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期關係

……


陸司鈞很少吸煙。


但在和裴珠影分手之前,他枯坐陽臺,整整吸了一夜的煙。


戀愛已經是排除萬難,何況是婚姻。


理智告訴他,他需要一位體面的、優雅的門當戶對的妻子。


但是內心深處,他知道,隻要是她,就夠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可是家裡的長輩一致認為,裴珠影絕對撐不起「女主人」的場面。


「小門小戶的女孩子,會讓人看輕。」


「你非要娶她,也行。我們陸家有的是出類拔萃的後代。」


陸司鐸努力了十年,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他不甘心就這麼拱手讓人。


枯坐一整夜,待天色朦朧發白,陸司鐸起身去了廚房。


給自己煮一杯咖啡,給裴珠影做她愛吃的 omelet 和烤蘆筍。


然後,籤下一張支票。


他坐在桌邊,雙手捧著馬克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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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燙的熱氣灼燙了手指,他也一動不動。


事到如今,陸司鐸才發現,他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冷靜自持。


房間裡很安靜。


而他已經開始後悔。


其實也不是非要分手不可,不是嗎?


等他和珠影結婚生子,家裡的老人看在孫輩的面子上,也許會回心轉意。


但他不敢賭「也許」。


算了。


早點結束也好。


珠影還年輕。給她足夠的錢,她還可以開始一段嶄新的人生。


日光漸漸明朗。


珠影起床,拿手捧住他的臉,開開心心地想印下一個早安吻。


然而陸司鈞卻下意識避開。


他的手指按在桌邊那張薄薄的紙上。


「這是支票。」


「你走吧。蕭苒回來了。我身邊的位置,還是要留給她。」


她怔在原地。


巴掌大的臉上,黑眸滿是驚恐和委屈。


「司鈞,你是有苦衷必須跟我分手,是不是?」


「有什麼問題,你可以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但你不能單方面宣布分手。」


「你說吧。我絕對不會拖後腿,我還會給你出主意……」


陸司鈞相信她的敏捷機智。


也相信她對自己的感情。


所以他不敢解釋。


任何一句解釋都有可能讓她發覺端倪。


然後抽絲剝繭,露出他可怕又醜陋的內心。


他不怕自己是個小人。


他隻怕她發現自己是個小人。


陸司鈞突然加重語氣,說出了錐心之語:


「蕭苒資助過你,對你有恩。你總不想做個忘恩負義的人吧?!」


……


蕭大小姐雖然得到了訂婚,卻半點沒有快樂的感覺。


因為她的未婚夫,視她如空氣。


往日他們假裝戀愛,他尚且還會當著旁人,做做樣子。但他現在看到她的時候,眼睛裡隻有晦暗陰霾。


蕭苒也短暫的後悔過。


可是,無論如何,昭告天下的婚姻,必須維持下去。


然而他們甚至沒有撐到訂婚儀式結束,陸司鈞就找到了她。


在休息室裡,他面無表情地盯著蕭苒,聲音沉沉。


「商量一件事。」


「我們別裝了。」


怒氣翻湧,蕭苒差一點變了臉。


可是她沒發火。


因為她看見,半掩的門外,站著一個滿臉淚痕的女人。


幾乎不用懷疑,但凡她今日同意分手,陸司鈞就會和裴珠影破鏡重圓,情比金堅。


而她會淪為全城的笑柄。


就在這一瞬間,蕭苒做了決定。


她拉著陸司鈞,輕輕轉了個方向,不讓他看到門口的裴珠影。


然後,輕啟朱唇,笑道:「司鈞,我們兩個不是說好了,我們是 open relationship,這樣不好玩嗎?」


陸司鈞皺起眉,但是對上眉眼彎起,笑容嫵媚的蕭苒,居然半點無法反對。


他十八歲時「追求」蕭苒,的確是以「各不相擾」為籌碼。說難聽點,和「開放式戀愛」也挺像的。


蕭苒滿意地看著門口的女孩失魂落魄。


見她仍然不肯走,蕭苒又加了一句。


「我親手調教的裴珠影,是不是真挺像我的?」


「她足夠像我,又是貧困生,好拿捏;等我回來以後,也容易打發。這就是我挑選她資助的標準啊!」


「如果你還念著她,我也不會那麼小氣。讓她做個小情人就是了。反正,男人嘛,都是要玩一玩的……」


這一次,陸司鈞勃然變色。


蕭苒臉上的笑容越嫵媚,心髒裡流淌的怨毒,就越充沛。


有些人,臉上雲淡風輕,心裡卻自卑得要命。


對,她說的,就是裴珠影。


門口已經空無一人。


看啊,她連上前對質的勇氣都沒有。


蕭苒露出一絲復雜的微笑。


裴珠影。


你隻是我資助的貧困生而已。


有點漂亮,又算不上絕色。


腦子夠用,但也不是絕頂聰明。


倒是有幾分骨氣,可是執拗起來,也很悲哀。


你不過是芸芸眾生裡最普通的一個人,憑什麼?憑什麼我得不到的東西,你可以得到?


