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違反了多少條宮規嗎?」
「悉聽尊便。」我滿不在乎地坐起來,
「我自己去領罰,不勞你費心。」
他抑制不住地擒住了我的胳膊,面色復雜:
「簡,發生了什麼事,我做錯什麼了嗎?」
「您怎麼會錯呢,陛下。」
我嫣然一笑:
「錯的從來都是我。」
8
最近亞爾蘭宮裡有兩個關於我的新聞。
一個是我獨自搬去了宮裡最偏遠的西花園住了許久。
另一個,就是最近我和精靈國那邊來的使者走得很近。
「你不去陪你王夫,在我這待著,不太好吧。」
亞瑟在宮裡招待的酒會上見我在他身旁坐了整晚,語氣是看熱鬧似的玩味。
亞瑟是精靈族那邊新輪換來亞爾蘭的使臣,除了長得非常精致以外,最大的優點是他是個平等主義的先鋒,樂於和人類交朋友。
最大的缺點則是他實在是非常地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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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湊近了我的耳朵:
「你們不是很恩愛嗎?」
我仿佛被戳中了痛處,笑得很苦澀:
「我們那叫恩愛?他那是防著我害他。」
說起來可笑,原來我被亞爾蘭闔宮上下敬若上賓的主要原因,是他們打心眼裡提防我。
為了讓我放下戒備,他們不惜在我面前演一出尊我愛我、夫唱婦隨的大戲。
真是好精彩的陽謀。
亞瑟同情地給我遞了杯香檳:
「說起來,這幾天我和宮裡的鳥兒聊天,它們說國王陛下近來陰鬱得可嚇人了。」
他掃了眼舞池邊高臺上臉色很差的國王:
「他可一直看著這邊呢。」
「別提他,晦氣。」
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喲,怎麼滿臉真心錯付了似的幽怨?」
他笑得更惡劣了。
「原來你們九曲玲瓏心的人類也有吃癟的時候。」
我白了他一眼,報復性地身子一軟,裝作不勝酒力地朝他踉跄了兩步。
亞瑟嚇得趕緊扶住了我的手,和我拉開了點距離:
「好姐姐,你可別害我!你家那一位我可得罪不起呀。」
「得罪的就是他。」
我巧笑著反手攀上了他的肩頭。
「這不是讓咱陛下好好體會一下人性之惡嗎。」
9
那天晚上,宮裡出了件不得了的事。
宮裡巡邏的侍衛親眼看見,那個生得非常貌美的精靈使臣,在深夜獨自進了王後獨居的西花園小洋房。
這一進就是一整夜。
「簡,你可千萬要記得咱們約好的。」
亞瑟有些緊張地盯著窗外。
「我真是瘋了,答應陪你冒這險。」
「你放心,有我作保,你肯定能在我父王那當座上賓。我們那給的薪水你幾輩子都賺不到。」
我寬慰他。
「我這可是舍命陪君子啊!」
亞瑟看著樓下悄然聚集的侍衛和瑩瑩的火光,認命地解開了上衣領口的幾顆扣子,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
「亞爾蘭可從來沒出過這種事,你這也算是開天闢地頭一回了。」
我邊敷衍著邊蹲在窗口看著樓下:
「不忠是人類特色嘛。」
眼見著眾人簇擁著一個顯眼的金發身影到了門邊,我忙撥亂了頭發,松了松身上睡袍的領口露出小半邊肩膀:
「你可給我演像點啊!」
房門被踹開的時候,我覺得亞瑟的演技還是有些做作。
他刻意讓所有人看清了自己的臉後,才趕緊裝作慌不擇路地跳窗逃跑。
見他的影子消失在半空中,我才堪堪松了口氣,不慌不忙地坦然理了理衣裳,悠悠抬頭直視著羅克維那張蒼白到毫無血色的臉。
「為什麼?」
他哽住了半晌,開口第一句話是這個。
「沒為什麼,就是我有點膩了。」
我翕動嘴唇,面色淡然:
「換個口味嘗嘗。」
「大膽!王後私會外男,無視宮規律法,罪孽深重,罄竹難書!」
門外長老會的白胡子老頭拼命擠了進來,開始吹胡子瞪眼地報著我的罪名,激動得險些破了音:
「就是陛下再護著你,這回也必須重罰以儆效尤!」
我輕巧地捂住嘴,故作訝異:
「呀,這可怎麼好,可別髒了你們的手。」
我款款起身,從床頭櫃掏出了一個玻璃小瓶子,眼中滿是懷念。
「知道這是什麼嗎?我小時候,宮裡的妃子們最喜歡這個。
「雖然我們人類不太打得過外族,但是論起謀害同族,我們可算是熟門熟路。
「這可是我們宮裡改良了近百年的劑量,效果可好了。」
我不緊不慢地撥開了瓶塞,沒有一絲猶豫地仰頭將瓶子裡黑色的液體一飲而盡。
空瓶落在地上碎成了晶瑩的玻璃碴,我這才扯出了個釋然的笑:
「我們那一般叫這玩意兒——滑胎藥。」
10
我是踏入亞爾蘭國土的第一個人類。
這便意味著,這裡沒有會給人治病的醫生。
宮裡最老資格的御醫渾身顫抖地跪在地上,顫巍巍地翻著塵封數百年的過時醫書。
那是龍族祖輩對人類的疾病唯一一個有寥寥記載的地方。
「陛下……」
老者對著那行模糊的墨跡讀了一遍又一遍,這才嗫嚅著開口:
