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木歎

安樂郡主最瞧不起機關偃師。


因為乘坐能載人的木鳶蹭傷了手,她就殺了駕駛木鳶的兩個老偃師,任憑他們曝屍荒野。


沒過幾日,她又從街上將我這個一身土氣的無名女偃師帶回府中折騰玩樂,令我受盡羞辱。


可一年後,權傾天下的將軍卻親自將我抱下馬車,生怕地上的泥濘染髒了我的鞋襪。


天下人才皆為我用,高高在上的帝王第一次呵斥安樂郡主,低頭迎我回宮。


後來,新帝將折辱過我的安樂郡主賜給我,讓我對她隨意報復。


我將安樂郡主推上木鳶時,她終於抑制不住怨恨對我破口大罵,問我為什麼要對她如此殘忍。


我抬起她的下巴,大笑出聲:


「殘忍嗎?當年,你在這木鳶旁將我父母放血殺死,讓他們曝屍荒野時,有沒有想過自己會在今日遭到報應呢?」


1.


四月十八日,盛京城南街。


我著一身青衣,站在街頭吆喝:「送~木頭人嘍……」


「喂,木頭人在哪呢?」


我搖搖頭:「客人不知,我這木頭人隻送有緣人呢。」


「我花銀子買!」


我依然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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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有錢不賺,這人真是有病!」


我不顧他人眼光,徑自在街頭吆喝。


良久,我攔住一個華服女子。


「我與小姐有緣,不妨送小姐一個木頭人可好?」


華服女子上下看了我一眼:「木頭人?你可是偃師?」


我點點頭。


她繼續問:「那你會不會制木鳶?」


「會。」


華服女子擺擺手:「跟本郡主走。」


片刻功夫後,我和一名隨從跟著女子來到了齊王府。


我低眉順眼,拱手施禮:「小女見過樂安郡主。」


「你那木頭人呢?」


我摘掉了隨從的草帽。


「郡主且看!」


隨從向前走了幾步,並張口唱起歌來,還向樂安郡主拋了個媚眼,那狀態與真人無異。


「郡主,這個木頭人會唱歌,我給他取名叫伶者。」


樂安郡主歡喜不已:「此物甚是有趣,你這偃師有些本事,便留在府中替本郡主制木鳶吧。」


「對了,你叫什麼?」


我一字一頓:「周、果、果。」


樂安郡主嫌棄道:「你好好的女兒家,怎麼起這麼個破名?」


我隻作幹笑:「兒時家裡窮,爛名好養活嘛。」


在樂安郡主的嘲笑中,我的眼裡閃過一刻萬分難過。


為我起名的爹娘已經不在人世了。


就在一個月前,二老雙雙死在了樂安郡主的手上。


2.


三月十六日,爹娘從老家來了盛京。


我的爹娘都是木匠。


春日幹燥,老家失了一場大火,損失過重,爹娘生怕再生禍患,希望找個法子一勞永逸。


爹娘打聽到,盛京城南的百清縣盛產一種防火漆料,二人喜出望外,立刻架著自制的木鳶飛到了盛京城郊。


偏偏這一幕,被趕路的樂安郡主撞見。


「喂,老家伙,本郡主要坐這個!」


爹娘心裡正憂心防火大事,但礙於郡主淫威,隻能問她要去哪,想著盡快打發了事。


「去嶺南。」


爹娘乘坐木鳶是事急從權,況且老家到盛京不過幾十裡,可嶺南距盛京卻有千裡之遙。


二老不敢犯險,便一次次提醒樂安郡主木鳶載人險象環生。


奈何樂安郡主不聽,非要坐木鳶去見她的表哥,爹娘隻能奉命為郡主駕馭木鳶尋心上人。


木鳶之上,娘親又勸樂安郡主不要隨意走動。


然而,木鳶才升到高空,樂安郡主自作主張從前邊走到後邊,又從左邊走到右邊。


沒多久,木鳶失衡墜落。


爹娘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木鳶終於平穩著地。


樂安郡主驚慌不已,沒站穩,手腕不慎蹭破了皮。


一陣龇牙咧嘴亂叫後,她拿刀割了爹娘的手腕。


一地的鮮紅上躺著牽手的爹娘,樂安郡主嗤之以鼻踹了兩腳:「真是兩個沒用的老東西!」


樂安郡主丟下爹娘,坐著來時的馬車揚長而去。


爹娘血盡而亡。


好心的路人葬了二老。


聽路人說,爹娘身旁還有兩個歪歪扭扭的血字。


一個「火」,一個「果」,不知何意。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火」字,是指老家還在受苦受難。


至於「果」字。


爹娘再也見不到女兒周果果了。


而周果果也永遠失去了爹娘。


3.


