隻是一雙眼睛簡直像浸在水中的水晶一樣澄澈,眼角微微上揚,也正笑眯眯地看著我,顯得嫵媚勾人。
我的心突然緊了一下,變得有點不太敢再看他。
他低頭笑了一笑:「如今你我已經成婚,但終究是委屈了你,不知對我可有什麼要求?」
嗯?要求?我還能跟他這個少爺提要求?
「有話好好說,不能動手。」我脫口而出。
他整了整衣擺:「這是自然,還有嗎?」
「讓我吃飽。」
我指了指桌上:「你盡可以吃,不夠讓廚房再做。還有嗎?」
我想了想,便拿帕子擦了嘴,將壺裡的甜湯倒了兩杯,舉到他面前。
我羞澀地說道:「聽人說夫妻成親都要喝合卺酒,這裡沒有酒,咱倆就用這甜湯也喝一杯吧!希望夫君平安順遂,與我白頭偕老。」
他沒伸手,隻是錯愕地看著我,然後忽然大笑。
「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你還想和我白頭偕老?」
我佯裝不悅,倔強地把酒杯又向前送了送:「你怎麼知道就不行呢?興許我就是上天派來旺你的,有我在,你會一天比一天好!」
他這才止住了笑,抖著手接過,小心翼翼地。
因看我站著,他便也站了起來,可又發現高出我許多,這交杯酒就算我踮著腳也夠不到,他又趕忙半蹲下身子。
我「撲哧」一笑:「咱倆坐下就行了,幹嘛這麼費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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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反應過來,滿臉羞赧,偌大一個少年,竟顯得有些嬌憨。
雙臂相交送至唇邊,他將手中的甜湯一飲而盡。
「咳咳咳……」
這一喝不要緊,竟猛地咳了幾聲,「哇」的一聲嘔出一大口血來。
4
我嚇得直接跳起,想扶他又不敢扶,想碰他又不敢碰,手足無措地不知道幹什麼才好。
「我,我去叫人!」
剛轉過身便有一隻大手拉住我:「不用,不礙事。」
他喘息片刻,抓過床上一方白巾擦了擦嘴邊的血,又將手上的在衣擺上蹭了蹭,若無其事道:「常咳,都習慣了,不必驚動人。」
我猶自驚魂未定,連聲音都在發抖:「你真沒事?」
「沒事,順過來這口氣就好了。」
我還是不放心,微微彎著腰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生怕稍微喘氣兒大點都會把他吹倒。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歉意道:
「你看我這個樣子,你的願望怕是不能成真了。」
我腰一挺:「我才不信!算命的都說我命好,我的願望當然能成真!」
紅燭「噼啪」作響,我乖巧地坐在他身邊,心思卻全都暗暗地注意著他。
自從咳了那一口血以後,他除了面色有些潮紅,似乎也沒有什麼大礙。
我小聲問:「夜已深沉,夫君還不睡嗎?」
像他這樣的病秧子,應該是要多休息的吧!
