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依舊

娘親病逝不到一年,我爹風風火火將小青梅迎為續弦。


後母一過門,便撺掇我爹將幼弟禁足:「世子頑皮不堪大用,不如期待妾身腹中的孩子。」


我加以勸阻,卻遭她訓斥:「一個庶女,以為養在嫡母膝下便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嗎?」


我斂起笑意,一心輔佐幼弟坐穩世子之位,替侯府掙下偌大家產。


「端國公之女教出來的孩子,絕不是任人欺辱的病貓。」


1


我及笄那年,母親纏綿病榻,藥石無醫。


有感自己回天乏術時,母親將我喚到跟前,小心囑咐:「母親走後,侯爺必定是要迎續弦入門的,你雖非我親生,可到底是我一手撫養大的,自當擔起這嫡女之責,好好輔佐幼弟,以他為你日後的依仗。」


語罷,她將自己的嫁妝盡數交到我手中,又看向一旁的柳嬤嬤:「女子若想在後宅安身,終究要自身撐得住,錢與心腹缺一不可,母親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如今將這些交與你,才是真正安心。」


我泣不成聲,握著母親的手安慰道:「父親敬重母親,斷然不會任旁人欺辱我們姐弟。」


母親眼中閃爍淚光:「若是如此我也能放心,怕就怕……」


她的後半句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彼時我尚且懵懂,不明白為何母親與父親琴瑟和鳴,臨了卻如此憂心父親會苛待於我們姐弟倆。


自母親離世,父親便成了這京中炙手可熱的兒郎。


有軍功在身,嫡姐是當今皇後,正逢壯年喪妻,便是做填房也有諸多世家願與侯府結親。


可父親偏偏回絕了一眾聰慧的貴女,私下將一歌姬出身的平民女子安養在莊子上,揚言要迎她為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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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月,京中人人皆知長寧侯崔承淵有個嬌滴滴的小青梅,為了給足她體面,日日帶她出席京中貴眷設下的宴會。


京中都是關於侯府的闲話,嘲諷母親從前與父親的婚事不過是笑話,平白為他人做了嫁衣,這日後的續弦娘子才是父親心中真愛。


父親生怕續弦娘子入門受了委屈,多次對我與幼弟提起這位續弦:「婉寧同我相識的年歲比你們母親還長些,若非造化弄人,或許我娶的便是她了,這些年她為我受了不少委屈,為父心中有愧。」


「如今既迎了她為續弦,她定會將你們視如己出,你們也定要尊她、敬她,就如從前待你們的母親一般。」


父親似乎忘了,母親堂堂將門之女,因著一旨賜婚,嫁給心中另有他人的男人,甘願為他屈居後宅相夫教子,又何嘗不是委屈自己?


隻是我未曾想過,父親眼中霽月清風的青梅竟是個滿腹算計的女子。


2


素來迎娶續弦都不會大張旗鼓。


可父親不顧京中的風言風語,更不在乎祖母的以死相逼,執意給宋婉寧極盡奢華的婚宴,甚至比母親當初入門時還要風光些。


祖母見攔不過,便稱病安養,將管家之權盡數交到我手中。


和母親的溫婉謙恭不同,宋婉寧一顰一笑都張揚無比,我在心中感慨,怨不得父親對她念念不忘,當真是美若天仙。


她昂著頭站在父親身旁,如一隻驕傲的花孔雀。


而她的性子,和她明媚張揚的皮相如出一轍。


即便是在場的貴眷恭賀,她也不願垂眸多看一眼,如此氣盛,倒不像是平民出身的女子。


我的餘光瞥見幼弟眼中的恨意。


他低聲埋怨:「父親大張旗鼓娶她入門,說什麼青梅竹馬、失而復得,這不就是明著打母親的臉嗎?」


我瞥了幼弟一眼,輕聲告誡道:「弟弟可是忘了母親的叮囑?父親正當壯年,娶妻是必然的,今日若不是她,也會是旁的高門貴女,屆時我們姐弟隻會更加如履薄冰。」


「父親既願意給她如此體面,便應當知曉她在父親心中的分量,便是你再不滿也應當喚她一句『嫡母』。」


話音剛落,堂前禮成。


按照禮制,我和幼弟應當向嫡母敬茶。


幼弟不情不願,與我交換眼神後便恭敬地向宋婉寧敬茶。


宋婉寧眉眼之間隱有得意,自顧自撥弄著茶盞:「到底是嫡出的世子,禮節自是周到的。」


輪到我敬茶時,宋婉寧卻斂起了笑意:「聽聞侯府的大小姐隻是府中賤婢所生,隻是因著嫡母仁慈,才能養在膝下,可話都是說給外頭的人聽,到底不是嫡女,又有什麼資格到這堂前來丟人現眼?」


