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化骨

我看著手中宮外傳進來有關朝堂內容的信箋,沒什麼表情地取出火折子將其燃成了一片灰燼。


女子的命從來都如同那水中浮萍。


哪怕是顧月娆貴為顧家嫡女,也逃不掉成為籠絡勢力的犧牲品。


若非她們的死可以成為攻擊楚御的利器,讓二皇子一派有利可圖,區區死幾個女人算什麼。


你看看那繁華似錦的皇宮內院,那高闊府深的官員內宅。


死去的女子陰魂又何止千萬。


這世間不值錢的東西太多,虛妄的情愛,轉瞬即逝的容貌,還有那苦苦攀附大樹的菟絲花。


過度指望他人,終究會被自己的指望刺得遍體鱗傷。


楚御再回府時已是深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兩個宮女小心將他攙扶進我房裡,他看到我的第一眼便哭了。


「清禾……」


我走到他面前,他死死拽住我的手:「清禾,孤若是有日不再是太子,你可還會一直愛著孤?」


「當然會。」


我輕聲寬慰他,他越發哭得泣不成聲。


哭到最後他開始大罵死去的顧月娆,大罵顧家,大罵二皇子一派,甚至大罵這些日子對他多有苛責的皇帝。


他說他活得好累,我坐在床邊靜靜他細數自己這些年的不易,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他愚昧蠢笨,明明倚靠顧家之勢當了太子,卻背信棄義執意求娶我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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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害得沈家慘遭滅門,就連最後的掙扎都做不到。


無情無義的帝王固然可恨,但蠢笨不自知的他更加叫人憎惡。


我讓下人去備了醒酒湯,又將屋內燭火滅了兩盞。


宮外送進來的毒藥還在我的梳妝臺匣子中擱著,是該到了用它的時候了。


9


一晃炙熱難耐的夏天很快過來。


中秋時,我早春讓人栽種的桂花樹開了滿枝,那金燦馨香的桂花香,讓這落寞的東宮也添了絲喜氣。


楚御近來身子越來越不好,也不再愛往那些美人房裡跑,反倒時常留在我房裡。


這日他又咳了一口血,一臉慌張地攥著我的手。


「是二哥!絕對是他!他要害我,他想弄死我然後當太子。」


我握住他的手,安排人去叫太醫。


他這病來得兇猛又怪異,朝堂之上站在他這派的官員抓住機會,不斷抨擊二皇子為了儲君之位,不顧兄弟之情痛下殺手。


這種議論聲一多,皇帝也不能不管,隻好尋了個由頭將二皇子派去慎洲考察民情。


如今皇帝年歲已高,膝下子嗣單薄,隻有楚御和二皇子兩個兒子。


先不管楚御身體變成現在這樣是不是二皇子的手腳,就算是,他也不能真的治二皇子的罪。


畢竟楚御才智不高,性子又急躁易怒。


之前有顧家支持,再加上他又是中宮嫡出,這才坐上了儲君之位。


可如果拋開這些身份勢力加持,論個人才能魄力他是遠不及二皇子的。


皇帝將二皇子派去慎洲的消息傳到東宮,楚御氣得又連吐了好幾口血。


我給他下的毒原是能讓他撐過今年除夕的,可看他現在動不動摔碗砸盆、指天罵地的架勢,隻怕能撐到初冬都不易。


「父皇這是已經厭棄我的緣故,他也不想讓我繼續做這個太子,清禾,父皇他也拋棄我了。」


隨著病得越來越重,他性情越發像小孩子,動不動就哭不說,還每每都要我哄著,實在煩人。


「殿下切勿多想,那慎洲又不是什麼富饒之地,二皇子此番離京,妾身看著倒像是皇上厭棄了他。」


楚御如同拽著救命稻草般拉著我的手。


「果真?果真如你所說,父皇是厭棄了二哥?」


我連連點頭,他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母後說,父皇身子日漸羸弱,如今也不過是靠著丹藥強行吊著精神氣,最多來年……最多來年父皇賓天,我就是這大梁的皇帝。」


他眼露期待,不斷預想著自己穿上龍袍坐到龍椅時那至高無上的威風。


我好不容易哄著他睡著,終於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小姐你看到了嗎?