可他好像想到了別處,臉頰的潮紅逐漸延伸至耳尖,聲音有些喑啞:「睡,這就睡了。」
他起身脫了外氅隻著裡衣,伸手就要去拿燭罩。
我攔住他:「紅燭不能滅,這紅燭明亮燃到天明,才能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他拿著燭罩的手又緩緩放下,如同夢囈般說了句「好」。
紅绡帳下,我緋紅著臉褪去小衣,散下發髻。
這是娘教我的,我雖不懂,她卻說新婚夜一定這樣要哄夫君歡喜。
娘沒告訴我為什麼,隻說脫了衣服男子自然都懂。
可我剛脫了一半,周益康就慌忙擺手,滿臉窘迫:「娘子不必,大可不必。」
我如獲大赦,趕緊穿上。
不管怎麼說,面對一個剛剛認識的男子寬衣解帶,我還是害羞得緊。
忽而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指著我手臂。
是幾道鞭傷。
我無所謂說道:「我爹打的,好多年了。」
「不是這個……」
我這才發現他凝眸處竟是我的白發,我立時緊張起來。
從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說我天生戴孝不吉利,我順理成章認為周益康也忌諱這個。
不承想他徑直攏過我的頭發,輕輕纏繞在指尖。
「原來是你!」
我不解,他繼續道:「許多年前我曾在河邊遇到過一個才總角的小姑娘送了兩尾魚給我……」
一些細碎的片段在我腦海中逐漸拼湊。
「哦,我想起來了。」
我恍然大悟。
那年時節旺盛秋高氣爽,河裡的魚多得抓不過來。
我和幾個小伙伴一起去抓魚,卻看到有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水邊發呆。
左右我抓得多不好拿,就隨便送了他兩尾。
哎,誰讓他長得漂亮呢,我看著歡喜。
鄉野之地,我第一次見那麼俊秀的少年。
「其實我是想去自盡的,平白得了你的好處,突然就覺得死了對不起你的善意。也忘了問你的名字,隻記得你轉身離去時耳後的那一縷白發。」
他重新為我披上小衣,仔細地扣上扣子,輕聲嘆氣。
「不承想再次相見會是這樣的情形。一想到我娶你是為了衝喜,就愈發覺得對不起你……」
我返握住他的手,正色道:「不許你再這樣說,你雖身子弱,可養養也能好的。你不知道,我從小養什麼活什麼,雞仔、豬仔都比別人家養得胖,我可厲害著呢!」
他被我得意的樣子唬得一愣,然後展顏一笑:「好好好,那就勞煩娘子也養一養我吧!」
那一夜我躺在他的身邊,借著紅燭光亮幾次偷看他的睡顏。
他呼吸時促時緩,眉頭時緊時松,睡得並不安枕。
別人興許以為他是病秧子,是活死人,是一條腿已經邁進棺材的痨病鬼。
但是與我而言,他就是照進我苦悶生活的一道光,是我往後的希望。
5
本以為頭天晚上吐了血,他怕是要犯病,卻不承想第二日周益康竟精神大好。
晨起丫鬟進來收拾床鋪,翻到他擦血的那方帕子,羞澀地望了我一眼,便歡天喜地獻寶一般捧走了。
我不解,問周益康那是什麼意思,他卻隻是笑,不肯答我。
很快婆母就親自過來,看見神清氣爽的周益康,滿眼笑意地拉著我的手:「真是辛苦你了,我們益康得了你果然好福氣!好孩子,以後有什麼事就和娘說,娘沒有不依的。」
我忙答不用,一切都很好。
不多時丫鬟擺飯,我自小伺候全家,乍一當那被伺候的還挺不習慣,便有點坐立不安。
周益康向我招手:「會不會束發?」
我點頭,站在周益康身後給他束發戴冠,鏡中映出他的臉,正含笑望著我:「好久沒有過這樣安穩好眠,看來娘子真是來救我的。」
那日早飯,據說他比平時多用了半碗。
飯後原本晴朗的天空竟紛紛揚揚地飄起雪來,先是柳絮般輕舞飛揚,然後越下越大,一陣緊似一陣。
我們躲在暖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見他存著許多書,我才知道原來他竟然還是個秀才。
「養病實在沒意思,十二歲那年隨便考著玩的。」
我簡直要驚掉下巴:「別人累死累活也不一定考下來的秀才,你隨便玩兒著就考了?」
