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意珍珠

我扯了扯嘴角,心說:我就是那葬身火海的人啊。


從前種種皆是親身體會,你猜我知不知道呢?


「珍珠兒,我們該走了。」


一隻溫暖的手掌搭上了我的肩膀,也不動聲色地安撫下了我胸腔裡翻湧的戾氣。


我乖乖跟她離開了酒樓,餘光覷見阿娘平靜冷淡的神情,心中微酸。


「阿娘,那人用我們做筏子裝點他的名聲,你便半分都不介意嗎?」


娘親失笑,似是不以為意一般,說:「不日之後,他沈家全族便要下大獄了,跳梁小醜一般的東西,我為何要計較?」


下獄?


我心中一驚,不禁開始思忖阿娘究竟抓住了他們多大的把柄?


能連累全族,必得涉及國祚了吧?


很快,我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平西侯沈將軍通敵叛國,暗中飼養帝國細作,被打入天牢徹查。


沈氏一族這些年仗著平西侯的威勢,作威作福,魚肉鄉裡,害死百姓無數,族人皆被下獄。


御林軍包圍沈府時,我就站在街對面。


看到曾經無端便以一條人命陷害我,讓我傷了一隻耳朵的李氏,大腹便便地被官兵押著,形容狼狽地走出侯府大門。


我就站在最顯眼的地方,她一眼就看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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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眼神,就像是活見了鬼一般驚恐。


「鬼,有鬼,小鬼來索命了……」


她目光死死瞪著我,被嚇得花容失色。


驚懼之餘,竟掙脫了押送她的御林軍,想要逃回去。


結果剛跑出去兩步,便被一杆長槍敲碎了膝蓋骨。


「啊——」


悽厲的慘叫穿透了長街。


這熟悉的慘號,讓我想起了十歲那年的那場「意外」。


那時我被壓著跪在她院子裡,被父親用沉重的耳光訓斥著惡毒。


在他身後不遠處,便是她小產時悽厲的慘叫聲。


這麼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


那時她初入府,我們還未曾打過照面,為何她會對我有如此大的敵意,甚至不惜以一條命來陷害我?


直到這一刻,聽見那御林軍統領怒斥著下屬,說李氏便是韃子潛伏在父親身邊的細作,才驚覺一切有了解釋。


9


在江南這五年,阿娘教我管賬,做生意,卻從不讓我插手暗地裡那些見不得人的情報生意。


以至於到這一刻,我才想明白真相。


原來,當年那場「意外」,竟是衝著阿娘去的。


因為前些年我朝跟韃子打仗的時候,阿娘助姓沈的將他們打得節節敗退。


他們因此記恨上了她。


他們費盡心機派遣細作勾引姓沈的,買通大夫說李氏懷的那一胎是男兒……


用盡手段嫁進將軍府,除了潛伏在他身邊竊取更多的朝廷機密之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除去阿娘這個左膀右臂。


他們陷害我,隻不過是想讓阿娘和那個人的矛盾升級罷了。


「當真是,好算計啊。」


我攥緊了手指,有那麼一瞬間,想要衝上去為自己討個公道。


「林姑娘,若我是你,便不會著迷於眼前了。」


一道陌生低沉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我嚇了一跳,警惕地轉身望去。


是當朝太子趙卿。


他還是我阿娘的「客人」。


此刻寒冬剛過,走動間帶起的涼風還會凍人刺骨,他手裡卻裝模作樣地拿著一把折扇。


見我看過來,他溫潤的臉上露出兩分笑意。


「許久不見,林姑娘別來無恙了。」


「你不是我的客人,不必對我這般客氣,太子殿下。」


被我叫破身份,他也不慌張,示意我跟他上路邊的馬車。


馬車裡準備了茶點,我卻沒有闲聊的心思。


「太子殿下有話直言便是。」


「託林娘子的福,我們順著李氏將潛伏在盛京的細作連根拔起,也得到了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我心裡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


下一刻,趙卿的話便驗證了我的預感。


「韃子那邊已經在密謀著攻打邊境了。」


我攥緊了茶杯,強撐著平靜反問:「所以?」


「令堂才是真正的軍事天才,這次韃子入侵,我已說動她隨軍北上御敵。」


果然。


我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看他的眼神幾乎帶上了戒備的敵意。


「我娘不過一介女流,擔不起殿下口中那天下蒼生的安危,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說完,我便立刻掀開簾子準備跳下馬車。


無論如何,我都要勸說阿娘改變主意。


「林姑娘言之鑿鑿地回絕我,可曾問過令堂的意思?」


身後,趙卿撩起車簾,漫不經心地道。


聞言,我腳步頓了頓,心中卻堅定。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所以無論是誰,也不能將我阿娘從我身邊奪走!」


……


然而,我打了一路的腹稿,卻在觸及阿娘視線的瞬間,便輸得一幹二淨了。


隻是一眼,我便已經明白自己勸不住了。


我的阿娘,聽說在她的家鄉曾是位很厲害的捕快。


為百姓請命,救民於水火的那種.


