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朔自覺奇恥大辱,四處查抄戲樓,要堵住悠悠眾口。
然而流言就如風沙,越是嚴防死守,散得越厲害。
兩個朝廷命官在光天化日之下苟且。
御史臺的老學究們痛呼世風日下,道德淪喪。
彈劾的折子一道道上了陛下的書案。
私德有虧,可大可小。
陛下罰了臨川侯半年俸祿,將周柯革職了事。
而經此一事,蘇鳶也聲名遠揚,說什麼的都有。
再次見她的時候。
她一雙眼恨恨盯著我:
「是你害的我?」
我直言不諱:「對,是我。」
「姐姐為何要這樣做?你不知世家大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嗎?害我名聲盡毀,你又能落得什麼好?」
我笑了:「你與臨川侯合謀構陷我私通的時候,怎麼不講名聲了?」
同樣的事,旁人做就是品行不端,換她來做就是正義凜然。
前世今生,我這個妹妹還真是一樣的虛偽雙標,精致利己。
Advertisement
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轉:
「我從未想過害你,周家的親事本來就是為你好。
「周嬤嬤雖是下人,卻未入奴籍,周柯更是堂堂兩榜進士,你一個外室女有什麼不知足的?
「你就是眼高於頂,瞧不起下人。可下人也是人,不分三六九等。」
我嗤笑:「既然不分三六九等,你怎麼不嫁?」
她聲音變得尖厲:
「我與你怎麼能一樣,我姨娘是堂堂正正的妾室,你娘不過是個賣唱的下九流。何況祖母早說過,會把我記在嫡母名下,我就是嫡女。你我嫡庶有別。」
好一個嫡庶有別,主僕平等。
我懶得再與她掰扯。
「嫡女你是做不成了,不過侯府你還是能嫁的。畢竟他髒了身子,你毀了名聲,絕配。」
14
蘇鳶最終還是嫁入了侯府。
與上一世的風光大嫁不同,這一世父親覺得丟人,處處低調。
稀稀拉拉的送親隊伍,怎麼看怎麼寒碜。
祖母勸慰她:
「好歹是有诰命的正頭娘子,隻要往後日子過得好,生下兒子來,誰敢笑話你?」
她含羞帶怯地點頭,滿懷期許上了花轎。
之後的日子,似乎也真如祖母所說。
流言蜚語並不影響她過得好。
婚後不久,趙朔進了樞密院。
成為陛下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在朝中動作頻頻,將長公主的門生接連拔起。
有天子作後盾,侯府鮮花著錦,富貴潑天。
而蘇鳶也很快懷孕了。
趙朔很是上心,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地好。
她夜半想吃西市的麻花了,他就命護衛上門,把攤主從被窩裡拽出來架油鍋。
她想吃熊掌了,他即刻帶人出城打獵,踩壞不少農戶的莊稼。
她覺得無聊了,他便為她尋來一把精致彈弓,在街市上用銅錢彈著玩耍,引孩童爭搶,險些發生踩踏。
祖母聽到時,笑得合不攏嘴。
直誇鳶丫頭有福氣,能得夫君如此愛重。
蘇鳶挺著肚子,笑得一臉甜蜜。
還不忘衝我陰陽怪氣:
「女人這一輩子,拿捏住夫君,多生幾個兒子才是正事。
「看在姊妹一場,隻要姐姐認個錯,從前的事我就不與你計較了。侯爺軍中有位校尉喪妻未娶,我可為姐姐留意著。」
我嗤笑了一聲,沒說話。
送他們夫妻的大禮,已經在路上了。
15
一月後,原左軍都督部將聯名上書,彈劾臨川侯。
雍王叛軍不足三萬,老都督過世前,已收服大半,朝廷軍隊損耗不過兩千人。
可自臨川侯接任主帥後,卻足足戰死了四萬人馬。
半年前大軍凱旋時,我跟隨長公主去了城外。
主帥春風得意,兵士頹喪落寞。
前鋒精銳中多半是缺胳膊斷腿的傷兵。
當時我心中就覺得奇怪。
尋常打了勝仗的軍隊怎會是這副氣象。
我留了意,配合長公主暗中調查。
後來才知,趙朔所謂功績卓著的背後,是貪功冒進,肆意揮霍兵士性命。
還有,殺良冒功。
一個文不成武不就的紈绔子弟,入了行伍就突飛猛進,一夜成將星。
而身經百戰的老將們卻像被下了蠱一樣,毫無建樹。
在哪朝哪代都是不可思議的事。
偏偏在此方世界變得合理。
如今想來,心術不正的寫書人創造的主角,無論如何矯飾,都難掩卑劣行徑。
你看,隻要有一隻蝼蟻覺醒,就會有千千萬萬的蝼蟻不願再認命。
我是如此,玉娘是如此,那些拿性命成全趙朔功業的普通將士也是如此。
16
密密麻麻的折子,全是實打實的罪證。
陛下這一回意外地沒有袒護。
當即將趙朔下了獄,待大理寺清查。
蘇鳶的诰命衣冠還沒穿熱就傻眼了。
挺著肚子到處奔走。
「我家侯爺有何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為人臣子盡好本分忠於陛下就行了,怎麼就要抓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不放?」
