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姝

阿娘曾是春風樓最有名的花魁。


但她有個毛病——愛說胡話,說自己是當朝骠騎大將軍的白月光。


姨娘們都笑她是個愛做白日夢的繡花枕頭。


直到有一天,哭成淚人的阿娘,身邊多出來一個穿著盔甲的男子。


他笑眯眯,捏了捏我的臉,「嘿,粉面團子。」


我張嘴狠狠咬他一口,「你是誰?不準欺負我阿娘。」


脖後卻突然一緊,清冷聲音傳來。


「他是你爹,我是你兄長。」


1


原來阿娘真是別人的白月光。


於是,我搖身一變成了骠騎大將軍的女兒。


年少成才,頗享盛譽的裴齊玉,成了我兄長。


阿娘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咱們去了將軍府,可就要守規矩了,我的以寧可再也不是小霸王嘍。」


我很想告訴她,以寧不願去。


春風樓的姨娘們都是真真好的人。


孫姨娘很是心靈手巧,五花八門的點心,各式各樣的皮花袄;徐姨娘會唱小曲,猶如黃鶯出谷,清脆悅耳,我難過的時候,她總會哄著我,給我唱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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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禾生,他比孫姨娘的手還要巧上一番,栩栩如生的小像信手拈來。


我曾見過一女子的小像,從他懷中掉落。


活靈活現,仿佛有了生命。


我們約定好要一起去掏鳥窩,抓蛐蛐。


禾生還欠我一個草螞蚱,我還不知道螞蚱長什麼樣。


我趴在阿娘的懷裡,大哭大鬧,「阿娘,我不想走。」


不知裴齊玉是何時出現。


他淡淡開口,「馬車已經備好了。」


我狠狠瞪他一眼,默默在心裡記上一筆。


如果不是他們突然冒出來,我大概可以和阿娘一輩子待在這裡,無憂無慮。


任憑阿娘怎麼勸,我就是不走。


我像一隻八爪魚死死地抱著柱子。


阿娘是真的走出了門,裴齊玉卻在我身邊停了下來。


「哈哈哈哈……」


他下流。


他撓我胳肢窩!


裴齊玉提著我的衣領,大步流星往外走。


此刻,我大概很像一隻炸了貓毛的貓又或者是被拔了牙齒的老虎,一路號啕大哭不止。


出春風樓時,我看見了人群中的禾生。


他像以前一樣,衝我揮手,衝我笑。


核桃酥被他舉過頭頂,一次又一次被淹沒。


最後,核桃酥摔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


裴齊玉把我扔在馬車上,嫌棄地擦了擦手。


「你要是再哭,可就永遠也見不到她們了。」


他輕輕勾唇,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語氣十分惡劣。


我嚇得噤聲,隻敢搖頭表示抗議。


裴齊玉似乎很滿意,心安理得地閉目養神。


我眼巴巴看著馬車離春風樓越來越遠。


心裡既恨又好奇。


小心翼翼戳他的手臂。


「將軍府大嗎?有核桃酥嗎?


「有徐姨娘唱得那樣好聽的小曲嗎?


「有沒有草編的螞蚱?」


……


裴齊玉不理我,也不出聲。


我折騰累了,一覺睡過去。


2


我在心裡又默默給裴齊玉記上一筆。


將軍府裡沒有核桃酥,沒有小曲,也沒有草螞蚱。


偌大的將軍府,隻剩下一個字——大。


冷冷清清。


我天生活潑好動,愛四處闲逛,每次碰到那些小廝丫鬟,她們總要恭敬地喚我一聲「小小姐」。


隻是這稱呼來得忒奇怪了些,京中的大戶人家,若是有女兒,下人們都是畢恭畢敬叫一聲「小姐」,「小小姐」這個稱呼,還真是未曾聽過。


我問府中的丫鬟,她們支支吾吾解釋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可好奇在心裡生根發芽,便一發不可收拾。


多年後,才曉得「好奇心害死貓」這句話的厲害。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阿娘讓我給那個喜歡捏我臉的男人叫「爹」,喚裴齊玉為「兄長」。


