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陶陶

門外小廝急忙的喚他。


陳睿氣衝衝的跑出院子,瞬間沒了蹤影。


他的背影總是如此的急切,馬不停蹄的要奔赴下一個地方。


正如那日他在山下遇到那個話多的瘋老太婆。


那老婆子攔住他的去路,求他在父母面前多多提起姐姐。


陳睿輕蔑一笑,想到父母的態度,揚起馬鞭狠狠的朝那婆子抽過去。


那婆子賊心不死,還想要上前抱他的大腿。


「陶陶,她是老爺夫人的陶陶。」


陳睿感到厭煩,再次揚起馬鞭,力道比之前更重。


「啰嗦。」


烈馬發出悽厲的嘶吼,靈活一躍,狠狠的踩到那婆子腰上,兩度落點。


我抬頭望了望天,此時日落屋檐,霞光一片。


良辰美景,恰好還缺最後一出戲。


18


茶樓內,薛舒拍了拍我的肩膀,將我的注意從對面拉回。


「桂花糖,吃了這個你會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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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舒掂量著手心裡的米白糖片,捏了一顆徑直往我嘴裡塞。


我下意識避開,她有些失落,轉而把糖片放在碟中。


不習慣,過去的十九年裡不曾有人溫柔待我。


「我聽大夫說,經常手抖的人,吃些甜食會好些。」


薛舒偏頭看我,毫不在意我的躲避。


她長長的睫毛在陽光的照耀下像一把把精致的小扇子,扇呀扇呀就將人心底失落一掃而光。


我將她從林中救醒時,她萬念俱灰,哪裡有如今的歡快。


一個望門寡,異母弟弟薛則和夫家聯合想要侵佔她的資產。


不謀而合,兩家暗自在她歸家的馬車上動了手腳。


山谷一瞥,這才是我和薛舒的初遇。


江嬤嬤曾說施恩莫圖報,可我要復仇終究還是找上了這個故人。


「嗯,快看,陳睿來了。」


薛舒輕扣桌子,我將糖果含入口中竭盡全力壓入心中的激動。


「有人墜樓了。」


街道上傳來一聲悽厲的叫喊,我猛然站起,瞧見街道上躺著一個人。


血伴隨著微弱的呻吟湧出,頃刻間汙了那人的衣裳。


我捏緊了拳頭,對上薛舒的清亮的眸子。


她的幸福溢於言表,我卻是有些失落的。


花樓外的燈架上,晃悠悠的掛著陳睿,我親愛的弟弟。


19


大理寺的人當街將人拷走,父親縱有百般本領也不敢與律法抗衡。


小舅子和未來妹婿因為喝花酒,又因躲避賭坊追債逃跑時一同墜樓。


天大的醜聞一夜之間傳遍京城,陳父氣得眉毛倒豎。


一連請了三天病假,提著補品連侯府大門都不曾靠近一步。


兩家合力想要抓捕那賭坊的打手,卻赫然發現那人早就投河自盡。


「你弟弟如今在大獄裡受盡苦楚,你還有闲心看這些東西。你究竟有沒有良心。」


陳父暴跳如雷,氣急敗壞的將我桌面上的東西一拂而盡。


「她就是個災星,一回來就生事波。薛則的腿廢了。我可怎麼辦喲。」


陳敏趴在桌上,捂著胸口嗚咽。


陳母坐在她的身旁,手放在她的肩上緩緩的撫摸著,眼底一片晦暗。


「珍兒,薛則出身侯府,你又是長姐。這門婚事,你妹妹便讓給你了。」


母親咽了咽口水,格外艱難的開口。


「憑什麼?」


陳敏發出尖銳的疑問,猩紅的眼睛充滿了恨意。


她並非對薛則情深意重,隻是不想將東西拱手讓人。


哪怕薛則已然殘廢。


20


母親的提議,此時當真荒謬。


她心疼的女兒並不想要她的籌謀算計。


「父親、母親可知我下月便要參與女官濯選。」


我今日分明吃了糖,手指卻又開始顫抖。


腦海裡浮現過兩道聲音,一會是江嬤嬤說早產兒便是如此,體虛,陶陶要準時吃飯。


一會是薛舒念叨著什麼然後從荷包裡掏出一塊糖,往我嘴裡塞。


「你的前程難道要踩在你弟弟身上不成?」


父親怒吼一聲,十分失望的瞪了我一眼。


我冷笑出聲,咬著嘴皮反駁。


「侯府並未說換嫁?是嗎?」


「你妹子年幼,怎能去承受侯府的怨氣。若不是你回來,家中也不會出那麼多事,是你欠他們的。」


「是你的錯,你是災星。」


「你是災星。」


母親反復念叨著,語氣一次比一次更為堅定。


我倚在案牍邊上,指尖壓在木板上,那是我僅剩的力氣。


一滴滴的淚珠打湿了我的手心,我搖頭隻覺得身心疲憊。


21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敢違逆不成?」


父親沉著聲音,眼神冰冷迫脅我點頭。


「有何不敢!」


眾人尋著聲音望向來人,祖母駐著拐杖站在門外。


「母親。」


「婆母。」


父母親二人當即變了臉色,挨在一處如鹌鹑似的請祖母坐下。


祖母上前一步,緊緊的握著我的手。


「怎的這般冷,好學也要有個方寸。莫要讀昏了頭腦,做出那等愚孝之事。」


我鼻頭一酸,忽然覺得有了力量。


「他薛家斷了腿,要拿我陳家的姑娘去抵。睿兒做錯的事,敏兒的未婚夫,跟珍兒有什麼關系?兒啊,是咱們做了錯事。」


