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醫

是夜棠和晚聽的琴,是春滿樓最後的東西。


「看來是心愛之物。」


初凰公主起了興致。


「那可要愛惜些,弦要一根根挑斷,琴要慢慢砸。」


我越痛不欲生,初凰公主便越暢快。


毀掉別人心中所愛,不過是她的一場遊戲。


可顧初凰,這琴,本就是我為你設下的餌。


你將萬劫不復。


幾個宮女扯住我,讓我眼睜睜看著琴弦斷,琴身毀。


初凰公主好整以暇地欣賞著我的痛苦。


「本宮心慈,你既這般愛琴,本宮就特賞用這弦斷你十指。」


我不懼反笑。


宮女抽出一根弦,勒住我尾指。


緊得發白,滲出鮮紅的血。


生疼。


我卻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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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怕公主責怪,扯住弦使勁。


一道尖厲的聲音響起。


「住手!」


是在御前侍奉的小太監。


初凰公主正在興頭上,直接抽了他一鞭子。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叫本宮的人住手。」


小太監忍著疼告罪。


「公主饒命,奴才是奉萬歲爺的命來宣旨的。」


初凰公主攏了攏鬢發,冷冷道:


「不過賜死一個琴女罷了,本宮自會為父皇分憂,還勞煩父皇寫什麼旨?」


「不是賜死。」


小太監嗫嗫道:「是封官聖旨,蓋了印的。」


9


初凰公主扭頭盯著我,眼底寒意逼人。


我微微一笑。


「上蒼垂憐,我必替天行道。」


「可天道不公,你的命,誰都留不住。」


初凰公主森然一笑。


「她不死,你們都別想活!」


宮女聞言,迸出一股狠意,操弦勒住我脖頸。


小太監被攔住,聖旨都來不及掏,哭天搶地地喊:


「使不得啊!萬歲爺還要留著她治病!」


「本宮看你是入了魔了,本朝何曾封過女官?」


話音剛落。


一道明黃色的衣角掠過殿門,寒聲道:


「是朕今日親封的大司樂。


「你還要殺嗎?」


宮女惶恐跪地,我脖頸驟然一松,穩住身子行禮。


初凰公主連忙跪地請罪,換上笑臉,撒嬌賣痴。


「父皇,兒臣不敢。」


皇上卻掠過她,攙我起身。


見我雙手傷痕累累,瓷白的頸上一圈血線,忍著火,問道:


「可有大礙?」


我默然搖頭,目光觸及古琴後,到底落下淚來。


「可是,琴毀了,希音沒有琴了……」


一夜操琴不停,又被初凰公主磋磨折辱。


我面容蒼白,一身藕色素衫。


像一朵白海棠,經不起風雨,怦然墜地。


失去意識前,隻聽見皇上驚慌怒道:


「快,叫太醫!」


10


我暈了三日。


這三日,皇宮熱鬧得很。


皇上頭疾無人壓制,寢食難安。


向來寵溺初凰公主的皇上,竟不顧皇後勸阻、太子求情,罰初凰公主跪佛堂抄經祈福。


「大司樂何時好,她就何時起!」


我醒後不久,皇後就來宮中探望。


很是溫柔賢淑的模樣。


「這紅參粥,增元補氣,最適宜女子溫補了。」


又一個打著女子旗號做事的。


我心下作嘔,面上神情冷淡。


「多謝皇後體恤,隻是希音福薄體弱,用不得這等金貴之物。」


皇後笑不及眼底,故作親昵。


「胡說,本宮瞧見你就歡喜,像自家女兒似的。」


我不動聲色抽出手:「希音不敢。」


連拒兩次臺階,皇後沉下臉。


「不識抬舉!」


嬤嬤狗叫道:「沒教養的東西,膽敢這樣對皇後說話!」


我冷冷剐了她一眼。


宮中的人,才是最沒教養的。


一個個人模狗樣,其實禮義廉恥全然不顧。


劉媽媽收留我們,把我們養得極好。


天冷施粥,逢災捐糧。


小貓小狗都喜歡纏著她。


可這樣的劉媽媽,卻因質問了顧初凰一句,就慘死暗衛刀下。


半生心血的花滿樓,也付之一炬。


皇後滿頭珠翠,雍容華貴。


可那明珠點翠,分明又血跡斑斑。


「你若這般冥頑不靈,本宮便要為初凰碾死你。」


她慢條斯理捋了下帕:「縱使皇上,也說不得本宮什麼。」


11


「你們母女,這般見不得朕好,是何居心!」


皇上從屏風後走出,勃然大怒。


我嘴角噙笑,冷眼看皇後驚慌失措。


嬤嬤是條好狗,急忙替主子辯解。


「皇上聖明,是這琴女目無尊上,三番兩次言語冒犯,皇後這才提點了句,皇後對皇上一片真心……」


嬤嬤還未說完,就被皇上踹倒在地,滾了一圈。


「狗奴才,這輪得到你說話?!


