熨帖的觸感,和戴冰絲眼罩一模一樣。
難以抗拒的困倦襲來,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12
做了奇怪的夢。
我不斷地下墜,再下墜,直至落至鯨魚的寬闊脊背。
海水從四面八方朝我湧來,被託舉的感覺安全而溫暖。
心情很舒暢。
突然間,身下的鯨魚變成粉色,帶著細微的顆粒感,又彈又柔軟。
感覺也太真實了…….
不對。
我陡然清醒過來,猛地把被子掀開。
鬼在裡面。
長長的舌頭,以詭異的姿態纏繞著它最不應該出現的部位。
眼前的一幕過於令人震驚,我渾身僵硬,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加速流向腹部,熱度快要灼傷皮膚。
鬼察覺到我醒來,並沒有收斂,反而掐住我的腰髂,拉起我的腿,架在他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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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了,」他講話含含糊糊的,「我會看著辦的。」
「呃……松開!」
我扭動,掙扎,推他的腦袋。
卻隻換來更緊的束縛。
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的反應誠實到令人心寒。
……
我度過了有生以來最漫長的夜晚。
13
中途陷入昏厥。
再醒來時腰酸背痛,疲憊滲入骨髓。
鬼卻不知所終。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到衛生間洗漱,發現鏡子的身體一塌糊塗。
渾身牙印,腰間遍布著深深淺淺的指痕,印記足以拼湊出完整的手掌。
這混蛋!
我一拳捶碎剛修好不久的鏡子,把能想到的髒話全都罵了個遍。
管他入不入輪回。
要是再敢出現,我就打到他魄散魂飛。
14
好不容易調整好身體,傍晚時分,我急匆匆朝海悠的墓走去。
偷懶可不行,他的墓前必須幹幹淨淨,一點雜草都沒有。
我拿出工具,正打算和往常一樣清理,卻察覺到哪裡不對勁。
海悠的遺照不翼而飛。
夜色簡直是瞬間降臨的,仿佛誰用一隻大手給荒誕的世界拉上幕布一樣。
我的心和漆黑的墓園一起黯淡下去。
海悠的遺照,是我專門從外地請來影雕師傅刻的,正常情況下會陪伴墓碑到最後,除非有人把整塊碑偷走。
可是現在,消失的隻有海悠的面孔。
原來的位置光滑,平整,雕刻過的痕跡絲毫看不出。
我失魂落魄,撫摸著冰涼的表面,試圖找出破綻,哪怕是一點點。
找不到。
什麼都沒有。
隻剩光禿禿的石碑,嘲笑著我的崩潰。
我一瞬間想掘開他的墳,質問那堆森森白骨,為什麼死了還不讓人省心。
但是被鋪天蓋地的悲哀擊中,連發瘋的力氣都沒有。
15
夜深人靜。
我躺在墓地看星星。
感覺身上無比沉重,壓了十具屍體似的,一動也不想動。
墓園晚上總會聚集大量螢火蟲。
其中一隻晃晃悠悠,落在我肩頭。仿佛是亮晶晶的時光碎片。
我不禁陷入回憶裡面。
第一次和海悠相遇也是在半夜三更。那時候爺爺還在,擔任著守墓員。我趁他睡著了,偷跑出來玩。
我腳步放得很輕。對於逝者的安息之地隻是尊重,並無畏懼。
畢竟「死亡是涼爽的夜晚」。
人的永久安眠,與夜幕降臨一樣自然。
路上當然空無一人,隻有靜默的墓碑和綠瑩瑩的鬼火。
但和往常一樣跑向白玉蘭樹時,我遠遠望見一個男孩子。
他垂著頭,瘦得像水柳。劉海又長又凌亂,看不清臉。
比起同齡人,我更傾向於相信他是幽靈。結果靠近後看到他在月光下的影子。
面對不速之客的到來,男孩顯出幾分慌亂,可猶豫著,沒有走開。
「你在做什麼?」我大大咧咧地坐到了他身邊。
他抿著唇沒回答,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展開手心。
一隻小小的螢火蟲抖落虛幻的光點,從他的指縫間飛了出來。
比起螢火蟲,更吸引我的那雙掩蓋在長發下、閃閃發亮的眼睛。
轉瞬即逝的光彩,如同流星般耀眼。
