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

我不知道傅家為何同意阿爹將我接回來,可我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自我入府,阿爹待我的態度就變得不鹹不淡的,他將我交到嫡母手中後就再也沒有過問過一句。


府內的姨娘都很貌美,可她們依舊留不住阿爹的步伐。


我回首看向嫡母,她好像從未在意過這些。


無論阿爹是否留下,她都一副淡淡的模樣。


我看不透她心裡怎麼想的,卻是知道她過的比我阿娘還有那些姨娘都要舒心。


我想,我一定不能變成阿娘她們那樣的人。


對於阿娘,我的心裡卻很復雜。


我時常一面慶幸自己逃離了原本的日子,一面又唾棄自己拋棄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而後阿娘送進來的每一封信都成為了我日復一日的枷鎖。


直到,被嫡母發現的那日。


嫡母攥著那些信,神色復雜的看著我,良久,她遣散了房中的奴僕,坐在了我的對面。


「珠珠,你怨你阿娘嗎?」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對我提起我的阿娘。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


怨嗎?大概是有的吧,可我有什麼資格怨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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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我寧願她從來沒有生過我。


「珠珠,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嫡母嘆了口氣,起身坐到了我身邊,向我講起了多年前的那個故事。


十八年前,京城裡除了安遠侯府江家,還有一個威遠將軍府,也姓姜,家主便是駐守邊疆手握二十萬兵馬大權的姜明。


姜明有一嫡女名喚姜言眉,知書達理、才貌雙全。


姜言眉自幼有一青梅竹馬,感情甚篤。


那少年郎才高八鬥、品貌雙全,隻等著姜言眉及笄便要上門提親。


可天有不測風雲,姜家手握兵權多年,聖上忌憚已久。


一道通敵之罪的聖旨降下,姜家滿門被斬。


偌大的姜家傾盡全部之力最終也隻留下了一條血脈。


也就是姜言眉。


她想要求救,於是求到了昔日的青梅竹馬的面前。


可是通敵是謀逆的的大罪,誰也不敢沾染半分。


昔日的天之嬌女最終隻能淪落青樓,並且在京城裡掀起了軒然大波。


無數想要落井下石的人都要一睹她在樓裡的風採。


「就這樣過了三年,等到京城裡沒有人再關注這件事了,那少年郎又將她從樓裡帶了出來,養在了外面。」


說到這裡,我訥訥的看著嫡母,試探的問道。


「母親,那姜家嫡女可是......?」


嫡母點點頭。


「珠珠,你的阿娘本名不叫梅娘,她叫姜言眉,曾是這京城中頂頂耀眼的女子!」


「那她青梅竹馬的少年郎就是....就是阿爹嗎?」


我有些不可置信。


嫡母繼續點頭。


「所以,珠珠,別怨你阿娘,這些年,她過的夠苦了!」


我的腦中開始不斷浮現出這些年阿娘的樣子。


記憶裡,她懶惰、愛美,脾氣更是不好,對我說出口的話更是刻薄至極,對待阿爹時卻是一副滿面討好的模樣,怎麼可能會是嫡母口中那個知書達理、明媚驕傲的姜家嫡女。


我的內心逐漸開始泛起一股酸澀感,甚至多了一絲對眼前這個人的怨恨。


「那母親,您呢?」


嫡母似乎料到了我會如此問,她笑了笑。


「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何會與你說這麼多,也很奇怪,最終會是我嫁給你阿爹對嗎?」


「珠珠,這世間萬事大多數都不能如自己的意的!」


「我雖與你阿娘不太相識,卻也曾經仰慕過她的風姿,閨中之時便想與她相交,那時的她明媚、燦爛、有才華,是個見了就讓人不由自主會喜歡的女子!」


「就連我自己都沒想到,還沒來得及與她相識,我們的命運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嫁給你阿爹並不是出自我的本意,因為我知曉你阿爹曾是她的未婚夫,可是在這世道,我們女子哪有過多的話語權呢?」


「我也曾經想過辦法,想要讓你阿娘入了這傅府,最起碼能護她後半輩子無憂,可是聖意難測啊......能將她帶出那青樓已是極限了!」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很認真的看向了我。


