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霜雪赴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無數碎片閃過:


「你是哪家的小娃娃?


「草民的愛徒而已……


「愣著幹什麼?吃啊。


「若我此生隻能做成一件事,那一定是讓太子永無反身之日。」


城門之下,一句「我陪你」。


殘垣之上,一句「我就陪你到這了。」


我想故事的開頭結尾,便也算有始有終了吧?


遠方傳來兵戈之聲。


依稀還有玄機營的號角響起。


我本能地判斷出是外公趕到了。


於是我放下薛頌,渾渾噩噩地站起來。


不世和尚不敢置信:


「你就這麼把他丟下了?」


「他是為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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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世和尚仿佛把這句話當成一塊板磚,狠狠砸向我。


「那你要我怎麼樣?


「一刀捅死自己殉情嗎?」


不世和尚看到我臉的一剎那,不說話了。


我輕輕按住心口:


「這裡,疼得快要死掉了。


「可我不能死在這,不然沒臉下去見他。」


一抹殘陽落在我身上。


我握起長槍,最後一次垂眸看薛頌:


「夫子。


「殘陽如血,應作嫁衣。」


說罷,我轉身衝回了戰場。


千山霜雪赴。


殘陽作嫁衣。


薛頌,你別走太快。


等等我。


43


【不言公主番外】


戰火熄滅之時。


不言公主登上了滿目瘡痍的城牆。


她看見老鎮國公手臂上有白紗。


他拎著兒子沈追的長刀,一瘸一拐走向葉荔枝的遺體。


葉荔枝單槍匹馬破開了包圍,替鎮國公率領的援軍殺出一條血路。


卻也付出了萬箭穿心的代價。


不言公主回憶起葉荔枝長槍折斷那一刻,她的唇角居然帶著一抹笑。


她不懂。


一如她不懂薛頌。


公主原本是真的想讓薛頌當驸馬的。


他才高八鬥、陰謀陽謀信手拈來。


是多好的皇夫人選啊。


可薛頌卻拒絕了她。


她有些生氣地問:


「我哪裡比不上葉荔枝啊?」


薛頌笑答:


「公主,愛比恨更不可捉摸。


「恨一個人,一定會有個緣由。


「愛卻不一定。」


恍惚間,有人跪在她腳下,請她登基稱帝,挽救山河。


她笑了。


從小裝聾作啞、蟄伏待機。


為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她該高興的。


可是笑著笑著,怎麼又哭了呢?


廢墟之中,不知是誰起頭唱起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


「人死一去何時歸?」


44


【王饅頭番外】


王饅頭大抵是運氣好。


兄弟們都死了,他還能喘氣。


可他卻覺得自己打心底裡不想要這份運氣。


他氣呼呼想:


你們都下去團聚了。


到時候一投胎,來世還能當兄弟。


那我呢?


不帶孤立人的啊!


他去了柳家巷。


收養了一隻小黑貓。


他去拜祭了葉將軍。


葉明珠日日替姐姐擦墓碑,擦得一雙手又紅又糙,但墓碑锃光瓦亮。


他去拜別了新任女帝。


婉拒了大將軍的封號。


他走遍五湖四海,替每一個兄弟歸家。


他給他們年邁的父母磕頭,給他們嗷嗷待哺的幼子塞壓歲錢,替他們摸一摸翹首盼人歸的大黃狗……


最後他回到了雁門關。


王饅頭抬頭望著天上的群星,笑得一臉討好:


「兄弟們,看在我替你們完成心願的份上……


「投胎時……等等我唄?」


45


【鎮國公番外】


不知何時,雁門鎮裡多了個佝偻的老頭。


一進院子,兩間屋子,三隻小貓,四尊牌位。


鎮裡的人偷偷議論:


「真可憐,連個親人都沒有。」


雖嘴碎,但心善。


看那老頭日日隻吃清湯面,大家以為他家敗落,吃不起菜,便每家每戶輪流做飯送到他家。


直到那日,全鎮戒嚴,滿街都是羽林衛。


大家議論紛紛說是女帝駕臨雁門鎮了,紛紛跑出來看熱鬧。


眾目睽睽之下,一乘玉輦停在老頭院外。


風華絕代的女帝步行下轎,恭敬無比地對著院門斂衿一拜:


「老國公,荔枝生前訓練的城防軍,如今已初見規模。


「還請老國公賜個名字。」


院內安靜,仿若無人。


女帝不急也不惱,就那樣保持微微躬身的姿勢。


眾人目瞪口呆。


覺得裡面那位莫不是嫌命太長?


良久,一張紙被甩出來。


女帝俯身撿起:


「長安?好名字。


「朕再加一字,便叫【長安荔】吧。」


那日羽林衛挨家挨戶送銀子。


還有頂金貴的荔枝。


平民百姓哪兒見過這麼精貴的水果?


聽說就連宮裡都是按個數分的哩。


人家白送!


