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不會再回來了。」
伴隨決然的告別聲,高欣怡用力摔上門。
我們最終逃離了這個地獄。
「可我們能去哪?」
高欣怡行動不便,我背著她到路邊打車,柔聲道;
「我預約了酒店,先暫住一個月,之後的事情等高考結束再說。」
她趴在我背上,很輕,骨骼稜角分明。
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她都無法從家人身上感受到一分一毫的溫暖。
回到酒店後,高欣怡在腳踝扭傷處塗藥。
她腳踝腫得厲害,可上藥全程她都面無表情。
「曉蕾,你爸爸是怎樣的人?」
提及爸爸,高欣怡忍俊不禁:
「真難想象我會結婚,還能養出你這麼可愛的孩子。」
我託著臉,注視著她的笑顏:
「爸爸是很溫柔的人。」
「他不會忘記媽媽生日,會精心為你準備禮物慶祝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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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不貶低媽媽的原生家庭,會跟媽媽感同身受。」
「他會讓媽媽感到幸福,所以當媽媽不快樂時,那個接近你的人,就一定不是爸爸。」
高欣怡抬手揉了揉我的頭:
「是嗎?真好。」
「未來能有這麼優秀的人愛我。」
我鼻頭忍不住發酸,很堅定地說道:
「是因為媽媽值得最好的人。」
她笑出了聲,反問道:
「未來的我對你好嗎?」
「好,你很愛我,下班無論多晚都會給我帶好吃的,每逢假期你總會帶我去各處旅遊。」
「有次我被同學欺負了,你去學校幫我出頭,將霸凌者統統教訓了一頓。」
「你從不強求我出人頭地,在你看來,哪怕我是平凡的孩子也不會令你蒙羞。」
「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媽媽。」
說到最後,我的聲音哽咽,悄悄擦去眼角的淚珠。
高欣怡搭著我肩膀,輕聲道:
「未來的我能聽到你這麼說,一定會很高興。」
可她聽不到了。
我忍不住垂下眼眸。
因為媽媽已經死了。
我所編造的家庭,不過是一場幻想罷了。
03
自我記事起,我就從未見過媽媽。
每逢我問奶奶:
「我媽媽去哪了?」
她都會粗暴地推搡我,怒罵:
「你媽就是個婊子,她跟野男人跑了!」
第一次跟媽媽見面時,爸爸拽著我坐了很久的公交車。
有位碎嘴子的大嬸領著我們,沿途都在說道:
「你媳婦三月前搬來的,穿得光鮮亮麗,一看就是傍上有錢人了。」
「要我說,騙錢的狐媚子就該毀了臉才好,免得又去勾搭別家男人。」
大嬸領著我們上四樓,從衣兜掏出鑰匙,徑直打開了鎖。
客廳內坐著一位女人。
看到她的瞬間,我險些沒憋住含在眼中的淚水。
「媽媽。」
我的喚聲讓女人抬起頭,她看向我,如臨大敵般起身,力度大到撞翻了座椅。
「誰允許你領他上門的?」
她攥緊的指尖發白,我甚至能聽到骨頭被捏出響聲。
「合同中明確寫過,我不允許房東持有備用鑰匙,也不允許你不經許可進入房間。」
「你憑什麼不遵守規定?」
「就憑房子是我的,而我最看不起偷男人的三!」
大嬸扯著嗓子喊道,而爸爸一腳踹在媽媽身上,按住她腦袋往桌角撞。
「死婆娘,賺我一萬彩禮還想跑,我弄死你個賠錢貨。」
「趙明遠,你個王八蛋!」
媽媽頭發被扯掉幾縷,額頭被撞出淤青,哭喊地罵道:
「我不會跟你走的,我絕對不要回去!」
媽媽的反抗讓爸爸下手愈發狠,也勾起了我最黑暗的記憶。
每次醉酒後,爸爸一旦有火,就會拿我撒氣。
用煙灰缸砸我的頭,逼著我伸出胳膊,拿煙頭在皮膚上刻字。
奶奶總說,爸爸隻是喝醉了,忍過去就好了。
可爸爸沒有收斂,並越來越變本加厲。
我不想當冷眼旁觀的奶奶。
手指不斷顫抖,我舉起花瓶,用盡全力砸在爸爸後腦上。
「你,不許欺負媽媽。」
爸爸松手的瞬間,媽媽踉跄兩步,拉住我的手跑進房間。
隔著反鎖的木門,我能聽到爸爸歇斯底裡的怒吼,而媽媽握著手機,撥通了報警電話。
她嘴角還有血絲,臉頰腫起,殘留著未褪的淤青,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媽媽,別怕。」
我小心翼翼地說道:
「我會保護你的。」
媽媽松開了抓著頭發的手,抬眸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很復雜,深刻的恐懼從瞳孔中流露。
但她最終將我攬入了懷中。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母愛。
哪怕她甚至不敢抬頭看我的眼睛。
待警察來時,門板已然被踹得變形。
警察將媽媽攙扶起身,看著她滿身的傷,當即冷臉道:
「你還是不是男人?」
爸爸一抬下巴:
「她給我戴綠帽,我沒打斷她的腿都算好的了。」
「我根本就不想跟你結婚!」
媽媽唐突嘶吼起來,眼淚不斷滾落:
「我根本沒收過彩禮,是你們強行綁我上的婚車。」
「與其跟你走,我寧願去死!」
我牽著警察的手,怔怔地聽著媽媽崩潰哭喊。
有些孩子出生就是一個錯誤。
也許,我不該成為媽媽的累贅。
媽媽向法院起訴了離婚。
她在租房內安裝監控,拍攝下家暴全程。
「就算你起訴成功,又能怎麼樣呢?」
爸爸伸手將我拖出媽媽的懷抱,我張口想咬他,被他用力掐住脖子。
「小崽子跟了我八年,就算沒了你,我照樣能用她來還債。」
窒息感讓我的臉漲得通紅,爸爸用力將我推倒在地。
他咧開嘴,看我的眼神像是待宰的雞鴨。
「你還記得村東傻子不?他急著娶媳婦,正好再過兩年,曉蕾就滿十六歲了。」
「你說,她夠不夠回你的本?」
媽媽的臉色逐漸變了,她不敢置信地盯著爸爸,顫聲道:
「你讓曉蕾嫁給比她大二十歲的人?你瘋了嗎?她是你親女兒。」
爸爸隻是笑,他吐了口煙霧,反手扯住我頭發道:
「那又怎麼樣呢?」
未熄滅的煙頭摁在我胳膊上,疼得神經都在顫抖。
「她是我女兒,就該聽我的話。」
「媽媽,你走,我不疼。」
我掙扎地想起身,被爸爸再度一腳踹倒在地。
媽媽眼中泛起淚光,她看著我,看著我因煙頭的高溫顫抖不已。
她長嘆了口氣,開口道:
「我不離婚了,你放過她。」
名字,像一個魔咒,當任何東西有了名字,想要割舍時總會於心不忍。
更何況是人。
「早說了,孩子就是女人的軟肋。」
爸爸松開摁緊煙卷的指頭:
「跟我鬥,你隻能自討苦吃。」
媽媽無言地抱著我,不斷用冷水衝洗我胳膊的燙燒。
我看到她,很輕很輕地說道:
「媽媽別哭,一點都不疼。」
本來還緊繃著臉的媽媽,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怎麼可能不疼呢?」
一樣母親早早離家,一樣攤上人渣的父親。
曾經烙印在媽媽身上的痛苦,如今復刻在我身上。
「我一直以為,以為我能逃出那個地獄,一切都能重新開始。」
媽媽緊緊地抱著我,勒得我喘不過氣。
「但我錯了,我早該明白這是我的命,我逃不出去,我必須親手砍斷這條鎖鏈。」
眼見媽媽哭得越來越厲害,我手足無措地替她擦拭眼淚。
她親了親我的臉頰:
「沒關系的,曉蕾,媽媽不會再讓你受傷了。」
當晚,家裡擠滿了人。
兩家人齊聚一堂,慶祝夫妻重歸於好。
滿桌酒席,眾人推杯換盞。
素未謀面的外公高舉酒杯,嚷嚷道:
「你早該想通了,能有門好姻緣,是你的福氣。」
「依我看,就該打斷她的腿,讓她想跑也跑不掉才好。」
奶奶冷哼一聲,抬手打落我夾蝦的筷子:
「死丫頭吃什麼蝦,作踐東西。」
爸爸滿嘴流油,沒好氣地瞪我:
「真是餓死鬼投胎。」
在村裡,女孩沒資格吃海鮮,蝦都是留給男孩進補的。
「曉蕾,別聽他們亂說。」
媽媽點著我額頭:
「你值得一切最好的東西,以後別虧待了自己。」
她咬重了以後二字。
詭異的不適感讓我頓時沒了胃口。
奶奶防賊似的挪走餐盤,一筷也不許我碰,而媽媽並未阻攔。
家裡很熱鬧,我卻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在嘈雜的麻將聲中,媽媽哼唱著搖籃曲,哄我陷入夢鄉。
迷迷糊糊間,她抱著我,有水沾湿了枕巾。
次日清晨,天才剛亮,媽媽就喚我起床給全家買早餐。
我睡眼稀疏地點頭,她頗有耐心地替我扎辮子,囑咐道:
「在附近超市裡買,花完錢再回家,不然被你爸看見,他嘴巴又不消停。」
她給我一張百元大鈔。
對於不滿十歲的我而言,這無疑是一筆巨款。
「曉蕾。」
臨出門時,媽媽突然喊住我,將我抱入懷中。
「別怪媽媽。」
這句輕聲的耳語,成了我和媽媽的最後一句對話。
當我帶著早餐回家時,房間已然陷入一片火海。
在救護車的鳴笛聲中,我看到了擔架上的媽媽。
她皮膚被燒得焦黑,嘴角帶笑,已經停止呼吸。
轉瞬間,我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真可憐,才這麼小就父母雙亡。」
「據說是煤氣泄露引發火災,一家除了孩子全死了。」
「真糊塗啊。」
耳畔有人在低語,我卻無心爭辯了。
原來,昨夜被給予的糖果,不是對好孩子的慰藉。
而是媽媽的臨終關懷。
我摸到口袋裡的糖。
攤開糖紙,娟秀的字跡寫道:
「曉蕾,你自由了。」
「媽媽不會再讓你受傷了。」
她沒法護我一生,寧願以命換命。
哪怕她才跟我見了第一面。
我沒有好爸爸,沒有好家庭。
但我渴望。
渴望有人能保護媽媽,渴望有人能愛她。
所以,我編造了一個她配得上的未來。
04
「血緣真是奇妙。」
高欣怡注視著我,嘖嘖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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