路過的我,悠悠開口:「幾萬人的性命,在你眼裡就無關緊要?」
她不屑: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建功立業本來就要有所犧牲的。」
建立他的功業,犧牲旁人的性命。
這就是他們夫妻二人的價值取向。
「你別得意,這天下到底還是陛下的。你投靠的那位,一個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爭權奪利,非要做亂臣賊子,怎麼死都不知道。」
我笑了笑:「那我們拭目以待了。」
17
朝中沉寂得像死水。
趙朔被關押已有月餘。
書房裡,長公主合上最後一道公文。
「看來皇帝是要放棄這把刀了。」
我坐在窗前看棋局:「或有變數。」
按理,這一世金吾衛不在陛下手裡,左軍部將也都紛紛倒戈。
趙朔也下了獄。
陛下手中已經沒有底牌了。
上輩子兵圍公主府的事,應當不會再發生。
可我心中卻隱隱不安。
想著那日蘇鳶神色裡流露的小人得志模樣,總覺事情沒有那樣簡單。
「請公主調撥人手,恐有大事發生。」
18
我的猜測沒有錯。
皇家春狩那日,雲仙山天色昏昧。
公主府的車駕進山後,有百騎策馬而來。
為首之人,正是趙朔。
所謂的關押嚴懲都不過是做戲,為的就是今日。
他手握聖旨,高呼:
「奉先帝遺詔,請長公主上路。」
原來,這就是陛下的底牌。
先帝留下的暗衛。
以及命他親政後誅殺長公主的密旨。
既要女兒為他守住江山,又怕她擅權。
所以,臨死之前留了這樣一手。
都說帝王家無情,今日才算見識到。
可惜,狡兔三窟,長公主根本不在這裡。
我從華蓋馬車裡走出來,吹響哨子。
護衛從林中竄出,雙方陷入廝殺。
嗖嗖的聲響,無數箭矢從身旁擦過。
他舉弓搭箭,對準了我。
「聽聞鳶兒在閨中時,常被你欺凌,她不與你計較,本侯卻不是大度之人。
「你一個女人家,不好好嫁人伺候夫君,非要要蹚渾水,今日正好送你上路,替鳶兒出口惡氣。」
離死亡這樣近,我卻覺興奮無比。
下一刻,一把鏟子將他撂倒。
無數人自林中蹿出,帶著鐵鏟和鋤頭,喊殺聲震動天地。
是京郊被踩壞莊稼的農戶們。
他們來復仇了。
趙朔暗叫不好,想要下令撤退,頭頂又是一鏟子。
我揚聲高呼:
「長公主有令,逆賊趙朔行刺陛下,即刻拿下,生死不論!」
今日之後,蘇鳶、趙朔,還有他們的靠山,都一起下地獄吧。
19
陛下死在了雲仙山上,趙朔被當眾擒獲。
他早早為蘇鳶安排好了後路,喬裝出城。
誰知蘇鳶卻被一乞丐抓住毒打一頓,綁了回來。
牢獄裡,她面色憔悴,形容枯槁。
逃跑也不肯摘下的珠翠首飾被她牢牢抓在手裡。
「你是怎麼得知侯爺計劃的?」
我放下一方食盒,裡面是剛滷好的豬肘子。
「是你府上的李媽媽。」
她瞪大了眼:「怎麼可能,李媽媽是侯府老人了,我與侯爺待她不薄啊。」
「你還記得,李媽媽的女兒小紅嗎?」
蘇鳶剛嫁入侯府時,為了籠絡下屬,曾設宴寬待趙朔的部將。
其中有一位參將喝醉了酒,欺辱了侯府的婢女小紅。
事後,趙朔大手一揮:
「不過一個丫鬟,送與他就是了。」
小紅不堪受辱,投了井。
李媽媽在外辦差,聽聞噩耗,連夜趕回來,求夫人主持公道。
但蘇鳶吃著大肘子,眉眼都懶得抬:
「一個是前途無量的將軍,一個是奴婢,難道不是她主動爬床?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她要是潔身自好,怎麼會遇上這種事?」
她不耐煩地把人打發走了。
高門大戶裡死了一個婢女,誰都不會在意。
可婢女的命也是命,婢女的父母也會疼。
高高在上的侯夫人怎麼也想不明白。
「不可能,一個奴婢而已,我都給了她十兩銀子了,夠她一家子吃幾年了,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我隻覺得諷刺。
我不願嫁給周嬤嬤的孫兒就是瞧不上下人,到了她手裡,十兩銀子買下婢女的命是恩賜。
還是這樣嚴於律人寬以待己。
「你當然不明白了,知道城門口那乞丐為什麼會認識你嗎?」
我打開食盒第二層,裡面是一盤麻花:
「他原本是西市擺攤炸麻花的小販,是你孕中一句想吃麻花,你的好夫君夜半派人將他綁來。」
「那又怎樣,我給了他二兩賞銀,夠他賣一年麻花了。」
我笑了。
還真是擅長算賬理家,將一切都算到精細。
「可那天晚上,是他的娘子臨盆。」
為了彰顯侯爺寵妻,護衛們大動幹戈,驚得孕婦動了胎氣早產。
等那人回到家中,妻子已經一屍兩命。
同樣是懷了身孕,侯夫人萬千寵愛於一身,商販娘子卻到死也等不來她的丈夫。
小販從此收攤不再炸麻花,整日枯坐在城門口等死。
所謂清平盛世,明君賢臣治下,蝼蟻的性命怎麼會被看見?