「珠珠,母親知道,你什麼都懂,但是母親還是想求你,試著相信下我好嗎?」


那一刻,我瞬間明白,我的那些小心思和惡意從未逃脫過嫡母的眼睛。


我心中頓時有些不甘又有些不知所措。


6


那日過後,不知嫡母做了些什麼,我再也沒有收到過阿娘的信。


我想出府去看看阿娘,試探著對嫡母提起時,她卻隻是看著我沉默。


我知道,一定是阿爹的意思。


阿爹從未想過將阿娘納入傅府的羽翼之下,他一邊沉迷於昔日高高在上的青梅竹馬對他俯首討好,一邊又害怕自己的行為惹怒了聖上。


而我,大概也隻是一個意外罷了吧。


我沉默的從嫡母的院子裡走出來,心中開始有些迷惘。


為何女子一定要依託男人的臉色才能過活呢?


我在心裡發出了疑問,我想要去找到一個答案。


從前的經歷讓我自小就明白,想要過得好就要去改變自己。


可就連嫡母和阿娘那樣曾經絕代風華的女子,如今都逃不過桎梏,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我沒有再故意和嫡母作對,也沒有再刻意討好她,開始認真跟著她為我請來的師傅後面學習。


隨著我的年紀越來越大,我逐漸發現,嫡母並不像是阿娘口中那樣惡毒的女人,相反,她豁達、大度,溫柔又有才華。


甚至,我還發現,她竟然會武。


她從不苛待庶姐和那幾位姨娘,哪怕是對我這個外面來的孩子都細心教養著。


一開始我不明白,為何要讓自己活得這麼累,像是一個不會哭鬧的假人。


可隨著我年紀不逐漸長大,我明白了。


嫡母她不愛我的阿爹,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正是因為不愛,所以在面對這一切時才會如此坦然。


十二歲那年,嫡母將我記入了她的名下。


我成了繼嫡姐之後傅府的第二個嫡女。


也許是知曉我的患得患失,嫡母時常將我帶在身邊,毫不吝嗇的將她對我的偏愛表現在眾人面前。


就連嫡兄嫡姐都不再忽視我,見到我會主動與我打招呼。


而我的乖巧與聰慧終是讓阿爹再次注意到了,在嫡母的幫助下,我也獲得了可以自由出入傅府的機會。


出府後的第一時間我就去看了阿娘。


阿娘依舊住在原來的小院中,依舊喜歡坐在鏡前慢條斯理的梳理著自己的頭發。


幾年不見,她似乎老了許多。


見到我,她沒有太多意外,隻是抬了抬眼皮通過鏡子上下打量著我。


「高了,也白了,呵,你倒是適應的快。」


我攥著衣角低下頭,內心有些不安。


她皺了皺眉,轉過頭看向我。


「收起那副上不得臺面的小氣樣,都是傅家嫡女了,以後就別來這裡了!」


阿娘的話讓我猛然一怔。


「阿娘,我.......」


阿娘擺擺手,背過身子不再看我。


「回去吧,以後,別再來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瞧你那點出息,我要是你,還巴不得趕緊跟過去撇得幹淨的呢,趕緊走,別讓我親自趕你!」


我轉過身,朝門口走了幾步,隨後頓在原地,問出了那句讓我糾結了許久的問題。


「阿娘,您後悔過嗎?」


半晌後,身後傳來一道嘶啞的聲音。


「這輩子,我最後悔的,就是將你生了下來!」


我沒有回頭,紅著眼眶毫不猶豫地踏出小院的大門。


那一刻,我的心中也有了決定。


7


那日回府,我晚膳都沒用就將自己關在了房間裡。


入夜,嫡母敲響了我的房門。


她什麼都沒有問什麼都沒有說,隻是輕輕的將我摟進懷中。


嫡母的懷抱很溫暖,還帶著一股栀子花的香氣。


我不由的往前靠了靠,原來,這就是被娘親抱著的感覺嗎?


