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陳府的連姨娘與大夫人同時有孕。
瓜熟蒂落之日,連姨娘人死胎滅,是為不祥。
大夫人所誕之女,陳家大小姐被視為災星送往寺廟為家族祈福,以避災禍。
而今,災星我呀,要下山了。
1
尚書府外人來人往,一輛馬車順著官道走過,悄悄的走到巷子的岔口到達陳宅的側門。
「李嬤嬤、姑娘,到了。」
李嬤嬤打了個哈欠,睜開眼睛瞥了我一眼,率先走出馬車。
我跟在她的身後,簾子外是一扇紅門。
下了馬車,十幾道視線從四面八方襲來。
小紅門外站著一位衣著華貴的美貌婦人,身後跟著七八個僕婦。
「珍兒,快到娘這裡來。」
陳夫人上前一步,喊著我的名字,卻停在了三步之外。
近鄉情更怯,她上下打量著我,表情十分沉重。
「見了母親,也不叫人。虧得母親對你念念不忘。」
一道嬌滴滴的聲音打破了現場的肅穆,我抬眸尋聲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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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站在原地不動,回瞪我,圓圓的眼珠裡劃過一絲挑釁。
「又是夢吧。昨天娘出現了好幾次。」
我垂下腦袋,雙手死死的捏著裙邊,咬著嘴巴扭過頭嗚咽道。
「不是夢,娘的珍兒喲。」
陳夫人當即上前緊緊的抱住我,有眼力勁的丫鬟婆子也跟著擦了擦眼角。
我靠在散發著香氣的肩膀上,默默流淚,抬頭間對著那姑娘翻了個白眼。
那張臉與我有七分相似,一看就是我親妹子。
隻不過來者不善。
2
「娘,這人真是咱們陳家人?那個災星?別是什麼人冒充的吧!」
聒噪。
開口說話的是那青衣男子,二人並肩而站,臉的相似度約為九成。
尚書大人與妻鹣鲽情深,二人膝下育有一對龍鳳胎。
翻遍詩書,最終決定取睿敏二字作名。
陳睿、陳敏,我那對受盡寵愛的弟妹。
二人打娘胎裡便親密無間,對於我這個橫空出世的長姐格外的排斥。
陳睿不以為然的瞥了我一眼,話語行間帶著輕慢。
陳夫人猛然驚醒,我感覺到背上的溫暖驟然而逝。
「自然是你姐姐,你胡說八道什麼。」
陳夫人定了定心神,認真的看了我許久。
她的手掌和眼神掠過我的頭發、眉眼、鼻尖,最後停在我的臉頰。
期盼了是多年的人就在跟前,我不由自主的將自己的臉往她手心靠去。
「娘親。」
陳敏脆生生的喊道,母親面色一怔,手心最終落在我的肩膀上。
「珍兒,你先去洗洗。再去看望祖母。切不可失禮。」
我乖巧應下,跟著母親往院子裡去。
身後那兩道目光像利刃一般,迫不及待的想要向我劈開。
我當然知道她們不喜歡我,要不然也不會今日才將我接回。
3
十六年前,陳夫人與小妾連姨娘同時有孕。
生產當天,連姨娘與夫人發生矛盾,二人同時胎動。
連姨娘是父親的表妹,是其呵護了多年的嬌寵。
望著兩具沒了氣息的軀體,父親紅了眼眶,氣衝衝的要母親償命。
彼時母親剛產下我,無力阻攔發瘋的父親。
父親將那嬰兒高高舉起,手中傳來一陣連綿的啼哭。
「住手!」
祖母拄著拐杖一聲怒喝,一場鬧劇戛然而止。
不詳、克親的流言驟起,祖母無奈之下將我送往城外青雲山。
化災、祈福,一去便是十六年。
十六年,有了一兒一女的陪伴,陳氏夫妻的隔閡逐漸消散。