隻有一個要求:平日幫襯老頭一把。


後來傳開了,說那不起眼的老頭,便是從前威名赫赫的鎮國公。


他送走了敵軍、送走了前朝、送走了亂世。


也送走了他的女兒、兒子、外孫女、至交好友。


夜半時分,有個滾胖滾胖的丫頭偷偷跑到老國公院外偷荔枝。


她也不想的。


但荔枝太甜太甜了。


她想再吃一個。


想來想去,隻有老國公院外還放著一盤,那是女帝親手奉上的荔枝。


胖丫頭心想:就拿一個。


誰知剛拿到手,一抬眼,老人就在門口盯著她呢。


胖丫頭一驚之下,手一松。


荔枝「咕嚕咕嚕」滾了一地。


老人開口:


「喜歡吃荔枝?」


胖丫頭害怕地點點頭。


老人彎腰,一個個撿起,吹了吹上面的土,全都遞給她:


「拿去吧。」


胖丫頭喜出望外,跳起來給了老人一個擁抱:


「謝謝老爺爺!


「明天我給你帶我娘做的豆腐包子!


「可香啦!」


說完,胖丫頭一蹦一跳地走了。


她沒看到,在她身後,老人突然哭了。


哭得沒有一絲聲響。


哭得停不下來。


他在後悔。


很多年前,葉荔枝第一次來玄機營時,曾衝他伸手:「抱……」


他當時很嫌棄,把她抱起來往地上摔。


如今他恨死自己了。


當時為什麼不抱抱她?


他怎麼就沒有認出來她呢?


他明明應該認出來的啊……


46


【不世和尚番外】


不世和尚生來便會算命。


卻被親生父母當成妖怪扔在流民堆裡。


老和尚把他撿回去,洗洗涮涮。


一看,呦呵,還挺眉清目秀的。


於是又把泥巴糊回臉上。


亂世裡, 長得太好看不行。


老和尚往西走。


小小的不世和尚忍不住:


「西邊大兇。」


老和尚目不斜視:


「嗯, 我在雁門鎮把你放下。


「那裡有鎮國公鎮守, 安全得很, 不用怕。」


不世覺得自己的腦回路, 和老和尚仿佛沒搭上。


於是試圖以理服人。


誰知老和尚不理他。


果真在雁門鎮把他放下,獨自西行。


臨走前, 老和尚把身上的銅板, 和一件破破爛爛的棉袄全都給了他。


隨後摸摸他的頭:


「你記住。


「測運、測勢、測吉兇都可。


「隻不要給人測命。」


不世和尚不理解。


測命怎麼啦?


測命多好啊。


搞不好就能救人一命呢?


他躊躇滿志,一腳踏入凡塵裡。


世間有那麼多古古怪怪的人。


有人陰險狡詐, 有人肝膽相照。


有人動心忍性,有人半途而廢。


有人俯首聽命, 有人桀骜不馴。


不世和尚覺得都行吧。


沒什麼特別的。


凡塵無趣。


直到在賀蘭山外, 被一個餓了三天的亡命徒盯上:


「大師, 出家人慈悲為懷。


「我快餓死了。


「你願不願意救我一命?」


不世和尚傻乎乎:


「行啊。


「怎麼救?」


對方不懷好意掏出一把尖刀:


「想吃肉。」


不世和尚這才明白過來, 嗷嗷喊救命。


沒人理他。


還有人奚落:


「看, 和尚也會喊救命。」


命懸一線之際,一個白衣書生騎著一頭驢從他們身邊狂奔而過:


「快跑!官兵來掃山了!」


不世和尚眨眼間,亡命徒雙腿已經跑出了殘影。


他松了一口氣, 覺得終於得救了。


一會兒就讓官兵捎自己一程, 離開賀蘭山。


結果左等右等, 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正疑惑間, 那個書生溜溜達達又騎著驢回來了:


「你這和尚還不跑?等著做烤肉呢?」


和尚這才明白, 原來是這書生诓那人的。


和尚賴上了書生, 知道他叫薛頌。


也知道他手無縛雞之力,卻能往返蠻荒之地,毫發無損。


不世和尚跟他做了很多年朋友,也沒學到他這一手絕技。


薛頌笑道:


「我怠懶習武,又偏愛遊遍九州。


「隻好審時度勢、見微知著。」


不世和尚忍不住給他測命:


「奇了,你竟然有兩條命線。」


薛頌酒不離手,心不在焉:


「我能遊山玩水到八十歲,醉死在酒缸裡嗎?」


很多年後, 不世和尚還能清晰記起當時的情景。


他告訴薛頌。


我討厭布嬤嬤。


「-我」第二條命線:紅鸞星動, 身殒命碎。


說完他又嚴肅補充:


「尤其是上京,三十歲以後絕對不要踏入。」


薛頌笑得玩世不恭:


「那當然。


「我這個人可惜命得很吶。」


這麼惜命的人,卻為一人入局。


薛頌三十二歲那年,和葉荔枝並肩邁入上京那一刻, 他在想什麼呢?


不世和尚這一生,隻想留住兩個人。


西行的老和尚, 入局的薛頌。


可終不過一句:人不服命, 命不由人。


如果不是他告訴薛頌,三十歲後不要去上京。


薛頌也許不會早早便收了葉荔枝當學生。


自此心念已動,九轉不回。


而沒有薛頌的傾囊相授, 葉荔枝是否有勇氣假死離京?


從此鋒芒難掩,一世崢嶸。


若幹年後,不世和尚圓寂前,一群小和尚圍在他身邊哭。


不世和尚卻莫名其妙想起了薛頌。


他憤憤罵道:


「騙人的混蛋!


「下輩子再也不要遇到你!」


可要是遇到你, 我還跟你做朋友。


他知將死,千裡赴約。


我知天命,卻難添一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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