「來人,杖殺了!」


嬤嬤磕頭求饒,被人塞住嘴巴,拖了出去。


皇後努了努嘴,被皇上冷眼一逼,勸阻的話堵在喉嚨裡。


隻得眼睜睜瞧著忠僕被打得血肉模糊,硬生生掰斷了護甲。


臨走時,皇後還不忘射了我一眼。


盡是風刀霜劍。


可皇後,往後不管是風霜,還是刀劍。


隻會落在你們身上。


皇後走後,皇上滿臉藏不住的躁火。


「一群不省心的玩意,也隻有在你這,朕才能舒坦些。」


「是希音不中用,不能為皇上分憂。」


我臉上既哀又憐,心底卻在冷笑。


五音療疾,確有此事。


但我為皇上撫琴時,動了手腳。


皇上聽音入眠,我暗中用琴音控人情志。


一旦斷了琴音,頭疾就會加重。


更會對彈琴之人,漸生依賴,最終任人操縱。


太子送我進宮,自以為妙棋。


其實是因我在琴音中,為他種下了一顆君臨天下的種子。


初凰公主以為是她毀了琴。


其實,是琴毀了她。


琴一日修不好,皇上就一日盛一日地記恨初凰公主。


佛堂長跪又如何。


夜棠毀容之痛,晚聽毀嗓之恨,劉媽媽抱憾而死。


春滿樓眾姐妹的命。


我要一一向她連本帶利地討回,才算完!


12


我身子並無大礙,手上的傷隻是表面駭人。


無事時,我最喜歡去摘風閣。


那處偏僻,地勢又高。


天晴時,仿佛能望見原先熱熱鬧鬧的春滿樓。


看得人發怔。


有天,我在閣上,聽見東風遞來一陣琴聲。


技藝並不嫻熟,琴音初時壓抑,又透著澄明。


後半段弦音舒緩,如寒枝遇春風。


我隨意問道:「是誰彈的琴?」


「是三皇子。」


哦,是西苑最不受寵那位。


我心思百轉,暗中記下時辰,連聽了三日。


第四日。


三皇子琴音響起時,我素手撥弦,似流水激越,飛瀉而下,與他相爭又相和。


他琴音微頓,復又追上,沉穩軒昂,如高山巍峨。


琴音相契,迸出共鳴。


初凰公主討厭花魁倚門賣笑,嫌棄歌姬唱淫詞豔曲。


可她不知道,夜棠和晚聽,她們的《高山流水》彈得極好。


若以琴識人,這三皇子,雖不受寵,但無論品性還是修養,都高出太子太多。


太子就如我手中宮琴,空有華貴外形,卻不如春滿樓的古琴接地氣、合心意。


琴修好後,皇上親自給我送來。


我撫摸琴身,眼圈湿潤。


最後,伏在琴上嗚咽大哭。


皇上原以為我是喜極而泣,可我哭聲悽絕,令人動容。


皇上察出不對勁,語調急切。


「可是杭州特貢的冰弦不夠好?還是琴頭的雲杉年份不夠?」


「皇上所用材料極好,希音感激不盡。」


我止住淚,語氣哀婉。


「古琴有靈,故而五音可療疾。但現在,古琴大損,琴靈一散,就彈不出療疾之音了。」


皇上追問:「可有解法?」


13


見我欲言又止,皇上豪邁一笑。


「朕坐擁萬裡江山,無論你想要什麼天材地寶,朕都會送到你面前。」


我破涕為笑,如霞光初綻。


「皇上是真龍天子,龍氣又為天下靈氣之首,若日夜溫養,養個三五年,琴靈便能復蘇。」


皇上眉頭緊蹙。


「可有快一些的法子?」


我欲言又止。


「龍之精華,在血。」


我狀若無意補道:「天子血脈,龍氣福澤,雖不如皇上,但也算得上卓然超絕了。」


皇上眉頭舒展開來,神情淡淡:「此琴因初凰而毀,復蘇琴靈,用她的血最合適。」


我還未應,皇上就又厭憎地添了一句。


「初凰是女子,血脈之力不純,便取她眉心血供養吧。」


千嬌百寵,被他人命如草芥的初凰公主。


在皇上眼中,也是輕飄飄就可以被舍棄的存在。


權力,被更大的權力傾軋。


再見初凰公主時,她跪,我站。


她仍倨傲。


「狐假虎威的狗東西。」


我不在意地笑笑。


「初凰公主的拳拳孝心,已昭告天下。」


言外之意,她無處可逃,隻能被迫自願獻血。


初凰公主聽懂了,挺腰肅容,殺氣騰騰。


「賤婢!你敢動本宮一下,母後和皇兄定會株你九族,將你千刀萬剐,做成人彘!」


九族?