所以蒼生危難,國破家亡之時,她不會坐視不理。


我早該知道的。


我在馬車上指責趙卿不懂,實際上就是因為我太懂阿娘會怎麼選了。


阿娘和我沉默地對視了半晌,似乎明白了什麼。


她伸手將我摟進懷裡,聲音依舊柔柔的。


「珍珠兒,陪娘去天牢一趟吧。」


一聽她喚我小名,我的眼淚立時便下來了。


有無數自私的話語在腦海中盤旋,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阿娘是該翱翔九天的鷹,她已經折翅過一次了。


我不該那麼任性,為了一己私心不顧她的意願。


我不舍地將阿娘緊緊抱住,埋在她肩頭悶悶地應聲。


「好。」


阿娘,我答應你了。


10


「噠噠噠——」


安靜的天牢裡,腳步聲變得異常明顯。


我與阿娘還未走到關押平西侯的牢房跟前,他便已經發覺,震驚地看了過來。


「恣,恣意?」


他失神地看著阿娘,狼狽的臉上流露出激動之色。


「娘子,你來了?你是不是原諒我了,你是來接我的嗎?」


他手腳並用地撲到牢門口,沾滿汙泥的手抓住了我娘潔白的袄裙。


阿娘皺了皺眉,抬起腳重重地將他踹翻在地上。


「沈衝,這一腳,是我替我女兒討的。」


說著,她快步上前,重重地踩在了他的手上,眼神冰冷至極。


「你可知你五年前那一腳,險些斷絕她的心脈,若非她命大,恐也活不到今日了!」


「我,我……」


男人睜大了眼睛,看看她,又看向站在牢門之外的我,眼神恍惚又驚懼。


「你們,沒有死?」


「怎麼,你巴不得我和珍珠兒葬身火海,好成全你的深情之名?」


阿娘冷嗤一聲,從袖中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揚手便重重地朝腳下踩著的那隻手腕剁去——


「啊——」


安靜的牢房裡,響起他悽厲的慘叫。


「五年前,你一巴掌打壞了我女兒一隻耳朵,這隻手也是你欠她的。」


阿娘面無表情地說著,平靜地擦掉臉頰邊濺上的血沫。


「現在,我們可以來談一談正事了。」


男人斷了一隻手,整個人都蜷縮在了一起,疼得不住喘息。


形容之狼狽,哪還有曾經半分意氣。


阿娘面不改色,厲聲喝問:「沈衝,你可知你這平西侯是怎麼來的?」


倒在地上的男人眼神有一瞬間地躲閃:「我……」


沒等他廢話,阿娘便直截了當地說出了真相:「是那些韃子故意戰敗,故意將你捧起來的!為的就是好利用你刺探更多的朝廷密報。


「如今邊防城破,你便是罪魁禍首,沈衝,你可知罪?」


被他責問的人頭都不敢抬。


他懦弱地狡辯著:「我,我不知道!恣意,我不知道李氏是細作,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日後我定好好補償你,我……」


「日後?你還真是不知悔改!


「你沈家通敵叛國,誅九族都不為過,你以為你還能活得過秋時嗎?」


阿娘冷笑一聲,走出大牢,拉著我便要離開。


這時,原本蜷縮著裝烏龜的男人突然伸手來拉我的衣擺。


他紅著眼睛,似乎十分愧疚一般,磕磕絆絆地說:「明珠,是,是爹對不起你,爹錯了,你求求你阿娘,讓她救救爹爹好不好?爹爹以後必不再辜負你們……」


「……」


我沉默地看著他,忽然覺得阿娘說得沒錯。


他就是自私虛偽,死不悔改!


看著他如今狼狽不堪,苦苦哀求的模樣,我腦中閃過的卻是十歲那年,我被李氏設計,被他打聾了一隻耳朵,撲到他面前苦苦哀求他的樣子。


那時,我的哀求,換來的又是什麼呢?