「據上古記載,人類女子孕中見紅,則胎元必然不保。
「雖然現在血止住了,但恐怕……」
他不忍心地止住了話頭,嘆了口氣:
「老臣無能,懇請陛下節哀。」
我平靜地半躺在床頭啜著熱茶,看著宮女著急忙慌地處理著我剛換下來的被血水染紅的衣物。
羅克維屏退所有外人,沉沉坐在我床邊的時候,我頭一次覺得他向來意氣風發的眉眼間竟看上去有些憔悴。
他伸手想幫我撥開散至眼前的碎發,卻在手指距離我隻有三釐米的時候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似的,頹然地收回了手。
靜至可聞針落的房間裡,他的聲音微顫著響起:
「簡,我到底讓你有多失望?」
我挑了挑眉。
從前竟不知,這些妄自尊大的龍族演技這樣好。
演得和真的似的。
他眼中布滿紅絲,仿佛隱忍著刻骨的悲慟:
「是什麼讓你那麼狠心,要在我面前親手殺死我們的孩子?」
「陛下,這很公平。」
我的指尖摩挲著手中微燙的茶杯,和煦的語氣像是在和孩童講道理:
「我既然隻是個人質,你也不能要求我付出太多。你說是吧?」
我看見他艱難地動了動喉頭:
「……你知道了?」
「你是不是從前覺得我還挺好騙的?被你們當成商品交換利益,當成傻子哄著尋開心,還樂呵呵地對你投懷送抱。」
「不是這樣的,簡,不止是這樣……」
他有些惶然又不知所措,像是試圖解釋些什麼。
「幸好現在不算太晚。」
我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兀自繼續著:
「你們得到了所有你們想要的,我也算做了場美滿的大夢。如今,這出戲也該謝幕了。」
我嘴角噙著笑,隻是這次不再是為了逗他了。
我的聲音柔和得宛如一聲嘆息:
「陛下,我們該分開了。」
11
剛回家不久就被醫生告知有孕的時候,我著實嚇了一跳。
「這不可能啊。」
我傻了。
「我親自服下的滑胎藥,他們都說孩子沒了。」
「那群隻會下蛋的龍懂個屁。」
宮裡的御醫很熟練地給我開保胎的方子:
「他們看的那些醫書也太滯後了,誰說見紅就一定滑胎的?
「再說了,你這懷的也不全然是個人類,滑胎藥的效果肯定沒那麼好。」
我訕訕地發問:
「那我懷的到底是個蛋呢,還是個人呢?」
「生下來不就知道了!」
我的女兒出生在次年五月天氣最好的一天。
她長得和人類的孩子別無二致,除了有時候打噴嚏時會不小心露出一小截龍尾巴來。
我給她起名叫梅,正好是五月的意思。
梅雖然外表與人類的孩子相似,但生長的速度比尋常人類的孩子慢非常非常多。
整整十年,把我十八九歲的少女熬成了將近三十歲的宮婦,她才剛開始扶著牆蹣跚學步。
亞瑟常笑嘻嘻地問我,這小龍女要是養到我壽終正寢還沒長大,難道要送回亞爾蘭去?
「絕對不行。」我很淡然。
「他們本來就嫌人類血統卑劣,要是來了個混血的公主,不知道得被他們欺負成什麼樣。」
「沒事兒,反正我活得長,大不了到時我替你養她!」
亞瑟很仗義地拍了拍胸脯。
「將來這小丫頭隨我回精靈國也不錯,我可以幫她物色個漂亮小子當上門女婿。」
我本來覺著這樣很好,就算她一輩子不見父親,也有許多人願意給她足夠的愛。
可是天不遂人願。
正如亞爾蘭不會給人看病,人類也不會給龍看病。
我終於在人類與龍族通商的市集角落裡找到個出身亞爾蘭的鄉野大夫時,梅已經高燒昏迷不醒三天了。
醫生叼著根水煙,眼睛隻是瞟了一眼梅的面色便輕松地開口:
「這病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這孩子主要是餓的。」
我非常訝異。
「餓的?怎麼可能?我們可給她配了三個乳母的。」
「乳母?」
那老頭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丫頭,你不會養孩子能不能別瞎養。」
他劇烈地咳嗽了許久,才緩緩接上:
「龍族孩子的食物,是父親的血。」
12
「那老頭蒙你呢吧?梅這十年不都是喝奶長大的嗎?」
亞瑟感到莫名其妙。
「可能是因為她有一半人類的血液。」
我筋疲力盡地倒在沙發上,看著宮人們匆匆收拾著行李:
「喝奶也勉強能活,但是隻喂奶的話估計是不行的。」
「所以……你要回去求他?」
「沒有其他辦法了。」
亞瑟面露憂色:
「我可是聽說,羅克維這些年行事尤為狠厲,而且這幾年亞爾蘭對人類敵意更大了。
「何況你當年為了報復他,最後還和我演了那出戲……」
「沒時間去想這些了,我沒有其他路可以選。」
我裹上了遠行的鬥篷:
「隻要能救她,我可以做任何事。
「就算是跪著求那個人原諒我。」
13
我抱著病重的女兒迫不得已再次回到了那座冰冷陰暗的宮殿。
我跪在高不見頂的臺階之下,王座上的人隻是一個面目模糊而遙遠的金色身影:
「你說這是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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