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越

妹妹勸我嫁給嬤嬤的孫子。


「咱們是庶女,嫁到高門會受苦,還不如低嫁過得自在。」


婚後,我遭受夫君毆打、嬤嬤苛待,受盡折磨。


而妹妹卻一躍嫁入侯府,得了潑天的富貴尊榮。


我奄奄一息回家求救時,她將我攔在門外:


「姐姐不得夫君歡心,當自我檢討是否德行有失。怎可將家事鬧大,平白連累我蘇家女兒名聲?」


我求告無門,生生被磋磨致死。


再醒來,回到了議親的那日。


這一次,我搶在她前面開口:


「周嬤嬤的孫兒乃是人中龍鳳,配妹妹正好。」


1


重生回及笄那日,父親與祖母商議我的婚事。


妹妹蘇鳶依偎在祖母懷裡撒嬌。


「高門大戶不知深淺,真怕姐姐往後受委屈。


「依孫女看,倒不如看門第高低,隻要身家清白就好。


「周嬤嬤的孫兒已經中了進士,前途無量。嬤嬤又是府裡的老人,知根知底。姐姐嫁過去,不知有多自在呢。」

Advertisement


她目光真摯,言辭懇切,像是真心為我著想。


我想起上一世,她就是這樣哄著祖母許下這樁婚事的。


那時,本著姊妹情誼,我信了她,也信祖母不會害我。


可後來我才知道——


周家不僅家徒四壁,全靠我的嫁妝養活,還是一個虎狼窩。


周柯在仕途上稍有不順,就埋怨我無用,不能予他助力。


周嬤嬤更是一改從前的謙卑恭順,在我面前拿長輩的款。


數落我生母是個歌伎,骯髒不堪,她周家肯娶我,是我高攀。


寒冬臘月,我親自漿洗一家子的衣裳,四更天便要起身做早膳。


周嬤嬤生病時,還要我整夜侍疾。


年紀輕輕就熬出了一身的病。


而蘇鳶高嫁臨川侯府,過得風生水起。


我被周柯毆打得渾身是傷,回蘇府求助,正趕上她回府探親。


她命人將我攔在了門外。


「姐姐在夫家不得臉,應當自我檢討是否德行有失。


「外嫁女的家務事,怎可勞煩父親和祖母費神,平白連累我蘇家女兒名聲?」


我苦苦哀求,她不僅不幫我,還派人通知周柯將我帶回去嚴加看管。


我終於在毒打和磋磨中油盡燈枯。


得知我死訊時,她吃著豬肘子滿嘴油光。


嘆了一聲:


「沒辦法,做庶女的就是這樣艱難的,都是命啊。」


而向來待我慈和的祖母,捂著帕子掉了兩滴眼淚。


對一屋子女眷感慨:


「恬丫頭命薄,這麼多年也沒個一兒半女的,籠不住夫君的心。到底不如鳶丫頭有福氣,連生四個都是帶把的。」


女眷們也紛紛跟著又是感慨又恭維蘇鳶,在我的靈堂上見證她的幸福。


死後我才知道。


蘇鳶是一本話本的女主。


它講的是一個好吃懶做、平庸無奇的庶女,被高位男主看中,靠著生兒子走上人生巔峰的故事。


而作為她的對照組,飽讀詩書又心比天高的我,注定下場悲慘。


2


我恍惚了一瞬,神思飄了回來。


面對眼前人畜無害的蘇鳶。


我越過她,鄭重地向上座的父親行了一禮:


「妹妹說得對,周嬤嬤的孫兒乃人中龍鳳,與她郎才女貌,正是相配。」


蘇鳶臉色一變:「姐姐你胡說什麼,這是在商討你的婚事。」


我挑眉:


「妹妹久在深閨,怎麼對那周家公子這樣了解?想來是紅鸞星動,情投意合了?」


她笑容變得訕訕。


「姐姐莫要說笑,我是為著你的終身著想才留意的。再說,那周柯也是在府裡長大的,與姐姐青梅竹馬,最合適不過了。」


這話純屬鬼扯。


府中女眷住內院,而小廝家丁從來隻在外院。


我與周柯面都不曾見過幾回。


「你我同為蘇家女兒,在府裡長大就是與我青梅竹馬,他與妹妹必然是兩小無猜了?」


說府中千金與下人之子青梅竹馬,簡直是在打父親的臉。


她意識到自己失言,想要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夠了,都別再爭了。」


一直沉默的父親終於開口。


他緊鎖著眉頭,望向祖母:


「母親,恬丫頭才剛及笄,婚事也不必操之過急,往後兒子多替她留意就是了。」


父親平時對我們幾個女兒都不大上心。


見我與蘇鳶吵得不可開交,大約覺得心煩,隨意敷衍過去。


而坐於上首的祖母,精明的目光掃過我,不置可否地冷笑一聲。


擺了擺手:「今日我乏了,你們下去吧。」


我心中舒了一口氣。


這算是暫時揭過了。


3


我與蘇鳶同為庶女。


她的生母是良妾。


而我的生母是父親年少風流養的外室。


五歲時,娘親過世,我才被接回府中。


祖母向來看不上我娘,也看不上我。


而蘇鳶自幼養在她膝下,最得她歡心。


一年前祖母壽宴時。


蘇鳶親手做了一盤糕點,得她大加贊賞。


而我賦詩一首祝壽,卻被當眾斥責賣弄才情,學風塵女子做派。


自此以後,我在府中處境越發艱難。


以至於蘇鳶敢有恃無恐地操縱我的婚事。


但,這一世,她送我的福氣我都會還給她。


4


花朝節將至。


壽光長公主舉辦賞春宴,邀請一眾世家女品詩論畫。


以往這種場合,蘇鳶都奉行她所謂的「藏拙」,隻會大吃特吃還吧唧嘴。


不僅如此,還拿這一套來約束我。


隻要我在人前出一點風頭,回府後她就會找祖母告密,說我又當眾賣弄。


等待我的,將是跪祠堂,抄女誡。


上一世,我因此變得唯唯諾諾,不敢在人前顯露才學。


但現在,去她的藏拙吧。


公主府裡,賓客入席後。


有女史上前,展開一幅絹帛。


「長公主新得了一幅畫兒,請諸位貴女來鑑賞一二。」


畫中近景,檐下新燕築巢,淺灘遊魚嬉戲。


再看遠景,群山之後,江海壯闊,蒼穹之上,鴻雁展翅。


整幅畫醉墨淋漓,一氣呵成,卻隱隱有沉鬱之感。


畫技極好,意境卻難猜。


眾人驚嘆不已,但遲遲未有人開口作答。


我悄悄在背後推了蘇鳶一把,她冒冒失失險些跌出了席面。


動靜很快引起了女史的注意。


「蘇二姑娘可是有話要說?」


她正吃著豬蹄,滿嘴是油,抬眼看了那畫卷,含糊道:


「又是燕子又是魚的,想來作畫之人小日子過得不錯,也許還生了個兒子。某日晨起,見春光明媚,家中也沒有高堂婆母要侍奉,就自在地出門踏青,隨意畫的。」


這番語無倫次的話,令席間姑娘們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女史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勉強笑了笑。


「早聽聞蘇家二姑娘由老太太親自教養,今日一見,還真是……叫人意外。」


蘇鳶自知出醜,恨恨瞪著我。


我沒理她,施施然起身,朝上座行了一禮。


揚聲道:


「鰕?遊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遊!」


畫上描繪是曹子建的詩。


寓意鴻鵠志在蒼宇,燕雀心系檐下。


子建晚年壯志難酬,胸有憤懑之作。


話音落,我見那女史的眼睛亮了一下。


珠簾之後,長公主喚她進去。


片刻,女史又捧著一方錦盒出來。


「蘇家大姑娘答對了題,長公主賜玉如意一對。」


這是我第一次因才學得褒獎。


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蒸騰。


蘇鳶面色很難看:


「姐姐你忘了祖母是怎麼教我們的了嗎?」


知道,藏拙嘛。


我眉眼彎彎:


「妹妹啊,有真材實料不輕易顯山露水的才叫藏拙。腦洞空空胸無點墨的,那叫不學無術!」


整日在祖母跟前吃了睡睡了吃,一問三不知,字寫得跟狗爬似的。


美其名曰:藏拙。


大概也就這祖孫倆慣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經此一遭,京中所有人都會看到,蘇老太太親自教養的孫女,是個真草包。


5


回府之後,意料之中的,等來了祖母的發難。


暖閣裡,滿頭銀絲的老太太躺在榻上假寐。


蘇鳶靠身側,輕輕為她捶腿。


「聽聞你今日在公主府大出風頭?」


「是。」


我端立於堂中央,神色從容。


「砰!」


茶盞朝我砸來,瓷片飛濺了一地。


她睜眼,蒼老的面容上滿是慍怒:


「老身平日怎麼教你的?怎麼偏偏學了勾欄裡的做派,跟你那個死去的娘一樣!」


蘇鳶忙為她順氣。


「祖母您消消氣,姐姐也是為了求一門好親事,這才急於在人前顯擺。」


我笑。


她是懂怎麼拱火的。


祖母最討厭不安分的女子。


不過我也不打算裝了。


「敢問祖母,為何世間男子舞文弄墨會被引為美談,女子吟詩作對,就是哗眾取寵,是為博得男子青睞呢?」


我昂首,迎上她的視線:


「即便我是為求得美名,為自己謀一個前程,又有什麼錯?