樂安郡主是齊王的獨女。


今上開國大梁,弟弟齊王要算首功,後來齊王夫婦早逝,今上便對樂安郡主多有照拂,比之公主也不差什麼。


她想要的,自會有人搶著送來,再不濟就自己去搶。


反正總有今上兜底。


此外,盛京城中還有一則關於樂安郡主的傳言。


她愛極了秦絳河。


秦絳河是大梁的將軍,也是樂安郡主的表哥。


隻是秦將軍不解風情,除了一張笑臉再也不肯多給。


據說,這位秦將軍不近女色,除了行軍打仗,隻對機關術有興趣,多年來一直追尋握有江湖第一機關術奇偃宗宗主的下落。


真假勿論,傳言倒並非虛言。


三月十六日,秦絳河遠徵嶺南不過一旬,樂安郡主為了見心上人,才非要坐爹娘的木鳶。


也是這一次,讓她對木鳶念念不忘。


若是有了這木鳶,她便能隨時飛到心上人的身邊。


可樂安郡主自去追求她的情郎,也不過一段風月而已。


她卻不該輕賤他人性命。


不該是我的爹娘,也不該是別人的爹娘。


有詩雲:「誰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她趙樂安又在高貴什麼呢?


我盯著王府中樂安郡主的頸,悄悄抬起了手,比了個攥住的手勢。


「真想一把抓上去啊,稍一用力,她那張因為窒息而扭曲猙獰的面龐,一定很美吧……」


不知何時,伶者止了歌,樂安郡主走到我面前。


「何故自言自語?」


我輕輕放下手,隨意抓起了一塊木頭,淡淡道:「回郡主,無事,隻是這木鳶還需些時日。」


「盡快制完,本郡主急用!」


我藏下眼中陰鬱,勾出一個志在必得的笑。


「如您所願。」


4


四月二十三日,秦絳河突然班師歸來。


這一日,樂安郡主身著一襲紅色長裙,又讓人化了落梅妝,儼然是新娘子等丈夫歸來的做派。


秦絳河回將軍府,勢必要路過齊王府。


樂安郡主就在門口守著心上人。


晌午時分,一陣吵鬧聲傳來。


「秦將軍回來了!秦將軍又打勝仗了!咱們大梁有福了!」


嶺南九寨作亂已久,大有自立門戶的架勢,周邊百姓苦矣,今上煩擾許久,秦絳河此去滅了大半,消了君王心中一塊頑石。


秦絳河坐在高頭大馬上一言不發,偶爾點頭算是回應。


少年將軍已然胡子拉碴,飽經風霜的面容,卻依然掩不住透過玄衣鎧甲散發出的俊美。


樂安郡主緊忙上前:「表哥,你終於回來啦。」


秦絳河神色清冷,幹裂的唇縫中遲遲吐出一個字:「嗯。」


樂安郡主急步上前:「表哥,樂安在府中備了一些你最愛的飯菜,趕快下馬歇息歇息吧。」


人群中有人道:「哎呦,郡主天姿國色,將軍戰無不勝,可當真是一對良偶佳配啊。」


「可不是麼,將軍又是郡主的表哥,親上加親啊。」


耳聞這些言語,樂安郡主得意的笑已無心遮掩。


「不了,回家。」


秦絳河言罷,就要向前奔去。


樂安郡主委屈不已。


正當這時,王府中傳出一曲廣陵散。


不似古琴聲,更像是人哼鳴。


秦絳河頓時止步,轉頭看向王府。


「那是?」


樂安郡主回頭看了一眼伶者,才突然笑了出來:「表哥,樂安這府上來了位姓周的偃師,那會唱歌的木頭人就是她送的寶貝呢。」


秦絳河利落下馬。


一進王府,他直奔伶者而去,繞著伶者走了幾圈,興之所至,又對伶者上下其手。


「樂安,偃師在哪?」


5


我被樂安郡主拉出了客房。


「見過秦將軍。」


秦絳河眉頭一蹙,疑惑道:「女偃師?」


「將軍說笑了,偃師就是偃師,不分男女。」


我口中的禮節不曾落下,一襲青衣卻在晌午烈日的照耀下,泛起了孤冷立世的光。


秦絳河拱手道:「冒犯了。」


「表哥,你跟她客氣什麼?不過一個木匠而已。」


「你若喜歡這伶者,樂安便叫她多做幾個就是了,你一路舟車勞頓,快淨身吃飯吧。」


樂安郡主推搡著秦絳河。


他看了我一眼,隻低沉道:「周姑娘也來。」


「表哥!」樂安郡主不情願大叫,「她就是一個小木匠,什麼都不懂,樂安陪你就夠了。」


秦絳河不由分說,非要我也坐上了珍馐之桌。


一頓飯下來,秦絳河對樂安郡主的矯揉造作視而不見,倒是提起了許多機關術,難得滔滔不絕。


秦絳河臨走前,頗有深意問了一句。


「周姑娘,可會制藉車?」


藉車,能夠投火,軍中可用來破解敵人攻城。


我淡淡道:「秦將軍高估了小女。」


秦絳河似乎有些失望,才默默離開了王府。


「來人啊,把本郡主的鞭子拿來!」


樂安郡主變得面目全非,與剛才在秦絳河面前柔弱無力的小女子似乎不是一個人。


「你算什麼東西?一個區區土中蝼蟻也敢與本郡主搶表哥,我看你是活膩味了。」