楚家這江山快完了!快完了!


楚御死在前頭,狗皇帝緊隨其中,至於二皇子,他的日子也不長了。


我笑著笑著眼眶開始發熱,無數眼淚奪眶而出,沈家被滅距今已經三年,這是我第二次哭。


第一次,是在沈家被滅門當晚。


10


楚御死的那天早些時下了些小雨,到了傍晚就變成細雪。


他靠在我懷裡,痴痴望著窗外紛飛的白雪。屋內太醫宮人跪了一地,所有人都聽到他不停地喃喃自語。


「下雪了……馬上我就能當、當……」


皇帝二字沒能說出口,他就咽了氣。


我見過許多死人,被亂刀砍死的沈家三十六口,活活被人綁了石頭沉入池塘死去的吳良娣,被毒死的周良娣和魏美人,燒死的顧月娆……


她們都死得很痛苦,可楚御死的時候卻很安靜,就好像睡著了一樣。


我覺得真不公平,憑什麼他能死得這麼輕松。


早知如此,我就該把那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換成劇毒才對。


楚御死訊傳入皇宮,皇帝悲傷之下一病不起。遠在慎洲的二皇子得聞消息快馬加鞭往京中趕,不想半路遇到流寇,自此下落不明。


衛姬給我說這事的時候,我正跪在楚御的靈前,往燃著火光的靈盆裡丟紙錢。


「姐姐,你說二皇子怎麼會突然遇上流寇?」


我神色疲憊地回她這種朝堂之事,不是我們該私下討論的。


她突然說她知道是我殺了顧月娆,甚至就連以前死的吳良娣和周良娣也是我殺的。


我覺得她可能瘋了,顧月娆明明是自戕,吳良娣也是被周良娣所殺,而周良娣分明是被顧月娆一杯毒酒毒死的。


她望著我,一臉淡定地開口。


「顧月娆死前,我曾去她院裡見過她,就在你請我去你院裡喝魚湯之前。」


我也神色淡定地望著她:「所以你相信她說的話。」


她沒正面回答我這句話,隻說。


「顧月娆說她沒殺我的孩子,所以我想不到整個東宮除了她,還有誰能殺掉我的孩子。」


我笑了一下。


看來心思再單純的人,也會有幡然醒悟的一天。


她見我笑了,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冷靜起身拂了下素衣裙角沾上的灰塵。


「沒有為什麼,這東宮全是吃人的魔鬼,我不想當替死鬼,就隻好也吃人。」


衛姬害怕地往後退了一步,突然不知想起來什麼,臉色一白。


「難道……難道太子也是……」


我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抵到她後腰,輕聲開口。


「太子暴斃,你說若是叫人知道衛美人傷心過度,自盡以隨太子而去,他們該怎麼樣誇你貞烈忠潔?」


她害怕地噤了聲,目露驚恐地望著我。


我慢悠悠收回匕首,回頭望著跪了滿地,對我無不尊敬的下人。


「太子下葬後,我會安排你假死逃出京城,從此以後你忘掉東宮的衛美人,找一處地方做一個普通百姓吧。」


我轉身就走,衛姬也沒追上來。


11


外面雪越下越大,我恍惚回憶起這一年多的時光。


衛姬體弱,加之有身孕初期因為不知有孕,跟楚御跑出城騎馬打獵,各式恩愛,那個孩子本就活不過三個月。


可她房內那臺浸了麝香的赤玉擺件的確是我讓人偷偷換進去的。


殺吳良娣的也是周良娣身邊的青兒,隻不過她們都是受了我暗示,也是我給她們引開的人。


顧月娆被火燒死也是我設計的,那些從裡鎖住的門窗也不過是事後做給楚御看的把戲。


而我死去的那個孩子,的確是顧月娆安排她身邊的宮人檀竹給我下了墮胎藥,她才走得那麼痛苦。