「明日你就準備上奏丁憂吧。」


父親臉色一白,僵在原地不再去看妻子和幼女。


祖母擲地有聲的表明了她的態度,若我出嫁她便讓父親披麻戴孝。


「母親何必為了孫輩的事詛咒自己。」


陳氏夫婦跪在地上,面面相覷。


我看了一眼高坐於堂上的祖母,淚如雨下。


22


薛家人一箱箱的聘禮往家裡搬進來,陳宅外頭圍滿了觀戲的群眾。


父親、母親食不下咽,想著大牢內的兒子,臉色格外的難看。


陳敏被關在園子裡,專心待嫁。


祖母將我喚到院子裡,讓我安心。


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隻能用餘生去向她賠罪。


夜深人靜之時,我仿佛能聽陣陣的咒罵聲。


陳敏嫁入薛家的那一日,牢房內的陳睿患了鼠疫,翌日清晨斷了氣。


紅白相撞,陳敏忽然成了父親母親的眼中釘。


他們怨她衝喜無用,反倒是衝走了同胞兄弟,不允許她回門。


沒過多久,我發了一場高燒。


醒來時,父親、母親坐在榻邊滿臉憔悴。


青竹感慨老爺夫人終於回心轉意,注意到了我的可憐。


我默默的喝著湯藥,回味口中的苦澀。


那不過是因為,如今他們唯一能靠的隻有我。


世上都說養兒防老,不過都是算計,父母之愛,也是有條件的。


可笑。


23


春光亭的桃花復開時,我考上了女官。


第二年春,我送走了祖母,回鄉丁憂。


棺材安置好,我捧著一個綠色的瓷瓶上路。


臨走之前,我該解決我的父親母親了。


陳氏夫妻皺眉指著問那是什麼東西,我平靜的說那是我唯二的家人。


父親眉頭一挑,又要發作,我淡定的朝了朝手。


突然,身後的家僕從馬車後頭提出一個邋遢的漢子,那漢子跪在地上胡亂喊著饒命。


「昔日,父親為報復母親買通那道士將我送走,如今可有後悔?」


母親不可思議的轉頭看向丈夫。


「當年將珍兒送去寺廟祈福,是你故意的?!」母親說完失神般的往後倒去。


「父親不想承認自己忘了連姨娘,保留著園子的擺設,成全自己的愧疚、痴情。這麼多年來母親您有想過我嗎?」


我扶起母親將她交到嬤嬤手上, 覺得十分荒唐的問出這個困擾我多年的問題。


縱然我前幾日就明了,可心中依舊不忿、委屈。


祖母在逝去前, 意識混亂,時常握著我的手反復念叨著作孽。


「你糊塗呀。」


老人呼吸艱難, 卻睜著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兒子罵道。


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隨著年紀的增長,老人家愧疚之情日益增長。


那個從小被送走的孫女, 是他兒子為報復妻子的手筆。


24


那麼母親呢?


我盯著她泛白的臉, 若有若無的問了一句。


或許是我的語氣很輕, 又或許是風聲太大。


母親沒有說話,我聽到了答案。


她刻意的不提起我,她怕我的存在會讓丈夫想到連姨娘, 害怕家中的穩定遭到破壞。


日復一日,她便恨上了我。


一個災星, 一個會破壞家庭和諧的人。


陳睿、陳敏自然也接收到了父母的意念。


母親迸發出一聲哀嚎,忽然打了雞血似的跳起來一拳一腳的打在那道士身上。


父親兩鬢斑白, 他拄著拐杖靠在門邊目送我離去。


他奄奄一息,經此一遭,妻女都與其離心,往後如朽木般死撐著。


這便是我對他的報復, 正如他這麼多年來對我不聞不問。


餘生鳏寡孤獨,是我為他制定的刑罰。


倘若他有心, 也許會發現那個給政敵送信要參他的小乞丐, 常年在青雲山邊遊蕩。


可他從來都踏入過青雲山的地界, 他一無所知。


25


我出京那天, 母親站在城門口送我。


父親臥榻不起, 她也沾染上些許病氣, 臉色很不好。


見我掀起馬車簾子,她快步上前小心翼翼的問道。


「你送祖母回去,還會回來嗎?」


「又是夢吧。昨天娘出現了好幾次。」


「(且」丁憂結束, 我會自請隨公主出巡江南,歸期未定。


「我去過的。陶陶,你一歲那年,我坐了好久的馬車去那寺裡想要接你, 可他們說。」


陳夫人哽咽著, 喉頭一緊,忽然說不出話。


她們說, 她腹中這一胎極為貴重,不可衝撞。


他們說,這正好是修復夫妻感情的絕佳時機。


有了這兩個孩子, 將來無人能越過她在陳家的地位。


於是, 陳夫人就坐在馬車上, 遙遙望了一眼那聳起的高峰。


她怕長女的晦氣會傷到腹中那兩個。


「且陶陶,樂盡天真。」


七個月時,她摸著肚子念著這句詩, 希望孩子幸福快樂。


陶陶, 她驟然發覺自己一次都沒有撫摸過她的腦袋,喚過她的乳名。


而如今,陳珍亦是坐在馬車裡頭, 一次都不曾回頭看她。


26


且陶陶,陶陶我呀,不會再回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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