他抿著嘴點點頭,把兩根手指捏在一起,舉在我眼前比了比:「其實我在學問上面還是可以說有那麼一點點天賦的,隻是家裡世代經商,我身體又這樣,所以未曾張揚,鮮有人知道。」
話沒說完就又開始咳,我趕緊給他順氣,讓他不要再說。
誰知這一咳便咳了一夜。
轉過天三朝回門,他是斷然不能和我一起去了。
婆母特地給我準備了一車的東西,將我拉到身邊,親手為我披上一襲昂貴的白狐皮缂絲大氅,有些為難地開口:
「按理說益康應該和你一起去,可誰知這一場雪下來他就禁不住了,隻能委屈你自己走一趟。好孩子對不住你,早去早回,晚間等你吃飯。」
我其實並不在意陪不陪,左右就是個過場,如果不是怕周家面上不好看,其實我都不願意回去。
縱然如此,婆母還是不放心,派了她身邊得力的丫頭跟著,又另套了一輛車讓我坐,外加兩個車夫四個家丁,前呼後擁地向我家去了。
6
我手裡捧著暖爐,頭上釵環佩玉「叮當」作響,通身綾羅綢緞,連腳上的鞋樣式都是蘇繡。
這樣的情形是我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
但我卻並不開心。
果然,馬車在我家門口停下,立刻就引來了街坊的注目。
那日成親已然風光了一回,這一回大家自然也要來看熱鬧。
見我滿身金玉都「嘖嘖」稱嘆:
「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三日不見果然不一樣。」
「可不是,咱們可沒有人家這樣的好福氣。」
「就是可惜,唉……」
爹娘也聞聲出來,哥哥衝在最前面。
卻不是看我,知道周益康沒來之後,他徑直往後面裝禮品的那輛車去,鑽進去左看右看,臨了捧著一盒精致點心邊吃邊挑剔。
「怎麼竟是些沒用的東西啊,周家那麼有錢,金銀翡翠、綾羅綢緞,你怎麼不知道往家裡拿呢!我們送你去周家幹什麼,你是全然忘了!」
我娘看到我也皺了眉。
「小荷不是娘說你,你現在好歹也是豪門裡的少奶奶了,你不能隻顧著自己好,總要想著點家裡。你自己好不是好,家裡好才是真的好。」
我爹吧嗒著煙袋,佯裝過來扶我,實際上是側身擋住別人視線,低聲問:
「你覺得那周益康快死了沒?他若是死了你可要機靈著點,銀錢能拿就拿。」
我錯愕地看著他們。
他們真是一點都不盼著我好。
我娘還不樂意,伸手就拔我簪子、撸耳墜子,同時還不忘訓斥我:「誰教你這麼戴的,你娘我都還沒戴上呢!」
跟著來的銀燭趕忙上前阻止:「親家太太不可。」
可她一個管事的大丫頭,平日做慣了細致活,怎麼比得上我娘有力氣。
我娘將她一推,叉腰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來跟我動手?你知不知道我兒明日就要上任,那便是官府中人,不要說你一個小小的丫頭,就算是你周家老爺太太也是要俯首聽命的,你也不怕給你主子惹事?」
她氣勢洶洶,可銀燭絲毫不在意:「親家太太盡可去就是了,和我一個丫頭說不著。」
正爭執著,隻聽車輪聲響,又一輛華麗大馬車停在了後頭。
車簾開處,婆母雍容華貴地搭著丫鬟的手,不疾不徐地下來。
我娘訕訕地收回手,本來還趾高氣揚,看到婆母卻登時矮了三分,臉上也心虛地換上了媚笑:
「這丫頭得意沒了形,我替您教訓教訓她。姑爺病重,她不伺候著,倒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知做給誰看!」
「自然是做給我兒看!」
婆母不怒自威,明擺著向著我說話:「我兒體弱不假,醒荷這般光鮮明媚正好讓他看了舒坦,你有意見嗎?」
我娘不服氣,可又不敢和婆母當面頂撞,隻能陰陽怪氣:「您說得對,隻是這樣也太過張揚了些。」
「我家就這條件,新媳婦不張揚,外人看了還以為我周家要破產了呢!」
我娘臉上青青白白,爹和哥哥也都沒了戾氣,一個個縮頭烏龜似的,一場回門不歡而散。
倒是滿街坊都知道我莫醒荷在周家混得不錯,三朝回門雖然夫君來不了,婆母竟然親自陪著。
這放誰家也是沒有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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