「這世道不許女子科考經商,除了嫁人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那麼女子想求一段更好的姻緣,為何就羞於啟齒呢?」


她一遍遍規訓我,身為女子,要藏拙,要安分守己。


學些算賬管家的本事,將來輔佐夫君就好。


詩詞曲賦那是風塵女勾引男人的手段,是上不得臺面的。


可如此,就真的對嗎?


上一世我順從她的意願,乖乖低嫁,相夫教子,不也落得慘淡收場嗎?


可見即使順應了這一套規則,也要看寫書人是否願意恩賜你一個好男人的。


我的人生,憑什麼要困囿於這樣荒謬的法則裡?


老太的臉肉眼可見地綠了。


「反了反了。」


她氣得發抖:


「你給我滾出去,自行去祠堂抄女誡百遍。


「你不是想嫁人嗎?老身看也不必考慮旁的了,周家那門親事,就定了吧。也省得再鬧些什麼出格的事來,連累了我蘇家名聲。」


我笑了。


恐怕不會如你所願了呢。


門房來通傳。


長公主府來人了,指名要見我。


6


是那日賞春宴上的女史,帶著詔令和賞賜而來。


「老太太大喜,長公主有意點蘇恬姑娘為樂安縣主伴讀。」


樂安縣主是長公主幼女,年方十歲。


做了她的伴讀,短時間內我就不可能嫁人了。


與周家的親事,自然隻能作罷。


消息來得突然。


祖母老臉一僵,目光冷冷掃過我,嘴唇哆嗦了幾下,半晌說不出話來。


沉寂許久,她勉強擠出笑容:


「承蒙公主厚愛,能陪伴縣主,是恬丫頭的福氣。」


女史含笑點頭:「如此,就靜候姑娘了。」


人走後,祖母和蘇鳶的臉色各有各的精彩。


「我蘇家是清流世家,姐姐這樣堂而皇之地攀權結貴,置家族顏面於何地?」


蘇鳶又開始了她清醒通透的發言。


祖母的臉更是比金獸爐裡的炭還要黑上幾分。


「恬丫頭,你既不肯安分,非要去攀高枝,往後有個好歹,都與蘇家無關,別怪老身心狠。」


我挺直了脊背,目光堅定:


「祖母放心,路是我自己選的,生死自負。」


走出暖閣時,心中無比暢快。


我早知那日賞春宴是長公主為她的女兒選伴讀。


刻意顯露鋒芒,就是為了博得這一份機遇。


如今看來,我賭對了。


抬頭,庭院裡四四方方天,開闊了不少。


7


壽光長公主是當今陛下的姑母。


當初先帝起兵時,長公主曾在潼關拉起十萬人大軍,打下河東大半土地。


後來天下既定,先帝一道賜婚聖旨,命她交出兵權,回家相夫教子。


隻可惜幾位皇子都短命,皇位落到了皇孫頭上。


主少國疑,先帝擔心孫兒年幼,母家外戚擅權,又想起了女兒來。


所以,有了姑母攝政,替侄兒守住家業,等他年長再交還之事。


隻是,在那個位置上久了,哪是容易全身而退的。


在我有限的記憶裡,上輩子這位長公主的下場並不好。


書房裡。


美婦人雍容典雅,悠悠看牆上掛著的掛畫。


正是賞春宴上那一幅。


「你可知,本宮為何選你?」


我抬眼:


「同一幅畫卷,有人看到了燕雀,有人看到了鴻鵠,臣女以為,公主需要的是能看見鴻鵠之人。」


與蘇家教女的平庸守拙不同。


廝殺半生的長公主必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柔善不爭。


心有城府的女子,才是最適合陪伴在樂安身邊的。


這就是她選我的原因。


目光相接時,我瞧見了她眼底的笑意。


「答得不錯。」


但我要說的,不止於此。


「比起畫上的鰕?篇,曹子建的詩作裡,臣女印象更深的是那首流傳千古的《七步詩》。」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當年曹丕稱帝之後,對昔日的儲位之爭耿耿於懷,欲對子建處置而後快。


子建便以豆萁相煎為喻,喚醒兄長的情誼。


兄弟阋牆,同室操戈,歷來在帝王家數見不鮮。


聽出我意有所指,她笑容漸斂:

字體

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