府中管家走過來遞了封書信給我。


信上寫道,韓家領兵已經北上,不日便可抵達皇城。


韓家長子韓慎言,是我家小姐那遠嫁江洲長姐的夫婿。


韓慎言跟大小姐是自幼的情誼,大小姐嫁過去之後夫妻恩愛,沒多久就生下了一子,取名韓麟。


沈家被滅門後,大小姐深知楚氏皇族的手段,為了不連累夫家和幼子,深夜服毒自盡。


我苦心籌備復仇的那兩年,韓慎言找上我,助我換了個新的身份, 由尾鳶改名許清禾進入東宮。


剛進東宮時,顧月娆見我容貌酷似楚御的心上人, 對我心生忌憚,幾次三番險些置我於死地。


當時最受寵的吳良娣和周良娣, 也怕我奪她們恩愛,偷偷讓人在我的吃食下了毒。


如果不是韓家暗中在東宮穿插了眼線, 我隻怕早不知死幾萬遍了。


吃人固然惡心, 可總好過於被人吃。


楚御下葬那一日宮中來了人, 一紙聖旨著令我們活著的幾個妃妾為太子殉葬。


我早料到有今日,冷靜喝下提前換過的毒酒陷入假死。


衛姬本來慌亂不已, 見我如此淡定赴死,不免想起我之前跟她說的話,也跟著我喝了假毒酒。


後來我們倆被韓家人半路用死囚屍體換了出來。


衛姬離京時我去送她。


她站在馬車前有些別扭地望著我:「你害我孩兒, 又救了我一命, 我們扯平了。」


我笑著望著她。


「其實你如果有孩子, 今日那毒酒是不必喝的。


「而且如果你有孩子, 如今楚御和二皇子都沒了, 皇帝也沒多少時日, 說不定你的孩子就是未來的皇帝。」


衛姬不屑地輕嗤了一聲。


「你真當我傻啊,如今這楚家江山都不保了, 我如果真生下了太子的孩子,我跟那個孩子還會有活路嗎?」


她好像一下子變聰明了許多, 倒是讓我有些刮目相看。


周顏攥著手中帕子,橫瞪了我一眼,方才自顧自坐到一旁的椅子。


「…接」看來那狗皇帝跟他兒子一樣,也沒撐過今年除夕。


12


時隔兩年我再次見到大姑爺時,是在戒備森嚴的皇宮。


彼時韓慎言已經登基稱帝,威嚴明黃的龍袍穿在他身上, 十分端正肅清。


看到他,我不免想起我小姐他們全家。


沈家滿門上下,無一不是端正肅清、正直無私的人。


可也真因為他們這太過端正的肅然正直,最後才落得滿門被滅的悽慘下場。


「聽說你這些日子都在沈家陵園。」


我應了一聲,新帝好似有些不忍。


「你如今尚且年輕,若是你願意,你可以選一處你喜歡的地方, 隱姓埋名平安過完餘生。」


我沒有喜歡的地方,我也沒有家,在我心中沈家所有人都是我的親人, 餘下的日子我隻想守在他們身邊。


我把我這個想法給新帝說了, 他也不強求, 隻說我若改變主意,他可以隨時送我離開。


出宮時, 我看到了小皇子。


小小模樣,眉眼之間有幾分小姐的影子。


他分明才五歲, 可瞧見我時, 還是一本正經地端著小手給我行了一禮。


「尾鳶姑姑, 你這是要走了嗎?」


我笑著點頭,取出早備下的金玉平安鎖遞到他手中。


他乖巧接下,又給我行了一禮。


我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轉身走入出宮長道。


許清禾該做的事情已經完成。


接下來,活著的人是尾鳶,而尾鳶該回家了。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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