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親的時候,洞房一邊是喜帳一邊是棺材。
隻因爹娘收了二百兩銀子,將我嫁給快死的周公子衝喜。
爹爹更是直白:「等他死了你就回來,還可以再嫁一次。」
新婚之夜那俊秀少年問我有什麼願望,我羞澀地說道,希望他平安順遂,與我白頭偕老。
他哈哈大笑,一口一口地咳血:「怕是你的願望不能成真了!」
1
入夜,昏黃的油燈一跳一跳的,將我娘獨自垂淚的影子映在牆上。
「你哥二十多了才遇了這麼個營生,可人家非要二百兩銀子才行!小荷你別怪娘心狠,現下也隻有這個法子才能幫你哥,其實,娘也舍不得你啊!」
她眼淚吧嗒吧嗒地掉,我也分不出到底有幾滴是掉給我的。
我不知道怎麼應聲,隻好沉默。
哥哥不學無術,貪財好賭,沒讓爹娘少操心。
可又好高騖遠,看不上普通營生。
正巧縣郊驛站缺個驛丞,上頭開出了二百兩銀子的價格。
二百兩,夠我家生活十年不止,一時間哪裡拿得出這麼許多銀子。
我娘急得不行,生怕這好事被別人搶走,已經唉聲嘆氣好些天了。
她以為我不願意,摩挲著我的頭發苦口婆心地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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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大了都是要嫁人的,嫁誰不是嫁啊!你不過就是嫁個人而已,你哥可是一輩子的大事。況且他當了官,你也能跟著沾光不是?到時候周家一個上商賈人家,誰敢低看你一眼?
「再說了你這頭發……周家不嫌棄你已經是燒高香,你要知道自己的斤兩,不要奢求太多。」
我被她摩挲得渾身不自在,拼命想蓋住左耳後的那一縷白發。
因為這縷天生的白發,我從小沒少被人欺負。
爹爹圍好了羊圈,推門進來,臉色少見地和順,甚至還在衣兜裡抓了一把瓜子給我。
我娘斂了神色,忐忑不安地從炕沿上滑下來。
「怎麼說?」
我爹恍若未聞,連個眼神都沒給她,隻是對著我用從未有過的語氣說話:
「明天一早周家就來接親,你今日早些睡吧!也別怪爹娘心狠,那周家於你來說也算是個好去處。周公子身子不好是個活死人,等過幾個月他沒了,爹就上門把你接回來,到時候爹一定再給你找一個身強力壯的好夫婿,風風光光地讓你再嫁一次!」
我沒接那把瓜子,也沒接話。
他便很快沒了耐心,粗暴地掰開我的手塞在我掌心。
「我不是和你商量的,別給臉不要臉!」
我下意識地瑟縮,被他罵了一聲「賤貨」。
他劃上了屋裡的門,靠牆躺下不知道在想什麼,全程沒再看過我一眼。
他平日裡不在這個屋裡睡的。
我娘一句話不敢多說,常年的捶打讓她早已學會了閉嘴和聽話。
這樣雖然憋悶,但總好過挨打。
我也是,都被打怕了。
娘脫鞋上炕,招手輕輕叫我:「再過來娘身邊睡一晚吧,讓娘好好抱抱你。」
我麻木地任由她抱在懷裡,聽著她喃喃講述我小時候的事,可腦子裡回想的都是下晌無意間聽到的那句:「如果不聘給周家,那就隻能賣進窯子裡,那可是我親閨女,我總要為她掂量掂量。」
我才十五歲,就掂量出個這?
我很想問問她,難道除了賣我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我那個惹是生非的哥就真的比得上精明能幹的我?
但我知道問也白問,在她心裡就是比得過。
用她曾經的話說,千金女不如癩頭兒。
我還說什麼呢!
說到動情處,她也曾為我灑了幾滴淚。
可我又如何聽不出來,她淨撿著我這並不明媚的童年中僅有的那幾件明媚事來說。
說了三五件之後,若不是我爹劈頭蓋臉砸過來的一個枕頭打斷了這一切,我想她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了。
我這十幾年的溫馨少得可憐。
我娘趕緊噤了聲,淚收得也快。
我輕輕掙脫開她的懷抱,轉過身低聲道:「娘你不用說了,明日我嫁了便是。」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可每動一下我都能感覺到身側有一雙眼睛在警惕地盯著我。
我的親爹啊,你就那麼怕我跑了嗎?
2
據說我要嫁的那周益康也不過十七八歲上下,自小體弱多病,風吹不得,雨淋不得,多走幾步路就要喘,說上幾句話就要咳。
自打入冬以後更是嚴重,大夫說如果開春還不見起色,怕是沒什麼指望。
那周家束手無策,無奈才想了這衝喜的法子,權且死馬當活馬醫。
可又非要那命定的八字。
知道周家要娶媳婦衝喜的消息以後,想送閨女進那周家大宅的人家著實挺多,卻無一例外被周家撅了回來。
直到我爹找上門去……
所以我爹說這是我的福氣。
這該死的福氣。
衝喜自然要大辦。
第二日周家來接親,儀仗、花轎、禮樂整整站了半條街,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卻唯獨沒有新郎。
我鳳冠霞帔穿戴好,由我娘親自扶著,坐上了周家的花轎。
我要嫁的是一個快死的人,街坊四鄰都知道,盈盈道喜之下也免不了有一些惋惜。
倒是我娘,看到周家這個陣仗,歡喜地幾乎壓不住自己的嘴角:
「哎呀呀,可了不得了,看你婆家多重視你,這樣的八抬大轎別人想坐還坐不到呢!怪不得你爹說你好福氣!