以至於前幾日父親終於下令將我這個長女接回,免得我真的成了道姑。
4
「拜見祖母。」
我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向祖母叩了三個響頭。
老太太凝視著我,眼淚沿著兩頰的皺紋緩緩而下。
「珍丫頭。」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回來咱們一家就圓滿了。」
祖母將我攬入懷中,撫摸著我的頭發,喃喃道。
我鼻頭一酸,忽然覺得那雙大手是那麼的溫暖,似曾相識。
祖母的態度引得一旁的丫鬟僕婦暗自交換了一個眼神。
一路上對我冷嘲熱諷的李嬤嬤暗暗的看了我一眼,不動聲色離陳敏更近些。
我有些高興,至少陳家有一個人是真心歡迎我回去。
可轉頭恰好瞥見母親袖子裡捏著陳敏的手,陳睿碰了碰她的肩膀。
二人示意她收一下抿起的嘴唇時。
三人之間那種渾然天成的親昵,無形中在我和他們之間豎起了一座屏障。
胸口湧上一抹酸楚,我將視線移開,壓住那股奇怪的情緒。
不高興才對,畢竟太多的期許,會影響我下手的速度。
陳珍,你是回來報仇的。
我心頭一痛,壓下滿腔的怒火。
5
陳尚書勤勉務實,縱然親女歸家亦不曾請假。
一大家子坐在一塊吃飯,我安靜的吃著眼前的菜。
父親、母親偶爾會為彼此夾去一筷子菜。
行為舉止,宛如一對恩愛多年夫妻。
「父親,女兒以此酒恭喜父親履新。」
陳敏猛地站起,舉起酒杯朝陳父敬去,二人其樂洋洋的對飲。
陳睿接了妹子的眼神繼而站起,端起酒杯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
「父親,那個人見狗厭的張御史以後見了您也要俯首作揖了。
「多嘴多舌,妄議他人家事,合該被陛下責罰。」
「你這孩子。」
陳父摸著下巴,似怒卻笑,接過茶水小飲一口。
我夾了一塊酥肉,陳父眉梢舒展,得意之態難以掩藏。
「姐姐不祝賀父親履新嗎?吃飯吃成這般,傳出去人家還以為姐姐受了多大的委屈。若不是因為姐姐,父親早就~」
陳敏嘟囔著,飯桌上的眼光全都落在了我那幹淨的碗底。
「餓死鬼投胎嗎?上不得臺面。」
陳睿輕哼著接過未完的話,嘴角微勾毫不掩飾心中的蔑視。
清貴之家,最重儀態,見此父親的眉角微皺。
母親瞧見了丈夫的情緒,夫唱婦隨跟著面色緊繃。
6
祖母看了一眼十分幹淨的瓷碗,微微垂下眸子暗自思量。
兄妹二人一唱一和,無非是在告訴我,我與陳府格格不入。
「女兒在山上曾聽聞父親受命去江洲賑災。曾與流民一同居住,您曾說一針一線,一箪一食極為珍貴。孩兒效仿父親哪裡做錯了嗎?」
我正經危坐,眼神裡是對父親的孺慕與敬仰。
祖母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嘆息道。
「好孩子,以後過來陪祖母用膳,祖母瞧著你,心裡高興,多吃了兩碗飯也是你父親的孝心。」
「既如此,珍兒你就跟著祖母,就住春光亭那。那裡離祖母近些。」
父親慢條斯理的夾了一快鴨肉在我碗中,對此蓋棺定論。
聽到春光亭時,母親愣了幾秒,連忙微笑掩蓋其眼神中轉瞬即逝的失落。
我有些看不懂她。
曾經我如此期盼她將我接回家,可如今並沒有感受到她對我的思念。
我能從她身上感受到除了初見時的愧疚,還夾帶著些許的憎恨。
「陶陶,你母親一定會來接你回去的。」
耳邊忽然響起嬤嬤的日常一念,我忽然感到一陣茫然。
陳夫人並不期待我的歸來,縱然血脈相連,我們卻是如此的陌生。
