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不是嗎?」
我紅著眼眶反問,在他辯解之前,先一步說出了事實:「爹爹阻攔大夫來為阿娘診治,遣散院中照顧她的下人,難道不是要她在病中等死的意思嗎?」
「你胡說什麼,我怎麼可能想讓你娘死,我隻是想給她一點教訓罷了!」
聽著他驚怒之餘的借口,我隻覺得諷刺又好笑。
娘親有什麼錯?
憑什麼要被這樣教訓、作踐?
明明違背誓言的是他,不是嗎?
看著根本就不知道愧疚為何物的父親,我既失望又憤怒。
「爹,你可還記得娘親嫁與你時的諾言?您曾說過自己一生都隻會有她一個妻子,你……」
「夠了!我是你父親,我做什麼事輪得到你來置喙嗎?」
爹爹不耐煩地打斷我,目光冷漠地掃過躺在榻上的娘親,語氣越發不悅。
「你出去看看,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朝中同僚都嘲笑為父懼內,嘲笑我沈家絕了香火,你娘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若非我念及早年感情,你以為,她還能當這將軍府的主母嗎?」
我震驚又難過地望著他:「為何就絕後了?我難道不算您的孩子嗎?」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遲早是別家的人!」
父親一臉冷漠,提起我時,言辭冷漠得仿佛隻是在交易一件稱手的物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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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傷心,他還陰沉著臉威脅:「你若還想你娘安穩地做這沈夫人,就勸勸她,別再做那些什麼穿越女,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夢了!讓她盡早認清現實,好好替我操持,多為我納幾房美妾,好延續我沈家香火。」
沈家的香火?
多可笑啊。
我娘放棄自由甘願託付終身的男子,最終記掛的不是她的生死,而是毫無愧疚地嫌棄她阻礙了沈家的香火。
5
這一瞬間,我突然替我娘感到不值。
看著父親那張陌生的面孔,我問他:「若一切都是真的呢?」
娘親曾經提起那個 21 世紀發生的事時,那麼篤定,就像是她親眼所見,親身經歷一般。
這樣的真實,怎麼可能隻是為了騙他做出承諾?
「這等荒誕故事,從前感情甚篤時當個情趣也便罷了,你娘做夢,你還當真?」
父親不客氣地嗤笑了一聲,冷冷地看著我們,像潑冷水一般,毫無感情地警告:
「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哄騙孩子的故事罷了。你也學學好,多讀些女誡女則,為父可不想將來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我沈家的女兒沒有教養。」
聞言,我難受得險些站不穩。
看著已然變了嘴臉,冷漠又可惡的父親,我除了憤怒,還有不解。
爹爹對糟糠妻棄之如敝屣的時候,可曾想過,他能當上大將軍,靠的是娘親的才智計謀無雙?
當年他的兵士在西北荒漠糧草斷絕,以草木果腹,節節敗退,被朝廷降旨責罰的時候,是阿娘拖著懷孕的身子,隻身勸說北地十六州的士紳,為三軍籌錢籌糧。
若沒有阿娘,十年前他便骨埋黃沙了!
沈家哪裡還有今日的榮耀?
都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不提誓言與情意,便說當年的救命之恩,他也可以忘記的嗎?
萬千失望與悵言劃過我心間。
但我清醒地知曉,今日的阿爹,已不是我隻言片語能打動的了。
最終,我隻是平靜地垂下眼簾,掩去怨恨與冷漠,後退兩步朝他行了個大禮。
「父親教訓的是,女兒必時刻銘記於心。
「恭送父親。」
可你已不配做我的父親。
他皺了皺眉,狠狠剜了我一眼,扔下一句「和你娘一樣不討喜」,隨即拂袖而去。
「寶寶……」
身後突然響起阿娘氣若遊絲的呼喚。
我心中一緊。
方才與父親爭執,我有些忘了阿娘還在身邊,她是不是被吵醒了?
那我們的對話,她究竟聽了多少?
我懷著滿心忐忑走回床邊,正絞盡腦汁思索該如何圓謊,卻聽見阿娘聲音柔柔地問我:
「珍珠兒,若我與你爹爹和離,你可願跟我離開?」
和離?
我睜大了眼睛,猛地看向娘親,聲音艱澀:「娘,您是,認真的嗎?」
「自然,娘可是從來不騙人的啊。」
她輕輕地笑著,眼中卻再無半分傷懷。
曾經,因為傷心而暗淡的雙眸仿佛又有了光。
她伸手將我攬到懷裡,揉著我的頭頂,聲音異常平靜地說:
「他說得沒錯,在這樣的時代,執意求一份獨一無二的愛情本就是奢望。
「如今美夢已醒,這裡再也不是娘的家了。
「外面天高海闊,娘更不願留在此間,蹉跎歲月。」
看著娘親好不容易打起來的精神,我心中的擔憂變成了欣喜。
我用力抓著阿娘的手,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我願意。」
「阿娘,讓我跟你一起走吧。」
……
娘親要與父親和離的事,很快便傳遍了將軍府。
父親當著她的面摔了茶盞,眼神冷得像是要吃人。
「林氏,我不過是納一房妾,冷待你幾日,想讓你長長記性,怎麼,你就這麼容不下人嗎?