「你可別忘了你娘啊,你能嫁這麼個好人家多虧了娘給你的八字,吃水不忘挖井人,你得記著!
「你哥還沒說親,到時候你得幫家裡。周家拔根毫毛都比咱家腰粗,我和你爹可就都指望你了!」
明明夾棉薄衣已經換成了軟和厚實的錦緞大氅,狐皮領子暖烘烘地貼著皮肉,可我還是覺得從頭涼到腳。
我收回手,毅然決然地坐上了周家的花轎。
街上人聲鼎沸,這樣大陣仗的娶親並不輕易能看見。
周家是興遠鎮的高門大戶,這次娶親也是擺明了要大操大辦,隊伍一路吹吹打打,繞著興遠鎮走了一大圈。
早上吃下的一碗粟米粥早就被轎子顛得沒了蹤影,那會兒肚子已然餓得「咕咕」叫。
到了周家,我被喜娘扶著亦步亦趨,也不記得經過了多少道規矩,才總算坐在了洞房裡。
至於和我拜堂的那個人,也隻出現了不過一炷香的工夫,還全程被人攙扶著,那咳嗽聲就沒停過,聽著讓人揪心。
我獨自坐了半晌也沒人來,想著自己找點吃的,便偷偷撩開蓋頭。
這一撩不要緊,差點把我嚇死。
雕梁畫棟的洞房另一頭,竟端正地擺放著一口暗褐色亮漆大棺材!
就那麼正對著喜帳,中間沒有一絲遮擋,影影綽綽地看著嚇人,讓我一時分不清這到底是洞房還是靈堂。
我捂緊了嘴才沒叫出聲。
心跳甫未平靜就聽見遠處隱隱有腳步聲傳來,我趕緊重新蓋上蓋頭坐好。
門聲響處一溜人魚貫而入,些許碗碟擺放聲過後,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鑽入了我的鼻孔裡。
但我沒心思關注其他。
很快房內又重新安靜了下來。
一雙紅綢雲紋錦緞靴停在了我面前,眼前出現了一隻蒼白潔淨但骨節修長的手,輕巧無聲地揭開了我的蓋頭。
抬眸處是一張瘦削精致的臉。皮膚細膩,白皙俊朗,甚至可以稱得上漂亮。
隻是眼下的烏青和蒼白的臉色暴露出這副身體的孱弱。
他低頭歉意一笑:「抱歉,對不住你了。」
3
我無法形容當時的感覺,若硬要說那便是錯愕。
他第一句話竟然是向我道歉。
在我家,從來沒有男人道歉的說法。
爹和哥哥說一不二,我和娘隻有聽著的份兒,不聽就要挨揍。
四目相對,我尷尬地收回探究的眼神,方才的驚懼已經消弭了大半,不自在地朝旁邊挪了挪。
「無妨,夫君快坐。」
他雖瘦削,但身軀頗為高挑,大紅的絲綢喜服在他身上漾出柔和華美的光澤,讓人的心忍不住跟著一起蕩漾。
想起娘曾經說過的一句,男人長得好壞都不重要,懂得疼人就好。
可是,怎麼可能沒關系?
長成他這個樣子,就隻看著,苦澀的心就變得不那麼難過。
若是他再笑一笑,那便能開出花來。
就連剛剛看到的那口大棺材仿佛都比別的棺材好看了許多。
他捏著蓋頭的手緊了緊,又松開,低聲應了句:「好。」
身形閃動,氣氛就開始尷尬。
試想兩個穿著大紅喜服的人面對一口黑漆棺材。
那畫面,實在太美。
我剛想找話岔開,他就又一次道歉:「對不住,嫁給我委屈你了。」
我連忙擺手:「不委屈不委屈。」
他好有禮貌,長得也俊俏,雖然身子弱了點,但我不討厭他。
一點都不。
甚至心裡還有些歡喜。
他輕咳了一聲打斷我:「我本不願禍害一個好人家的姑娘,可母親一定要這樣。」他向前指了指:「那個東西你若是怕,我讓他們挪出去便是。」
「不用」,我急忙開口阻止,「棺材棺材升官發財,我不忌諱這個的,況且萬一真的有用呢?」
「什麼?」
「衝喜啊!」
他自嘲一笑,眼神都黯淡下去:「那些都是唬人的,我這身子,不過是有一天熬一天罷了。」
我還待安慰他什麼,隻是餓了太久,肚子又不合時宜地叫起來,我連忙捂住。
他反倒笑了:「拜堂的時候就聽到你肚子叫,我已經叫人安排了飯食,你快吃點吧!」
我這才看見堂桌上擺著一碗細粥、幾份小菜,還有三塊金黃的油餅。
我看了他一眼,他嘴角噙著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隨意。
我便徑直過去拿起油餅就是一口——
沁了油的面皮又酥又脆,滿口的肉臊子還帶著湯汁。
真香啊!
還有那壺酒,我本是不能喝酒的,可是太渴了,粥又太燙,就實在顧不得那麼多。
一口下去,我眼都亮了。
是甜湯!
我都不記得多少年沒喝過甜湯了,也許是五歲之前?
稍微大點以後娘就不大讓我吃甜食,她說女孩子不用過得太甜,要不以後日子難熬。
我一面大吃大嚼,一面重新打量眼前的人。
他面容白淨,文弱書生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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