眾賓哗然,這些話飄進我耳中,直覺告訴我這個嫡母不是一個好相與的。


父親面上也有些掛不住,可到底是他心尖上的人,卻是任由她為難於我。


府中人人皆知,我是母親的陪嫁婢女所生,隻因生母難產而亡,母親憐惜,便將我養在身邊,對外稱我是侯府的嫡女。


我依舊面色和緩:「母親有所不知,從前嫡母教誨,庶出的身份不過是一張外皮,既都是侯府所出的孩子,母親自然一視同仁,要緊的是一家子和睦,方能保一門興衰。」


宋婉寧臉色鐵青,將我手中的茶盞打翻。


「放肆!你是想說我不懂規矩,壞了侯府一向的好名聲?」


我笑了笑:「母親是父親心中愛重之人,自然是比女兒更懂其中利害。」


宋婉寧本就因出身一事敏感到極點,如今卻是生生被我噎住。


父親縱是心中多偏袒她些,可事關侯府的臉面,她如今畢竟是高門主母,若是為難一個庶女,傳出去說她仗著嫡母身份欺壓庶子女,於她名聲有損。


她終於是咽下了這口氣。


散禮時,舅舅將我喚到跟前:「今日你做得很好,果然有我徐家女兒的風骨,隱忍方可徐徐圖之。」


舅舅是端國公府如今的當家人,也是母親的嫡親兄長,對我與幼弟最是心疼,也明裡暗裡幫襯我和弟弟。


他私下將宋婉寧與父親的過往盡數告知於我。


宋婉寧的確不是什麼平民之女,從前也是清流官家的女兒。


父親少時在宋婉寧家中的私塾待了些日子,和宋婉寧結緣,互生情愫。


父親一個武將,自小便不喜詩書,更無心於考取功名,一心都是跟著老侯爺習武。


可不解風情的武夫卻被宋婉寧張揚明媚的性子吸引。


為了見她,本不願考學的父親竟日日到場,隻為多見她一面。


彼時老侯爺在戰場上殒落,姑姑又初登後位,根基不穩,為了一門榮耀,便向陛下求來與國公府的姻緣。


陛下賜婚的消息傳出,宋婉寧當晚便急得翻了牆,要找父親問個清楚。


可她卻在夜裡路遇流民,下落不明。


被尋回的時候已然壞了名聲,自己的婚事都難有著落,便是從前侯府也不會任由世子娶一個五品官的女兒,如今更不用說攀上侯府。


不久宋家遭難,全家流放,京中也再無宋婉寧的消息。


還是前些日子,父親在周將軍家中瞧見了淪為歌姬的「白月光」,愧疚湧上心頭,這才不依不饒要迎她為續弦。


既知道了兩人的過往,自然知道日後該如何應對,今日一見,我便知曉宋婉寧不是個良善之人,恐怕日後也難和我與幼弟和平相處。


我日後的每一步,都須好好籌謀。


3


大婚當晚,宋婉寧便急著在府中立威。


府中的一個姨娘與兩個通房向她請安過後,她轉頭便在父親懷中哭了起來:「承淵,你從前分明說過,既娶了我,便隻專情我一個人,留著這些妾室通房又算什麼情深意重?」


宋婉寧哭得梨花帶雨。


見父親臉色沉重時,她又很適時地將錯攬到自己身上:「婉寧自知身份卑微,能給侯爺做填房已經是上天的恩賜,隻是我心中從來都隻有侯爺一人,難免著急上火。」


我那單純的侯爺爹一下便被拿捏了心思,任由她自己拿主意。


主母打發通房原不是什麼大事,可府中唯一的姜姨娘卻是母親在時收的良妾,從來安分,不爭不搶,若是無故處置,恐落人口實。


一大早我還在盤算府中賬目,幼弟便跑到我院中,神色慌張:「姐姐,那宋婉寧在院中吵嚷著,要打殺了父親的通房!姜姨娘想上前護著,竟被她的竹鞭抽傷了!」


我趕到宋婉寧的小院時,她已經打紅了眼。


兩個通房跪在地上渾身顫抖,鬢發散亂,姜姨娘背上平添了幾道觸目驚心的鞭痕。


見她不依不饒,幼弟將姜姨娘護在身後,指著宋婉寧憤憤道:「嫡母好大的威風,姜姨娘多年安分守己,若您看不慣便讓她待在自己院中,如今這般下死手,恐怕有失體面!」


我接過弟弟的話,語氣和緩道:「還請母親手下留情,姜姨娘畢竟是府中的舊人,向來安分,母親已然懲戒過,不如便讓她們自行回去思過。」


婢女得了我的意思,便要上前攙扶。


宋婉寧卻不似前幾日那般和善,大聲喝著一旁的婆子:「世子不敬嫡母,連一個庶女也敢騎在我頭上編排我,今日我便連他們一塊教訓,以正家風!」


可在場的婢女、婆子,就連小廝都不敢動。


宋婉寧初嫁入侯府,心中不安,著急立威情有可原,可她眼界太淺。


她在這兒歇斯底裡,無非是想告訴侯府眾人,她在父親心中的特別之處,可這一切都隻對我那天真的侯爺爹有效。


母親從前領著我接管中饋,府中人人都清楚我在府中的位置,誰敢對我動手?