我板著臉,一個都不叫。


阿娘氣得捶胸頓足,直呼是自己教養無方,將我慣壞了,才如此品行不端。


對於阿娘的責怪,我早已見怪不怪。


厚著臉皮挨訓,已是家常便飯。


我左顧右盼,想找找正廳裡有什麼稀奇玩意兒。


眼神飄忽,一不小心和裴齊玉對上了眼。


他神態自若,眸中漆黑瞳仁,宛如深淵。


我訕訕一笑。


「我倒是可以好好教教小妹如何行規矩。」


那尾音拖得極長,惹得我心中警鈴大作。


我驚愕地看著裴齊玉,又看著阿娘。


眉心直突突。


這分明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淮之懂禮,想來以寧必定能有所長進。」


我正打算跑路,不料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擋住去路。


裴齊玉俯身挑眉,興致缺缺,「阿寧,莫不是怕了?」


挑釁,輕蔑,鄙夷不屑悉數展現得淋漓盡致。


3


汪嬤嬤看上去,很兇,不笑,一點也不平易近人。


滾燙的熱茶,裝在瓷杯。


汪嬤嬤把它放在我頭上。


「小小姐,可要仔細著些,不到時辰,那便放不得。」


那尖尖的聲音,時不時就響起。


成了多年來的噩夢,每每驚醒時,隻覺駭人。


我咬唇,不敢動半分。


可惡的裴齊玉就坐在亭子裡,看看書,喝喝茶,吃吃點心。


累了就小憩一會兒,看上去舒服極了。


我又狠狠在心裡記上他一筆。


直到整整一炷香燃盡,嬤嬤才肯放我休息一會兒。


我又累又餓又渴,抓起盤中的棗糕就往嘴裡送。


「啪」——


裴齊玉咻然打掉我手中的棗糕,眼裡帶著陌生的疏離和厭惡。


「沒規沒矩。」


我一時茫然,不知道他腦子抽哪門子風。


明明剛才還好好的。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規矩哪能這麼快學會。」


「來日方長,我可以慢慢學嘛。」


趁他們不注意,我又抓了一塊,往嘴裡塞。


裴齊玉的手好快,硬生生搶走了。


他冷著臉,極為不悅,把糕點都賞給了嬤嬤。


可我實在是餓。


眼巴巴,看著地上的棗糕。


扔了,怪可惜。


我彎腰去撿地上的棗糕。


眨眼間,裴齊玉已經抬腳碾得粉碎。


我怔怔看著那雙黑色繡有祥雲的靴子。


「你憑什麼?


「憑什麼!」


我從未見過那種眼神。


雙目赤紅,陰鸷目色滲著寒意。


我顫顫巍巍站起來,哭著要去找阿娘。


卻被一把握住脖子。


「你以為你是誰?想走就走?」他譏笑。


我喘不過來氣,隻能艱難地扭頭看向一旁的嬤嬤。


求她能救救我。


嬤嬤隻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如同看阿貓阿狗。


我徹底死心,準備認命。


裴齊玉卻松了手。


我甚至連害怕都顧不上,立即撒腿跑去阿娘屋裡。


當著他們面,把裴齊玉的暴行一一公之於眾。


可阿娘搖頭,眉眼含笑,認定我在說胡話。


她不信。


裴將軍半蹲在我面前,笑眯眯打趣,「小小年紀撒謊可不好。」


我急得淚眼汪汪,「我沒有騙人。


「嬤嬤看見了,她們都看見了。」


到底太過天真。


不論丫鬟還是嬤嬤,都一口咬死沒有見過裴齊玉的所作所為。


阿娘,我,兩眼相望,唯有滿臉失望。


裴將軍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語重心長,「不要再有下次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小小姐,若是厭煩繁文缛節,老奴不教了就是,何苦說這些話汙蔑公子?」


汪嬤嬤看著我,一字一頓道,「公子用心良苦,小小姐此番行徑,隻怕狠狠傷了公子的心。」


她背對著阿娘,裴將軍,臉上掛著得意的笑。


「不是這樣的,你血口噴人,你們都是一伙兒的!」


我發瘋,和她扭打在一起。


「騙子。」


直到阿娘狠狠甩了我一個巴掌。


「跪下。」


我跪在地上,呆呆看向往日疼我,愛我的阿娘。


「母親莫要生氣,以寧還隻是孩子心性。」


裴齊玉赫然出現,淡淡掃過一眼,嘴角帶笑。


他就是披著羊皮的狼,吃人不吐骨頭,壞到根了。


我心裡委屈,又後悔,什麼將軍府,都是狗屁。


還不如在春風樓做個打雜的小丫鬟。


祠堂前,裴齊玉站在門外,似笑非笑。


可我不甘心,「呸,狗雜碎,你為什麼這樣做?」


「為什麼?


「姜以寧,你沒資格問。」


4


後來,我病了一場。


所有人都不以為然,隻能硬生生熬過來。


那時,阿娘仍在氣頭上,一次也沒來過我的院子。


丫鬟小廝大約是受了汪嬤嬤的挑唆。


沒有一個人敢去請大夫。


我病得下不了床,又疼得睡不著。


白天,盯著透窗,散在空中的光影發愣。


晚上,摸著青紗帳上的珠串,一顆顆數,反反復復。


直到天光大亮。


病好後,我便不敢在裴齊玉面前露面,甚至躲著他。


他心狠手辣。


被蛇咬的滋味,我不想再經歷一遍。


半個月後,裴齊玉和他爹被派遣邊關,據說蠻夷又在蠢蠢欲動。


得知這個消息,我無比喜悅。


去春風樓的路上,和打仗的隊伍擦身而過。


裴齊玉穿戴盔甲,坐高頭大馬,很威風。


我叉腰,大罵他卑鄙小人。


一路罵到春風樓門口。


門口招呼客人的幾個姨娘認識我,讓我鑽空子溜了進去。


禾生和老鸨是表親關系,平日也不曾苛待過他。


活兒都是最少,最輕松的。


他皮相生得好,姨娘們都很歡喜。


我悄悄從背後蒙住他的眼睛,粗著聲音,「小郎君,猜猜我是誰呀!」


眼前人似乎愣住,半晌,才啞著聲音,「阿寧。」


他轉過身看著我,眼角紅紅。


「你還知道回來?」


濃重的鼻音,委屈巴巴。


「哎呀,將軍府吃得好,住得好,玩得好,我真舍不得走。


「要不是想著你,姑奶奶我還真永遠不回來。」


他破涕為笑,還不忘罵我是騙子,嘴裡沒一句實話。


可是禾生,我真的差點沒命回來。


我拉著禾生去城外東湖賞蓮花。


我趴在烏篷船邊,用手輕輕撥動蓮葉,蓮花大都還是花苞,隻開出一兩朵來。


一時興起,我掬起水灑向禾生,他怔然不過片刻,嘴角含笑,便收起手中的油紙傘,同我嬉戲起來。


我玩不過他,摘下蓮葉擋在臉上,連連求饒。


白胡子老爺爺,優哉遊哉把船撐到藕花深處。


我枕著胳膊,叼著蓮花瓣。


慵懶愜意。


禾生又撐開油紙傘,語氣淡淡,「你要常來找我。」


我閉眼,「嗯嗯」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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