還想再看一遍。
「用這個吧,」我遞給他玻璃瓶,「之前是裝牛奶的,但我刷幹淨了。」
他一臉疑惑:「用來幹嗎?」
「抓螢火蟲呀,」我比畫著,「瓶子裡的螢火蟲沒法像剛才那樣溜走,你可以看很久。」
但他搖搖頭:「螢火蟲會死的。」
友善地表示被拒絕,我有些挫敗,同時感到無法理解:「總會死的啊,人不也是一樣嗎?」
他錯愕地看我一眼,組織著語言:「雖然是這樣……我還是希望它們活久一點。」
隨後低聲補充道:「畢竟很漂亮,還會發光。」
一個連蟲子都舍不得殺的人,真有意思。
我從來沒有交過朋友,卻故作老成地裝著大人模樣,和他握手:「我叫程子矜,你呢?」
「海悠。」
海悠眼中閃過短促的笑意,仿佛蜻蜓點水後留下的淺淺波紋,在我心裡一圈一圈擴散開去。
我看得出神,忘記放開他的手,傻乎乎地繼續搖晃著。
但不小心觸碰到他手腕後,海悠臉色一變,驀地把我甩開,站起身來:
「抱歉。」
我沒察覺到不對勁,隻當我直愣愣的目光惹煩他了,急忙追問著:「要回家了嗎,海悠?答應再來找我玩!」
他有片刻沉默,但還是許下承諾:
「我答應你。」
16
海悠沒有食言。
他每天夜裡來,我們自然而然變得親密起來。
在月亮的守護中,我們編織各種各樣的故事。風吹被解讀成嘆息,而草動是幽靈的足跡。
常常等天邊泛起魚肚白,才依依不舍地告別,披著滿身星星的碎屑離開。
本以為這樣的相處模式會一直持續下去。
直到海悠連續半個月都沒有赴約,卻又在雨夜突然出現。
17
「咚,咚咚。」
克制的敲門聲,響三下就停。
不可能是爺爺,他說過要去朋友家過夜。
某種預感讓我用最快速度打開門,甚至跑丟了拖鞋。
果然是海悠。
他站在雨裡,渾身湿透,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他是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的?又為什麼半個月都沒來找我呢?我把問題先都通通咽回肚子,用毛毯裹住他,再端來熱茶:
「很冷吧。」
找出吹風機給他吹頭發,瞥見纖細的脖頸旁有猙獰的傷口,還在滴血。
他的衣服穿得太久,領口變得寬松,人又毫無防備,被我一拽,就露出整個脊背。
傷疤縱橫,瘀青遍布。令人觸目驚心。
最新鮮的傷也最嚴重,像一記驚雷,縱貫整個背。隻看一眼我就想哭。
「肯定很疼……」我張開雙手,卻擔心碰到傷口,調整著角度,不敢貿然把他抱住。
但是海悠一言不發,走進了我的懷裡。
腳步緩慢,卻堅定。
他的眼淚濡湿了我的肩。
海悠連哭泣也是無聲的。
18
酗酒的爸,愛賭的媽,被當成出氣筒的他。
在海悠的陳述裡,沙粒般輕飄飄幾個字,就足以概括他的原生家庭。
可我知道對於當事人來說,苦難如同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後來情況也沒有好轉。
隻是我們成為同學,待在一起的時間變得更長些。
我們形影不離,被朋友們戲稱為棒棒冰。
其中一個出現,別人會順口問另一個人在哪裡。是這種程度的親密無間。
海悠父母發火的時候,他就會逃到我家避風頭。後來我爺爺去世,也是海悠想方設法安慰我,陪伴我度過最孤獨的日子。
時光飛逝。
人生中重要的時刻,我們永遠在陪伴著彼此。
所以過 18 歲生日那天,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海悠沒有按時來。
明明我什麼禮物也不需要,隻要他在身邊就好。
我左等右等,直到蠟燭燃盡後熄滅,蛋糕上甜膩的奶油塌陷,海悠也沒有出現。
莫名感到心慌意亂,我抓上外套想出去。
卻被警察堵在門口,讓我去辨認海悠的遺體。
19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過生日,隻過海悠的忌日。
他在來我家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當場身亡。心髒已經停跳,手裡卻緊緊捏著幾支煙花棒,大概是我順口提過想要,他就專門給我帶過來了。
海悠口袋裡還有兩張車票,終點站是螢城。