宋婉寧氣急,言語無狀:「你們竟如此護著這個賤蹄子,就不怕我回了侯爺將你們都發賣了嗎?」


我加重了語氣:「母親自重,若是女兒當真有錯,自會認錯受罰,可今日之事實在不光彩,女兒不能不為了侯府的聲譽著想。」


宋婉寧被拂了面子,惱羞成怒,抬手便要朝我打來,那鞭子卻被幼弟穩穩地接住。


幼弟稍稍用力,宋婉寧一個不穩,踉跄幾步便重重摔在地上。


她吃痛咬牙,氣得發抖,指著我吼道:「好啊,你們姐弟今日如此欺辱我,我定要告訴侯爺去!」


4


父親從軍中回來時,宋婉寧便在他那哭了一通,說我和幼弟瞧不上她,幫著姨娘欺辱她。


柳嬤嬤將今日來龍去脈盡數告知父親,到底是她自己理虧,父親也並非不明事理,隻是好言好語地哄勸。


直到宋婉寧露出手上的瘀傷時,父親才發了大火。


他下令將幼弟關進祠堂中禁足:「從前你母親教給你的規矩都哪去了,竟如此欺辱嫡母?你便對著你母親的牌位懺悔去,什麼時候想通了再出來!」


幼弟倔強,在祠堂中餓暈了也不肯向宋婉寧認錯。


見我來時,他紅了眼眶:「姐姐,你說父親是不是從未對我們上過心?那個女人不過吹了些枕邊風,使了些苦肉計,便诓著父親將我禁足,若是她日後要這世子之位,恐怕父親也得拱手給他。」


我將熬好的熱粥遞給他,又喝止了他的眼淚:「人固有三分氣,若想要肆無忌憚地發泄,便要有足夠的本事,否則你就得忍住,將氣爛在肚子裡。」


「你是侯府世子,日後便是這侯府的當家人,也是姐姐的依仗,這侯府固然是由父親說了算,可你亦是端國公府的外孫,隻要你肯上進,舅舅定然會幫扶你,一個不成氣候的續弦何足為懼?」


幼弟斂起眼淚,終於接過我手中的飯食。


夜裡,我帶著他向宋婉寧賠罪。


宋婉寧起初還對我倆不屑一顧,直到我拿出一對貴重的雙龍戲珠手镯,她的臉色才好看些。


這對手镯是前朝皇後的舊物,便是宮中也難尋,若不是為了一家臉面上過得去,我還真有些舍不得拿出來。


宋婉寧眼睛都看直了,自顧自地將那手镯往腕上戴,嘴裡喃喃道:「這才對,認錯就該有個認錯的態度,既如此,我也不好再和你們這些孩子計較,往後各自安好便是。」


早膳過後,父親搭上幼弟的肩膀,滿臉笑意:「婉寧前些日子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隻是她剛入侯府有些不適應,難免對你們苛責了些,可今日你們也瞧見了,她是個和善的嫡母。」


我與幼弟笑著應了應。


父親會被她的嬌柔蒙蔽,可我們心中跟明鏡似的。


她的作為我們都看在眼裡,若是真能各自安好倒也無妨,怕就怕有人心思不端。


5


立春過後,馬場上的草也差不多長齊了,京中貴族也陸續開辦馬球會。


尚書家的沈大娘子給侯府下了帖子,邀侯府上下前往遊玩。


宋婉寧和我同乘一輛馬車,隻見她渾身珠光寶氣,生怕別人將她看低了去,一副要豔壓群芳的架勢。


她的目光不時落在我身上:「如今侯府還是你管家,恐怕這官中不少銀子都進了你們姐弟的院子吧,瞧你這一身衣服如此奢華,竟一點沒有女兒家的分寸,是妄想將我這主母給比下去嗎?」


我並未理會她的暗諷:「這是從前母親為我置辦的衣裳,母親尚節儉不喜奢華,我的衣裳也都還和從前一樣。」


聽到「母親」二字,她眼中的恨意越發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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