我幹笑道:「郡主,是秦將軍在問話,小女哪敢不答話呢?再說不是郡主叫我過來的麼?」


「你倒是能言善辯,可表哥的眼珠子都快長你身上去了,我今日非要打死你不可。」


她伸直胳膊,就要甩下鞭子。


千鈞一發之際,我迅速說了一句話。


「郡主,陛下即將六十大壽,您還沒挑好禮物吧?」


6


五月七日,今上六十大壽。


這一日,宮內金玉滿堂,格外熱鬧。


據說,天子為了慶祝六十大壽,要大辦特辦,國庫銀子不夠,又特意從軍用上挪了銀子。


重金之下,壽宴自然輝煌。


臣下送的禮物,也多是東海夜明珠、珊瑚、翡翠等貴重之物,當然也有金銀這樣的樸實之物。


不過齊王府的樂安郡主倒是送了一件特別之物。


是一頭木頭做的牛。


此物博得滿堂喝彩,連今上也說這是大梁之福。


這在我意料之中。


這頭牛並非觀賞之物,而是真正實用的木牛流馬。


一牛之身,可運十人能拿之糧,且不用吃喝。


大梁國力衰弱,嶺南九寨尚有餘孽,海東和北境又蠢蠢欲動,遠途徵戰已是無可避免。


木牛流馬若成了規模,將會對大梁大有裨益。


今上隻是年歲已高,卻並非極度昏庸之人,否則他不會重用秦絳河這樣的將軍。


我便以此相勸樂安郡主,若是送今上木牛流馬這件奇寶,一定能賭得龍心大悅。


果然,今上喜笑顏開,並允諾樂安郡主一願。


樂安郡主瞥了一眼秦絳河,面龐迅速染起了紅暈。


今上立刻明白其意,不自覺扯出一個憨笑。


「絳河啊,這仗是打不完的,你也該成家了。」


「樂安是王家之女,貌美如花,體貼賢惠,亦是你的表妹,親上加親豈不是美哉?」


秦絳河盯著木牛流馬若有所思,在聽到今上問話後,才向前行了一個恭敬的禮。


「陛下好意,臣心領了,隻是臣舊日發過誓。」


「敵患不除,無以家為。」


「辜負了陛下和郡主,臣深感惶恐,願請一壇酒謝罪。」


秦絳河說到做到,仰頭一口氣喝光了一壇酒。


沒多久,他便以身子不適先離席了。


7.


宮裡壽宴正熱鬧時,我已經準備歇息了。


合眼片刻,一陣夜風裹雜酒氣肅肅闖入。


我警覺坐起,定了定神,才發現來人是秦絳河。


他像一尊雕像站在門邊,一動不動,渾身甘醇的酒香越過數尺之遙徑自闖入我鼻間。


秦絳河眼神分外清明,並非發酒瘋。


「周、周姑娘,你可是奇偃宗中人?」


這個問題,他不是第一次問了。


秦絳河班師時,曾因為伶者在齊王府飯桌上問過我。


不過眼下,他似乎更篤定了三分。


我起身披上外衣,簡單系帶,秦絳河聽到窸窣聲,立馬轉過身去,似乎在面門思過。


待我走近些,才發現秦將軍的耳朵尖紅了。


「秦將軍,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秦絳河結巴道:「周姑娘,伶者……你可辯解,但……木牛流馬這等奇物,怕是隻有……」


我知道他沒說完的話,木牛流馬這等奇物,非得是握有江湖第一機關術的奇偃宗才能制出。


我笑了一笑:「將軍又為何執意探尋奇偃宗下落呢?」


秦絳河背對著我,嗓音低沉如水。


「周、周姑娘,你別誤會。」


「我沒有惡意。」


「隻是我年少領軍,少不得遇險,沙場之上多得奇偃宗相助,才想一睹奇偃宗主容顏,見識一下究竟是何等霽月清風之人。」


「還盼周姑娘成全。」


我開口道:「原來如此。」


「那秦將軍算是問著了,我……」


「和奇偃宗主……關系匪淺。」


秦絳河迅速轉身前行幾步,亮起的眸光流轉出幾分激動。


「真的麼?」


偏在這時,門被人踢開,突如其來的幽幽冷風帶著涼意撲面而來,我不覺打了個寒顫。


「你們在幹什麼?」


8


來人是才從壽宴歸來的樂安郡主。


她一腳踢開門,便看到,我與秦絳河共處一室。


我二人間距不過一臂,他一身酒氣,我衣衫松垮。


樂安郡主立刻像炸藥燃了引線一般,火氣四溢。


她又重復了一遍。


「你們!在幹什麼?」


秦絳河率先開口:「問事。」


我笑著附和點了點頭。


樂安郡主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表哥,你當樂安是小孩子麼?編瞎話也不盡心?」


「問什麼天大的事,需得你不惜早離陛下壽宴又在深夜風塵僕僕趕往她的屋子。」


「你今日不應賜婚,是不是也因為這賤人?」


秦絳河凜然道:「莫要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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