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原因。」
「夫君記性真差,喜兒被你下令打死的那天,我便說過,會要你的命。」
「就因為一個丫鬟?」
「是,就因為一個丫鬟。」
「可是自古尊卑有別,身卑命賤,本就是她們的天命。」
「夫君位極人臣,死的時候還不是權勢富貴一把灰,與她們有何不同?」我嘴角勾起,聲音溫柔。
程溫霆仿佛認了命,他面上有我看不懂的絕望和悲涼,低低笑了一聲,又抬起頭,問我道:「今日的天,好嗎?」
我回答:「今日陽光明媚,晴空萬裡。」
「那,帶我去院中看看吧。」
「好。」
54
有人良緣夙締,百年好合。
有人天作之合,你死我活。
恰如今日的程溫霆,和我。
正月,又一年元夕。
庭院裡的梅花皆都開了,小窗斜日兩三枝,當真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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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程溫霆坐在長廊下,廊下掛滿了紅燈籠。
他怕冷,身上披了件狐皮大氅,從背後看,仿佛白雪拂身,公子依舊。
程溫霆抬頭望了望廊下的那些燈籠,問我:「鳶娘,我們怎就走到了今日?」
眼前的圍爐,烹煮著茶壺,一縷煙霧嫋嫋。
廊下的燈籠,那般喜慶,如我嫁他那日。
我道:「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意思?」
「是,沒意思了。」
程溫霆笑了笑。
他好像有些困,斜躺在椅子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何時嗎?」
「新婚之夜?」
「不對。」
「丞相府上?」
「算是吧,那年相府三小姐及笄,約了一幫姑娘在府裡泛舟,那池塘裡開滿了荷花,她們採了一大捧。
「後來下雨了,大家紛紛上岸,採到手裡的荷花便隨手扔了。
「我那日在亭臺,看到眾人散去後,有一姑娘折返,在大雨之中淋成了落湯雞,將那些被丟棄的荷花,全都撿起來抱在懷裡。
「她一邊兒撿,一邊兒哭,很奇怪,那天的雨下得那麼大,我就是知道,她臉上抹去的是淚,不是雨水。
「你比相府的三小姐年長了一歲,我聽老太君說起過你,她道你溫柔嫻靜,性子溫順,那日我卻在想,一個溫順的姑娘,做出如此舉動,可見是傷心至極。
「我不願看你淋雨,便吩咐小廝去取一把傘來,本想為你撐起,可是傘取來的時候,你身邊的丫鬟已經去接了你。
「鳶娘,我晚了一步而已。」
程溫霆的聲音很虛弱,面上卻微微泛起笑意。
他又道:「後來我想了想,其實準確來說,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十三年前的元夕。
「那時我還是太子少師,隨著太子去城樓觀燈,後遇歹徒暴亂,女眷那邊慌成一團,我從侍衛手中取了箭,護送太子離開時,恰見一身穿緋衣的小姑娘,在人群之中慌亂地躲藏。
「我看到有一歹徒,將長箭對準了她,那日我拉了弓,將歹徒的手臂射傷,使他手中的箭有了偏差。
「我本想去救她,可是剛邁出一步,便看到她被一少年拽住胳膊,救走了。
「若我知道,我日後會娶那姑娘為妻,我想即便是將太子丟下,我也一定會去找她,萬不會給別人救下她的機會。
「可是鳶娘,我又晚了一步。」
隻此一步,失之永失。
這在程溫霆看來,似乎是我與他悲劇的開始。
可我笑了笑,隻輕聲道:「我們原還有很多機會的。」
良緣夙締,不過是一段美好姻緣的開始。
姻緣破滅,卻不會是因為一朝一夕。
程溫霆當明白這個道理。
他都快要死了,我如今也願意滿足他一些心願,我對他道:「魏氏聽聞你遇刺,於前幾日進了城,她哭著要見你,你如今醒了,我安排你們見一面吧。」
「若心?不必了。」
程溫霆想來是真的撐不住了,他很倦怠,聲音極輕:「鳶娘,我死之後,你留她一條命吧。
「我父親活著的時候,去江北巡檢官員,在船上遭了難,她父為救我父,被亂刀砍死,她母親聽聞此事,跳江殉了情,夫婦二人唯有若心一個女兒,我們家欠她兩條命,我母親發過誓,會永遠護著她。」
55
程溫霆大概永遠不會想到,他死之後,魏氏進了府。
然後在出殯那日,撞死在了棺椁上。
她與她的母親一樣,是個難得的痴情人。
我冷眼看著她殉情,忽想起了在我得知梁執死訊的時候,我那時是什麼樣的反應呢?