我所親所愛,皆焚於初凰公主和太子聯手放的那一把火。


哪裡還有什麼九族?


我蒼涼一笑。


執刀的手愈發穩了。


刀尖一旋,初凰公主眉心添上一道傷。


我左手拿碗接血,在血將要凝住時,再刻一刀。


反復數次。


終於在初凰公主眉心,刻出一個她最愛的【醜】字。


我這才滿意收刀,衣袖裡的傷藥猝不及防滾落在地。


我彎腰欲撿,初凰公主卻高聲大叫。


「父皇賜本宮的傷藥,你都敢當眾昧下,當真是找死!」


14


我咬牙辯解。


「這是我自制的驅蟲粉,並非傷藥。」


初凰公主自是不信,皮笑肉不笑道:


「佛堂多蟲蟻,這藥本宮就留下了。」


回殿後,我將那碗血隨手潑在泥裡。


跺了好幾腳。


次日,天蒙蒙亮。


殿外一陣喊打喊殺,吵得很。


我攬衣出門,正撞見皇上和皇後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那個賤人把初凰的臉害成那樣,你還護著她不讓臣妾進去!臣妾瞧皇上封的不是大司樂,而是妃嫔!」


我聞言,粲然一笑。


初凰公主果真看重她那一張臉,這麼迫不及待用了我那瓶傷藥。


傷藥是真,但傷藥裡加了料也是真,也確實有驅蟲之效。


夜棠忍下的毀容之痛,初凰公主自然也要體驗一遍。


更何況是她主動跳坑。


皇後瞧見我笑,目眦欲裂。


「賤人,就是你這賤人害的我兒!」


「朕已查清,是初凰扣下大司樂的驅蟲粉,非要往自己臉上塗。」


皇上擋住皇後視線,處處維護。


「你身為一國之母,大庭廣眾鬧成這樣,成何體統!」


皇後負氣離開。


我轉身進殿,為皇上彈了一曲《寒鴉戲水》。


羽音寧心淨腦,最能撫平心中躁意。


聽罷,皇上神採奕奕。


「這琴曲靜心安神,你彈得極好。」


我謙聲道:「希音不敢居功,是三皇子辛苦求得的琴譜,囑咐希音為皇上解乏。」


皇上眼中閃過一絲追憶,念道:


「允煦這孩子,打小就懂事,就是不愛走動,朕好久沒見他了。」


隨後,皇上命太監去西苑,給三皇子送了一套文房四寶。


我靜默侍奉。


又聽皇上交待道:「初凰那邊,你照舊取血。」


我溫聲應下,心下微瀾。


帝王溫情,轉瞬即逝。


15


因著謝恩的由頭,三皇子常去皇上的勤政殿。


朝政之餘,皇上開始關心起三皇子的吃穿用度。


我在一旁撫琴。


琴音泠泠,香氣嫋嫋。


皇上興致好,讓三皇子彈了一曲。


彈罷,皇上笑著打趣。


「差大司樂遠矣,日日聽琴,怎麼也未見燻陶?」


「父皇說得是,兒臣定當多加請教。」


三皇子板著一張臉,答得認真,耳尖卻無故透著薄紅。


我在一旁道:「希音倒覺得三皇子彈得極好。」


「此言何解?」


我侃侃而談。


「琴音臻入化境,能療疾醫人,解愁祛憂。但不純熟的技藝中,有焦愁,有歡愉,有喜怒哀樂。我覺得三皇子的琴中,有人生百態。」


話畢,三皇子抿唇淺笑,耳尖的薄紅飛到兩頰。


皇上卻陷入沉思。


而後,又看著細心侍奉自己的三皇子,猝然問道:「太子最近沒上值,在忙些什麼?」


小太監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太子爺近日在體察民情。」


皇上睨了他一眼。


「朕再給你一次機會。」


小太監磕頭請罪,顫聲道:「太子爺在陪林將軍的嫡女登山遊湖。」


皇上臉黑如墨。


「拉出去,杖殺。」


三皇子奉了盞茶,勸道:「皇兄應是有心儀之人了,父皇消消氣,當心頭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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