假如陸司鐸還活著,我怎麼可能看得上陸司鈞。


假如陸司鐸還活著……


蕭苒抬手,擦了下眼角淚痕。


或許,裴珠影,我會祝福你。


……


裴珠影死後第七天,陸司鈞才接到了電話。


電話裡的人說,她因車禍去世。


「她被送到醫院的時候還神智清醒,但在手術中脾髒破裂,搶救無效……」


「整理她遺物的時候,看到了您的名字。您是她男朋友?但是挺奇怪的,之前醫院找她的家屬時,並沒有聯系上您。」


站在公墓前,陸司鈞打個哆嗦,才發覺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七天前,是陸司鈞和蕭苒正式訂婚的儀式。


所以,在他挽著嬌妻,接受所有人的祝福的時候……


她孤單地死在手術臺。


陸司鈞感到有什麼東西在吞噬自己。


他茫然地喃喃自語。


「怎麼會聯系不到我呢?」


直到他拿到她的手機。


他所有的聯系方式,都被她拉黑。


她恨他。


這也應該。


陸司鈞有如行屍走肉一般,回到他的家裡。


他記得她給他織過一件藍色毛衣。


可是,他翻箱倒櫃也沒有找到任何。他問了保潔,才知道是蕭苒做主丟棄的。


陸司鈞咬住唇,克制住自己對未婚妻動手的衝動。


「找回來。」


蕭苒卻不屑一顧:「這種拙劣的毛衣,你穿它,是玷汙你的身份。」


陸司鈞從喉嚨裡擠出一絲哽咽。


「她死了。」


「蕭苒。親手弄丟她的遺物,你心裡沒有不安嗎?」


蕭苒怔了一會兒,精心描繪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


「哦,是嗎?在她死後,你開始愛她了?真有趣——果然啊,古往今來,世界各地的愛情故事,都以死亡來升華主題。」


陸司鈞原本對蕭苒,總是留了三分同情。


畢竟他目睹哥哥與她海誓山盟,卻又被病魔奪去生命。


可是,她根本不值得同情。


「我從未質疑過你對我哥哥的感情。為什麼你質疑我對珠影的愛?」


「你是不是覺得你們命好,所以你們的愛情才真摯感人。珠影是個窮孩子,所以她就隻配廉價的塑料愛情?」


「蕭苒, 你變成這個樣子,你猜, 我長眠地下的哥哥會如何看待你?!」


任何時候,蕭苒的軟肋都是陸司鐸。


她臉上的表情幾乎已經崩潰。


蕭苒微微抬手撥了撥頭發,然後, 居然極快地在陸司鈞臉上抽了一記。


力氣不大。


但很侮辱。


陸司鈞黑眸暗沉。


而她,一字一句地罵。


「你他媽自作多情給誰看?她人都死了。現在早就化成一灘肉、一捧灰。你要對著空氣說愛她嗎?」


「明明是你自己決定跟她分手。誰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了嗎?現在反過來怨我處理了她的東西?你是不是覺得指責我,你心裡會好受?我偏不讓你如願。我偏要讓你知道,是你害死了她。」


她咬緊牙關, 眼眶已經湿潤。


她說出來的話, 突然有些顛三倒四。


「死就死了吧……等日子一久, 你就會忘了她的。」


「就像我一樣。」


陸司鈞甩開她,冷聲道:「我現在去通知家裡,婚約作廢。」


蕭苒撲上來拉扯他的衣服。


這個狀態過於駭人,陸司鈞厭惡地後退躲避。不慎腳下一錯, 兩個人一起向後仰倒。


從二十多階的大理石臺階上滾落,重重跌在平臺。


陸司鈞在一片頭暈目眩中清醒過來。


被他壓在身下的蕭苒眼睛緊閉, 已經幾乎沒有了氣息。


而他的後腦破開一道口子,血液灼痛了冰涼的皮膚, 難以言喻的疼痛席卷周身。


陸司鈞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個想法, 是囡囡去世的時候, 她是不是也很疼啊?


……


耳邊還回蕩著蕭苒的罵聲。


「陸司鈞,你真惡心!如果不是她死了, 你根本不會發覺你愛她。」


可是目之所及,他居然重生到五年之前。


按時間推算, 裴珠影正在 A 大讀大一。


如果死亡是懲罰。


那我的罪過,是否可以洗清。


陸司鈞沒有猶豫,直奔學校,在得知她在蕭苒那裡面試後, 又馬不停蹄再次出發。


這是他重新認識她的最好方式。


他已經想好了。


他會把所有珍貴且美好的東西都送給囡囡。


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因他哭泣。


可是,在他注視到她那冷靜且疏離的眼神時,他就知道。


她還記得他。


她在倔強地,不愛他。


陸司鈞試圖留在她身邊的每一次努力,都被她不軟不硬地頂回去。


學費全包,生活費每月五千,大學畢業後如果考研,繼續承擔學費。


「(「」可是就在這個時間, 他開始常常感到乏力、困倦。


手腳經常無法控制地發抖。


後來, 他再次嘗試見她,又在她面前意外摔倒。


那時, 他跌得很重,然而伸出來的雙手居然沒有半點摩擦破皮。


陸司鈞驚駭地回憶起,陸司鐸的早期症狀,也是不能自如控制手腳。


這柄懸在頭上的劍, 終於要墜落了。


原來重生一次並不是上天給他的恩賜。


而是另一種得而復失的絕望。


原本陸司鈞想, 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跟囡囡說。


他想說,他已經為她備好了結婚戒指。


他想說,他真的愛她。


他想說,他一直很後悔。


可是此時此刻, 陸司鈞抬眉看著一臉倔強的女孩。


他隻是顫聲問她。


「如果沒有我,你也會度過豐富且燦爛的一生。」


「對嗎,裴醫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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