是想帶我去看海,一看就知道了。
但他沒來得及送出的車票,我卻再也沒有機會收到。
20
警方做記錄時發現,海悠的腓骨在出車禍之前就嚴重斷裂。
也許正因如此,一向靈活的海悠才會在酒駕的司機衝向他時躲閃不及。
至於斷裂的原因……
「哎喲!警官,您這話說的,我還能害我兒子嗎?誰能想到那小子氣性那麼大,把門關上教訓一下,他就真從二樓跳下去了。」
「警官,你得抓他!我兒子原來可聽話了,後來被說兩句就成天往他家跑,準是被這小子勾引的。非要出去也是為了給他過生日,我自己的兒子還不能管教了?」
「死同性戀!真惡心!禍害別人家孩子,純屬有病。」
「我苦命的兒子啊!都怪你小子!」
接受調查時,海悠的父母一唱一和,最後紛紛把矛頭對準我,不顧還在警局,就扯起我的衣領。
人在出離憤怒的時候會異常冷靜。
我雖然熱血上湧,但頭腦清醒,對答如流:
「替你們翻譯一下:關上門是為了讓左鄰右舍聽不見他的呼救;教訓一下的意思是差點打死;聽話是小小年紀就必須替你們赊賬買酒,如果空手回來會挨揍;說兩句是從外表到人格的侮辱;管教是用你們貧瘠的認知限制他的自由。你們這種混蛋,也配做父母?」
我死死掐住他們的手腕,望著面前兩張惡毒而扭曲的臉,身上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就算我同性戀,我該死,你們也別想跑,都得給海悠償命!」
「疼!疼!疼!」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痛毆,我沒想過自己能打得兩個成年人還不了手。
陳警官抱著臂在一旁觀戰,等我快沒力氣了,才不急不緩上前制止:「行,別打了,在警察局鬥毆,像什麼話!」
他清楚海悠遭受過怎樣的對待,所以阻攔得漫不經心,讓我抓住機會,又給對面狠狠補了兩耳光。
21
海悠的父母接連去世。
兩個人都喝得醉醺醺後,死於煤氣中毒。
我隻覺得茫然又虛無。
死亡當然不能一筆勾銷他們的罪孽,不然海悠受過的苦算什麼?
可是我也想不出其他能做的事,就回到了爺爺做守墓人時住的房子。
春去秋來,日子平淡。
直到最近鬼的出現,給我的生活掀起波瀾。
22
砸到臉上的鈍重玉蘭花瓣,讓我從回憶中回過神來。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不用回頭就知道是鬼在靠近。
我邊把手指關節按得咔咔作響邊思考:【從哪兒下手呢?】
先揪下來他的舌頭吧。切得碎碎的,給玉蘭樹當花肥。
「雖然不知道已經死掉的人能不能再死一次,但是對我做出那種事,我不會輕易放過你……」
我剩下的狠話卡在喉嚨裡。
因為。
面前的鬼擁有了五官。
那分明就是海悠的臉。
23
我設想過無數次,如果有機會和海悠再見面,應該對他說些什麼。
這一刻真正來臨時,卻像得了失語症。
我無意識張開雙臂,注視著他緩緩走進懷裡。
此刻,與多年以前海悠走向我的場景重合。
潮湿暴烈的雨水氣息穿越時光,重新灌入我的鼻腔。
「程子矜,我好想你。」海悠的目光像一盞螢火,溫柔地燃燒著。
他在笑,但與此同時也落淚了。
我緊緊抱住他。生怕這是一場虛幻的美夢,如果我不努力留住,就會從指縫間溜走。
一語成谶。
海悠的身上開始閃動若隱若現的光,即將消逝一樣。
我感到一陣眩暈和恐慌。
我如此珍愛的一個人,可能再次在眼前消失。
「別走,」我咬牙切齒,想要嚼碎這該死的命運,「你不是執念很深才變成鬼的嗎?難道看我一眼就滿足了?你不想看著我老去嗎?不想看我變得幸福嗎?能不能貪心一點啊!」
我拼命想留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什麼。
明明如果海悠不在,我根本不可能幸福。
他輕輕觸碰我的臉,手在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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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