是盛怒之下的倏然揚高的巴掌;是關進冰冷祠堂的懲戒;是站在病重的母親榻前訓斥我天真;是那張將自己的朝三暮四,用冠冕堂皇的借口裝點起來的虛偽面容!


時至今日,他怎麼還敢做出承諾啊。


這一瞬間,我的眼睛都紅了。


我死死盯著他,強忍著胸腔裡翻湧的戾氣,冷笑。


「父親,據說每一次食言毀誓,都要遭天打雷劈的,你落到今日的下場,真的一點都不冤枉!」


「啪!啪!啪!」


阿娘重重地鼓著掌,站到我面前,一腳踹開他,冷笑道:「女兒說得沒錯,他這等負心漢就該遭天打雷劈。」


11


三日之後,阿娘換上男裝,披上鎧甲,重拾起那個曾被世人遺忘的射聲校尉之職,隨軍西上。


我特地騎馬送她過了西山。


直到不得不分別之前,她才將隨身荷包裡裝著的信物玉佩交給我。


玉佩上雕著一隻口銜珍珠的鷹。


這是統領珍珠閣暗部勢力的信物。


阿娘用力將它塞進我手心裡,又抬起另一隻手將我微握著的手緊緊包住。


「此一去不知何時歸,珍珠兒,阿娘不能護著你的時候,這便是你的倚靠。」


說到最後,阿娘的聲音裡幾乎已經帶上了哽塞。


我紅了眼眶,強忍著眼淚安慰她。


「阿娘放心,我能護得住自己,您在前方打仗, 我便在後方搜集情報以作策應,定不會叫您失望的。」


「乖。」


阿娘欣慰地笑著, 揉了揉我的頭頂, 一扯韁繩,策馬遠去。


身後西山上的寺廟裡突然響起鍾聲。


像是神佛也在目送這支保家衛民的軍隊一般。


我抓著玉佩的手下意識按住了心口,望向寺廟的方向,無聲祈求:「神佛在上,請保佑我的娘親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


時間一晃便到了秋日。


下獄的沈氏一族,有罪者皆被判了中秋問斬。


曾經聲名遠揚的平西侯, 被一輛髒汙的囚車押送到菜市口。


在百姓們的噓聲和扔出的爛菜葉裡, 被斬下了頭顱。


「砍頭的場面過於血腥, 你不該來看的。」


趙卿一邊說著, 一邊抬起折扇擋在我眼前。


我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垂眼掩下眼底的冷意,不鹹不淡地譏諷:「殿下好生悠闲,西北戰事不斷, 殿下竟還有工夫來這監督罪臣問斬?」


趙卿挑了挑眉, 沒有要與我計較的意思。


「罪臣沈衝與細作李氏的孩子找到了。」


一提此事,我稍稍來了點精神。


「人在哪?」


趙卿沉默了兩秒,才說出位置:「在淨事房。」


「……」


這回,沉默的人輪到了我。


不知是不是因為我長久的沉默, 讓趙卿產生了某種誤會。


娘親自被禁足後便一病不起。


「隻那」我擰著眉打斷他:「關我什麼事?」


「也是。」


趙卿笑著搖搖頭, 將話題岔到了其他的正事上。


西北的戰事, 一直持續到次年秋天。


阿娘凱旋時, 我還在南方的水患之地施粥慰民。


十歲那年, 我在沈家祠堂祈求過神佛, 隻要阿娘渡過劫難, 我便一生隻做善事。


去年阿娘出徵, 我又一次求了神佛。


那我這一生便要做更多的善事, 才不枉上天兩次相護。


同樣被派遣到江南賑災的趙卿對此十分不解。


「林姑娘, 雖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你這般拋頭露面於名節而言, 不算好事。你手下能人無數,大可吩咐下人來做, 為何執意要親自來呢?」


我對此嗤之以鼻:「若身為女子便要被名節束縛, 那我要它有何用?旁人的指摘, 說到底不過是針對女子的打壓罷了!」


趙卿挑了挑眉,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裡,笑著問我:「那你, 不嫁人了?」


「不嫁了。」


阿娘已經用她的親身經歷告訴了我答案。


我的親身經歷也告訴我,關鍵時刻,誰也靠不住。


能救自己的,唯有自己。


既然身處這樣的時代, 一生一世一雙人注定隻是虛妄美夢。


那我便一生不嫁,隻做自己。


隻做珍珠閣銘文上,那顆獨一無二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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