心痛,絕望,惶恐,以及對自己的擔憂。
我愛梁執,他將是我此生最愛之人。
可是讓我為他殉情,我想我做不到。
因為我最愛的,永遠還是自己。
歷經過黑夜之人,總是會格外惜命。
更何況如今的我,是聖上親封的「姜國夫人」。
這是程溫霆的死,為我帶來的榮光。
我注定會一世尊榮,永享富貴。
我的孩子會在這尊卑有別的世道裡,出生於高處。
除非,我們不會被連累。
是的,賀南隅來找我了。
他如今是朝廷的通緝犯,很危險。
因為他不僅是刺殺程溫霆程大人的真兇,據福王表述,他還是當初將榮嘉縣主劫持到鬥姆宮的兇徒。
這種節骨眼上,若有人知道了我與他的關系,我會死無葬身之地。
真要命。
賀南隅偏又出現了。
同上次一樣,他說要帶我走,去邊關隱居。
我如今已有了八個月的身孕,如何能跟他一路躲避追捕,顛沛流離?
不妥不妥。
我讓他自己走,永遠別再回來,他又不願,說放不下我和孩子。
事已至此,我不想再為自己掩飾了。
我很害怕,因為賀南隅不死,終將成為我和孩子的隱患,將我們拖進深淵。
試問世間女子,已如我這般,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看不完的金玉滿堂,如何還願意跟一個被通緝的兇徒亡命天涯。
鮮衣美食,換家徒四壁。
萬貫家財,換一貧如洗。
你可願意?
有情飲水飽,是年少時的阿鳶會選的路。
無情金屋寒,是如今的謝淑然。
所以我在端給賀南隅的酒裡,下了毒。
怕他發現,我表面鎮定,實則心裡很慌。
可他實在太傻,見我臉色蒼白,竟還將我抱在懷裡,握著我的手問,是不是受了風寒?
是的,第一次殺人,我遍體生寒。
我垂下的眼睫掩蓋著內心的情緒,扯出一抹笑,將酒端給他:「賀南隅,你說,我們去了邊關之後,會隱居在何處?」
賀南隅並未伸手接那酒杯,他看著我笑,漆黑的眼睛裡,仿佛藏著星光。
他此刻像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鳶娘,邊關有大漠孤煙,但我們會隱居在燕山腳下,那裡有處村莊,村頭有條河流,村民們跟我很熟悉,我們可以像他們一樣,捕魚種桑,一起把孩子養大。」
「聽上去,會很辛苦。」
「是比不上京中富貴,但你若願意跟我走,我發誓不會讓你吃苦,這一生刀山火海,火炕鍍湯,我都會護著你。」
「賀南隅,你真心愛我嗎?」
「是。」
「你會心甘情願為我做任何事嗎?」
「會。」
「好,我知道了,喝完這杯酒,我們商量一下,何時出發。」
(正文完)
番外:程溫霆篇
弱冠之年,程溫霆便成了當朝最年輕的太子少師。
這得益於老御史大人對他的悉心教導。
似他這般的臣子,將來位極人臣,已是必然。
正因如此,相府的老太君格外操心他的婚事。
後來,相府初見。
亭臺柳處輕雷,池上雨碎。
那在岸邊哭著撿荷花的姑娘,令程溫霆有些眼熟。
一時卻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直到老太君拿出京中貴女名帖和畫像給他看的時候,他忽又一眼認出——
原是三年前的元夕,他在城樓下拉弓射箭,險些救下的那個姑娘。
姑娘乳名鳶娘,老太君道她知書達禮,最是賢淑。
可是這般好的女子,怎會哭得如此傷心?
程溫霆想起了她白淨的臉龐,嬌俏面上的絕望,美人落淚,真真是讓人心都碎了。
他在諸多貴女名帖之中,幾乎未曾猶豫,便挑選了她。
他想,不管什麼原因,成親之後,他定會好好待她,再不讓她落淚。
初見,他對謝長史之女鳶娘,一見傾心。
可惜,婚事籌備之時,聽聞她並不想嫁,跑去對自己的母親哭訴,不喜歡程少師。
程溫霆覺得不可思議。
他要娶她之時,從來是別人道,是謝家高攀。
他想不出她不願嫁他的緣由。
於是想方設法地暗中打探了一番。
這一打探,得到一個不切實際的說法——
道是謝家小姐鳶娘,少不更事時,曾與一身份卑賤的馬夫定情,二人被家中拆散。
這謠言太過虛假和膚淺,像是鵝毛輕落,可笑到根本沒人相信。
相府的老太君從來都道:「鳶娘這孩子,我看著長大的,很乖巧。」
所以直到成親那晚,程溫霆都未曾當真。
直到她在二人歡好之時,哭了好半宿。
直到那方潔白的貞潔巾帕上,並未落紅。
程溫霆冷眼看著她哭,想起了那個不切實際的謠言,突然便遍體生寒。
鳶娘去浴洗之時,他想了無數個結局。
該怎麼對她?
若他足夠狠心,可以將人送回謝家,附帶一封休書。
那樣的話,她會如何呢?
程溫霆想了許久,他覺得自己做不到,最終隻是失望地笑了一聲,起身拿了一把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鮮血落在巾帕上時,他在想,鳶娘,你雖對不住我,我卻對你仁至義盡。
程溫霆不可否認,魏氏在程家多年,就是想等著給他做偏房。
雖然他同母親有意提起,想為她尋一戶好人家。
可是魏氏不願,死也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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