「妹妹啊,這世間天理公道,從來不是用錢衡量的。
「今日走到這裡,你不是輸給我,你是輸給了大千世界裡覺醒的每一個人。」
她怔忪片刻,敲打著欄杆,滿眼不甘:
「你別跟我講大道理,你也就會吟幾句酸詩,抱反賊婆娘的大腿罷了。侯爺他隻是時運不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我笑出了聲:
「可惜不會有機會了呢。
「放心,我不會殺你。我會把你和你的好夫君一起關入南山種莊稼,做一輩子的田舍翁。」
對於這兩位來說,失去權勢做不成人上人,怕是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離開天牢時,身後傳來咬牙切齒的詛咒:
「賤人,我祝你這輩子都生不出兒子來!」
嚯,求之不得。
20
玉娘在城南開了一間戲樓。
青衣水袖咿呀婉轉,唱江湖女與侯門公子的愛恨糾葛。
唱他薄幸負心,唱她痴心不悔,也唱她從情愛中超脫, 重新找回自我。
「從前他嫌我是個賣唱的,跟了他後再沒唱過一句, 可他是還嫌棄。」
美人垂眸,眼中轉瞬即逝的黯然, 忽而又豁然開朗:
「他嫌棄什麼?我梨園子弟也是憑真本事吃飯,怎麼就下九流了?」
我飲下新茶, 笑得暢懷。
「說得對!也許千百年後, 戲文成了陽春白雪, 旁人想瞧都沒機會呢。」
21
長公主登基那日,我一早遞了辭呈。
「本宮從前以為, 以女子之身登基,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如今也走到這裡了,你難道就不想, 走入含元殿, 也做一回第一人嗎?」
我笑了笑:
「僅我一人入朝, 不過惠澤一人, 臣女的心願, 是惠澤天下人。
「天下女子的出路本該有千萬條, 不限於內宅,也不限於朝堂。若長公主有意, 就請為我們,開闢這些路吧。」
剛重生的時候, 我確實一心想著往上爬。
嫁人也好, 依附權勢也罷。
可後來, 認識了玉娘,認識了李媽媽,認識了麻花攤主。
我發現,自己向往的, 從來就不是所謂人上人的日子。
從始至終我所爭的,不過是「選擇」二字。
我不願父親與祖母隨手一指,就決定了我的命運。
我不願自己的餘生綁定在婚事上,喜樂哀愁都要系於一個男人。
她目光真摯,言辭懇切,像是真心為我著想。
「「「」而是為每一個人,都能做自己人生的主角。
我啟程去了江南,在山清水秀的湖畔買下一處織坊, 收容無家可歸的女子做活計。
她們或是家逢變故,或是被父家拋棄的,也有不堪夫家虐待出逃的。
看到她們, 好像看到上一世的自己。
如果那時, 我擁有離開的機會, 不必擔心和離以後無處可去,也就不至於枯敗在內宅裡。
現下, 長公主登基後,準許開女戶, 女子可自由與夫君和離, 可以出門經商做工。
姑娘們紡紗織布謀生計, 也吟詩作對唱小曲。
織坊的旁邊是書塾,我收留的孤女們在背書。
七八歲的小姑娘天真爛漫:
「老師,我們讀了書, 將來能考學做官嗎?」
春光明媚裡,我摸了摸她的頭:
「能的。」
「那我能開鋪子賣糖人嗎?」
「能,囡囡想做什麼都可以……」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