「你怎麼不去問問這滿盛京城,誰家不是三妻四妾,連天子都有後宮三千佳麗,我憑什麼不能納妾?」
和滿臉怒容的父親相比,阿娘異常平靜。
她隻是淡淡地問:「十年前,金陵河畔,將軍還記得自己當年發過的誓言嗎?」
就是這一句話,徹底激怒了父親。
他怒不可遏地掐住了娘親的脖頸,神色猙獰而憤怒。
「林恣意,你怎麼敢提當年?要不是因為你逼著我發誓,我怎會至今無子?
「你既然這麼喜歡做白日夢,怎麼不幹脆長睡不醒?」
6
「阿娘!
「你放開我娘!」
我慌張地撲向去,卻被父親毫不留情地一腳踹開。
我還是太小了,根本就保護不了阿娘。
我娘看見我像破布娃娃一樣被踹飛出去之後,徹底瘋了。
她抓起藏在袖中的匕首,狠狠一刀朝著父親刺去。
「林恣意,你放肆!」
娘親緊緊攥著染血的匕首,眼中再無半分柔弱。
她舉起匕首立在身前,冷聲說:「沈大將軍怕是忘了,我這雙手,曾經也是拎得起長弓,砍得下韃子頭顱的。」
「你,你瘋了!」
父親捂著被刺傷的胸膛,又驚又怒,卻沒敢再對娘親動手。
我從他眼裡看見了連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畏懼。
阿娘伸手將我從地上抱起來,沉著聲開口:
「這將軍夫人的身份,還有沈家的榮華富貴,從來就不是我所求的東西,如今我隻要一紙和離,帶著明珠離開,若你不肯,便是同歸於盡又如何?」
「不可能!我絕不同意和離,就是死,你也得給我死在沈家!」
父親像瘋了一般。
召令等候在書房外的府衛,將我從阿娘手中搶走,壓著她在眾人面前向他下跪。
為了懲罰她,折辱她,將她當眾貶為妾室,又抬了李夫人為正妻。
他知曉阿娘一向智計無雙,隻要有機會,絕對會跟他不死不休,就捆了她的手腳,將她關在院中,每日隻給她少量的水米,還在門口派了家丁日夜看守。
我試圖將她救出來,卻被父親以「小小年紀,心思歹毒」為由,被押到祠堂抄誦往生經,為李夫人那沒保住的胎兒祈福誦經。
一連幾日的經書抄寫下來,我的手臂腫得抬不起來。
這個時候,前來監督我的丫鬟便會抽起戒尺抽打我的手心。
這丫鬟是李夫人的心腹。
盡管府中下人都稱頌新夫人待人溫柔和善,可我卻覺得她可怕極了。
那雙在父親面前柔弱可親的眼睛每每落到我身上,便像是要剜掉我一層皮肉一般。
「小姐可是將軍的第一個孩子,日後代表的是將軍府的臉面,可得好好學學規矩。」
她隻用了一句話,就拿到了我的管教權。
也是從那天開始,我身上但凡衣服能蓋住的地方,再見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肉。
我在這些沉重的懲罰打壓裡,變得越來越沉默。
落在父親眼中,卻是我變得懂事了。
「果然,林氏不如你。」
父親習慣性地貶低著阿娘,欣慰地牽著李夫人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的小腹。
他們又有了新的孩子。
我娘……我已經三個月沒有見過阿娘了。
她還好嗎?
她,還活著嗎?
我好想她啊。
我眼睛酸酸的,卻不敢在他們面前流淚。
因為李夫人會說,我這時候流淚是在咒她新懷的孩子。
父親會聽信她的讒言,勃然大怒地用戒尺教訓我,罰我去祠堂抄經。
我已經失去了一隻耳朵。
我不想變成一個聾子,瘸子……
我還要,保護阿娘的啊。
……
這一夜,我像往常一般,小心翼翼地蜷縮在小床上。
因為周身潰爛的傷口,疼得睡不著時,一隻熟悉而溫暖的手突然搭到了我的後背上。
「珍珠兒乖乖,是娘不好,讓你受苦了。」
我努力睜大了眼睛,看見阿娘溫柔的面容,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阿娘,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7
這一夜。
將軍府走了水。
一場大火,將我居住的小院圍在了中間。
等到大火撲滅之後,將軍府的府衛從倒塌的房梁下,挖出了兩具蜷縮在一起的、燒焦的屍體。
仵作來查驗後,確定了焦屍的身份——
是沈將軍貶為妾室的夫人林恣意與她的孩子沈明珠。
聽說沈將軍一夜白了頭,將軍府的白綾掛了三個月。
直到焦屍變得腐臭難聞,他亦不許任何人去碰,不許下葬。
日日夜夜在靈堂與焦屍做伴。
那個曾經打我,羞辱阿娘的父親,好似一夜之間被妖怪奪了舍一般。
盛京城裡的說書先生將沈將軍與「愛妻」至死不渝的愛情故事,編成了話本,傳遍了大江南北,也傳頌到了四季如春的江南。
人人都忘記了故事一開始,那個被貶為妾、受盡磋磨與折辱的林恣意,忘了那個為他「延續香火」的新夫人。
無數人為他們的感情稱頌唏噓,感慨天不遂人願。
幾年之內,沈大將軍憑借這份深情官拜侯爵,聲望榮寵更上一層樓了。
所以,他深情掛念的究竟是我和阿娘,還是他的前途榮耀呢?