「母親,是您幫了她吧?」


「從始至終,都是您對嗎?」


嫡母拍著我肩膀的手一頓。


「珠珠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我抬起頭看向她,第一次真正卸下心防。


「半年之前,我曾在父親的書房外不小心聽到了您與父親的對話!」


「父親從未想過讓我入傅家,當年是您主動提出讓他將我帶回來的,這一次,為了我,也是您親自去見了我阿娘的對嗎?」


「以父親的性子,根本就考慮不到我們的生活起居,所以那些年裡,不斷給我和阿娘送東西的也是您!」


「姜家出事,父親從未想過出手相助,也是您想辦法幫父親幫傅家規避風險,將我阿娘從那虎狼窩裡救了出來。」


「可是她卻什麼也不知道,還一直在恨您!」


說到這裡,我的聲音逐漸染上了哭腔。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嫡母笑了笑,抬手撫摸我的眉眼,似是陷入了什麼回憶。


「幼時,我與你阿娘曾經見過,那時的我喜好舞刀弄槍,世家閨秀的禮儀學的是一塌糊塗,所以那時的我在江家就是個出了名的異類,並不受寵,哪怕出門都總會有人來嘲笑我粗鄙不堪,直到遇到你的阿娘。」


「她雖年紀小,說出口的話卻擲地有聲,她說,大金侵略,邊境不平,前方戰事吃緊,多的是不能回家不能吃飽飯的士兵和百姓,為了我們的安穩他們在咬牙支撐,而你們這些既得利益者,不提與之共患難,反而在此嘲笑、欺辱他人,是因為知道自己連個女子都不如嗎?」


「珠珠,那時她的阿爹、阿兄們都在前線,姜家,世代忠君愛國,守護邊境,守護我們大業百姓,可最終卻落得那樣的下場。」


「她變成如今的模樣,是因為這個世道,對不起姜家,也對不起她!」


「珠珠,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母親希望你能明白,這個世道於女子都過於苛刻,我出手相助,隻是不忍明珠蒙塵,而我能做到的也隻有這麼多了。」


「母親知道,你與這府中的女娘們都不一樣,你從小受盡了白眼,吃盡了苦頭,可母親依舊希望你能將過去放下,活出你自己真正的人生。」


「能救自己的,永遠隻有自己!「


是啊,能救自己的永遠隻有自己!


想到這裡,我不再糾結,轉頭對面前的人說出了自己真實的想法。


「母親,我想經商可以嗎?」


聞言,嫡母的眼中劃過一絲意外,卻沒有任何鄙夷之情。


「士農工商,商人位卑,珠珠,你想好了嗎?」


我站起身,朝著嫡母正式的行了一禮。


「小時候受過苦,就知道銀錢的重要性,這是我唯一能把自己的命運抓在手上的辦法!」


「還請母親助我一臂之力!」


如今的我身在傅家,要做的事情對於高門大戶的貴女們來說總是有些離經叛道,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嫡母一定會幫我。


女子經商本就困難,這其中遇到的偏見與苦楚,也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可嫡母卻不停的安慰鼓勵我,為我遮掩,甚至將自己所有的私產拿出來給予我幫助。


許是我在經商上有一定的天賦,三年內,我就將名下的酒樓鋪子一路開滿了整個大業。


這期間,也有了意外的收獲!


北地,竟然還有殘留的姜家軍!


我將偷偷將阿娘接了出來,瞞著父親將她送往了北地。


去接阿娘那日,她看著我的眼神很復雜,又有些愧疚。


第一次,她像個真正的母親一般抱了抱我。


「辛苦了!」


聞言,那股積攢已久的委屈瞬間在心中蔓延,小時候渴望已久的東西,如今近在咫尺,我突然不知作何反應。


原來,我還是渴望她的愛的。


我想,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的。


可意外總是來的猝不及防。


8


我及笄後的那年,聖上駕崩,三皇子登基。


安遠侯府因為站錯隊以謀反的罪名而被抄了家。


如當初的威遠將軍府一般,一夜之間,曾經輝煌的江家瞬間掉入泥潭。


禍不及外嫁之女,嫡母並未受到太大波及。


但她一夜之間像是老了十歲一般。


我看見她在父親的房外整整站了一整晚,房內明晃晃的燭火在閃動,可父親卻始終沒有打開那扇門。


我站在不遠處陪了嫡母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我才走至她的面前,緊緊握住她的手。


三皇子登基,太子被廢。


新帝為了保住最後的名聲,並未多加為難廢太子,隻是將他封為安王,發配至地域偏遠的榮城。


而父親秉持著傅家明哲保身的祖訓,執意要嫡姐解除與廢太子的婚約。


誰知從小懂事知禮的嫡姐,第一次與父親爆發了劇烈的爭吵。


她說不願解除婚約,要與安王共進退。


父親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將她關了起來。


保險起見,父親甚至毫不猶豫地將嫡母下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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