心心念念了十多年的陳府不是我的家,一直陪伴我的江嬤嬤沒了,青雲山也不是我的家。
7
「小姐,咱們這園子可大了。東西老爺早就備好了,就等著您回來呢。」
小丫鬟青竹喋喋不休,像隻初生的雀鳥。
春光亭很是雅致,器具一應俱全。
院子門口還栽了一株高大的海棠花,一簇簇在月光下像是流動的錦繡。
「都怨春光亭那個小賤人作祟。害人終害己,她死了倒是連累我們姑娘了。」
幼年時江嬤嬤曾在耳邊屢屢咒罵的小賤人。
害得我苦居深山十六年的連姨娘,春光亭曾經的主人。
我撫摸著光滑的桌面,耳邊仿佛能聽到連綿不絕的哀嚎。
指尖並未沾染半點塵埃,看來時常有人過來此處打掃停留。
夜間,我躺在柔軟的床上,翻來覆去。
睡慣了硬床板,如今睡這軟如綿糕的錦被上倒是渾身不得勁。
我翻身起來溜達,兩道嬌小的身影正偷摸著往我屋子邊走動。
戴著面紗的白水將腰間的袋子打開,一條粗大、棕黑色的蛇迅速沿著窗戶攀巖而上。
我冷笑著,緩緩的眯起眼睛。
伴著隔壁院子陣陳驚悚的呼叫聲,我靠在床榻邊漸入夢鄉。
8
翌日清晨,陳敏頂著一雙魚泡似的眼睛與我一同給祖母請安。
出了園子,她便驅身上前,咬牙切齒的找我對峙。
「陳珍,你如此歹毒,竟然敢放蛇害我。?」
「你該喚我一聲長姐。」
陳敏愣了一會,輕笑出聲。
「你以為父親為什麼接你回來?要不是姓張的多舌參父親棄女不顧。你就該老死在那個臭道觀裡。」
「別以為我們會把你當姐姐,你遲早會滾蛋的。母親很快就會把你打發出去。」
陳敏一把推開我,居高臨下的站在那。
「比起當道姑,給你挑個窮舉子已是改命。」
我低下頭餘光看見不遠處的一縷藍色衣角,母親選擇袖手旁觀。
我頓時明白了陳敏眼神中目空一切的傲慢的來源。
她從來都不相信母親會為我出頭。
我的親生母親,這位陳夫人,並不愛我。
平寧侯府的小世子薛則,出身尊貴,才貌雙全。
我未歸家時,早已聽聞二人訂下婚約,不日成親。
可哪有長姐待字閨中,幼妹先出閣的道理。
陳敏對我的厭惡,除開父母那裡又多了一層。
她想嫁給薛則得緊,我這個沒嫁突然歸來的長姐,是她婚姻的絆腳石。
我下意識的向右後方探去,那片衣角已然消失。
難怪方才在祖母跟前說讓嬤嬤教我規矩,果然迫不及待的想要將我嫁出去。
9
半月後,侯府設宴,一大清早陳敏便起來梳妝。
臨走之際,一個看不清臉的小丫鬟一不小心將茶水撒到我的裙擺上。
華麗的衣裙穿不到半個時辰,便有了一大攤棕黃色的印跡。
「姐姐自幼長在山間,閨門禮儀還不嫻熟。今日侯府設宴,都是些名門貴女,難免衝撞了她人。母親~」
陳敏嬌怯的抱著陳母的手撒嬌,母親面帶遲疑卻始終沉默著。
我曉得陳夫人在等我退步,從衣服到用具,再到今日的出行。
昨日剛搶了我做的衣裳,今日又害得我無法出門。
這半個月陳敏步步緊逼,屢屢爭奪我的東西,就是在試探陳母對我的態度。
「母親,你還是別讓她出門了。免得惹人笑話。」
一旁的陳睿隨意的彈去肩上的不存在碎葉,嚷嚷著趕緊走人,以免誤了時辰。
我扭過頭去,遮住臉龐咳嗽一聲。
母親聽見咳嗽聲,眼光一亮等著我接話。
「想來昨日受了些許冷風,就不同母親前往了。」
陳母心下定了,應了一聲,左手攜著陳敏,右手牽著陳睿,頭也不回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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