……
五年前的除夕,阿娘借著她曾經結交的江湖朋友,用一場大火和兩具從亂葬崗上竊來的焦屍,帶著我逃出了那座吃人的囚籠。
我也隨了她的姓,拋棄了「沈明珠」那個充滿故事的名字。
將幼時乳名「珍珠」,作為了真正的名字。
阿娘創辦的珍珠閣,便是由我的名字而來。
她有無數奇思妙想,曾經被圍困後院無法施展才學。
如今再無阻礙。
憑著那些超越這個時代的物件,很快便將珍珠閣做到了江南第一閣,點金手林娘子的名聲也傳遍了大江南北。
珍寶閣分閣遍及全國,不僅做尋常人的生意,也一直在發展自己的情報勢力。
而她做這一切的目的隻有一個——復仇!
彼時,我正坐在江南第一奇珍異寶「珍珠閣」的後堂裡撥弄著算盤。
聽見前堂說書先生說起熟悉的話本子,伴隨著賓客們唏噓感嘆的聲音,無聲地譏諷一笑。
什麼深情人?
不過是個為了前途榮耀,在妻兒死後還不忘糟踐他們的陰險小人罷了!
「珍珠兒,想不想去盛京?」
一道熟悉的聲音倏地插進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回過神來,便見阿娘穿著一身利落的玄色袄裙,掀開簾子笑吟吟地從外面走進來。
她大約也聽見了前堂那些離奇的話本子,卻沒有絲毫動容。
我眨眨眼睛,放下算到一半的賬本,起身去給她準備熱茶。
「阿娘,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自然,阿娘籌謀五年,如今時機已到,該回去了。」
娘親說著,輕輕撫過我受傷的那隻耳朵,眼中湧出絲絲縷縷的愧疚。
「是阿娘不好,沒能及時護住你,那時我像是被鬼迷了心竅,竟從未想過那姓沈的狗東西會這麼不是人,任由你被那李氏如此陷害折磨……」
她說著,眼淚便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已經五年了,我至今依然記得那一夜。
阿娘帶著我離開了將軍府之後,坐在馬車裡解開我的衣襟,看到遍布我全身的鞭痕時,通紅的眼眶裡是毫不掩飾的森冷殺意。
我有一隻耳朵聽不見的事,是我們到了江南以後她才發現的。
自此之後,她每次看見我受傷的耳朵,眼底總會湧起淚花。
8
車馬慢行了兩個月。
新年那日,我與娘親才順利抵達盛京。
進城那日,有數十匹駿馬縱過長街,朝著城門口疾馳而去。
領頭的白發男子,我十分熟悉。
那不正是我那虛偽、忘恩負義、不辨是非的瞎眼爹嗎?
酒樓裡的平民百姓也在議論紛紛。
「是平西侯,今日除夕,怕是要去西山的寺廟裡為已故的沈夫人和小姐點長明燈。」
「聽說平西侯至今未娶續弦?倒真是一片深情,可惜天不遂人願啊!」
「能嫁得沈侯爺這樣的夫婿,沈夫人當真是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
聽到這個詞,我終於忍不住放下了筷子,冷笑出了聲。
說話的婦人皺著眉,不滿地瞪我:「平白無故的,姑娘為何嘲笑我?」
「我不是笑你,我隻是覺得大娘未免過於天真了,你既不是那位沈將軍肚子裡的蛔蟲,又怎會知道他的深情是對發妻的?」
「你這丫頭,胡說什麼呢?人人都這麼的話,還能有假?」
「人人附和,便不能是假的了嗎?」
我輕嗤一聲,看著對我露出怒容的賓客們,隻覺得諷刺到了極點。
「據我所知,這位平西侯不僅有續弦,那位續弦還是他夫人未去世前便養在外面的外室,外室入府不到半年,妻兒皆葬身火海,當真隻是一場意外嗎?」
「小丫頭,你才多大年歲,當年的事你又知道什麼?」
有人忍不住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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