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算摯友,也算仇敵。」
我不解,說道:「常聽人說,深山之內有高人,敢問先生大名?」
他朗聲大笑:「說什麼高人不高人,老朽隻是山野村夫而已。至於我叫什麼,十年間沒人喊過我,我都快忘記自己叫什麼名字了。」
他略微思索了一會繼續道:「哦,想起來了。十年前,老朽名叫呼韓朔。」
聞言,我怔怔地愣在原地,「這不可能,史書裡寫那個奇襲鎮北關,打到慶國差點遷都的呼韓朔,不是早就已經死了嗎?」
「史書?史書不過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世人都以為我死了,其實我還活著。留下這條命苟延於世。」
「我不信。」
「老朽已是行將就木之人,有什麼理由騙你。」
我忙從口袋中掏出來驛長給我的一對簪子,遞到他的面前,「那你認不認識我娘?」
他接過簪子,拿在手中細細端詳,許久沒有說話,似乎是陷於往日的回憶之中。見他好半天沒有動靜,我低著頭偷偷去瞅,隻見他雙眼微閉。
我又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半天沒有反應。我心想,這該不是死了吧。於是壯大膽子,想用手試一試他的鼻息。
他忽然開口道:「這對簪子名叫釵頭鳳,末端做成鳳翅形狀的是女釵,末端做成蟠龍形狀的是男釵。這原本是你爹娘的定情信物。」
「那我娘是……」
還未等我說完,他便道:「你娘他是我的妹妹。」
我很難說出自己此刻的心情,不知是驚是喜,喜的是我終於知道了我娘的消息,驚的是她竟然是十多年前慶國大敵呼韓朔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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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很多很多東西迫不及待地要問,呼韓朔用手指了指已經落山的太陽。
「小姑娘,天色已晚,要不要留下來吃頓飯?」
我用斧頭把院子裡的木柴劈好,累得渾身是汗,用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站在院子裡,抬頭看月升日沉,難以想象呼韓朔在這個幽靜的山谷,一個人生活了十年。
我把劈好的木柴抱到廚房,給爐子生火。
呼韓朔在廚房裡忙活,我忽然覺得這個畫面有些好笑,那個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正在拿著刀。
切開的是一根大白蘿卜。
他和我想象中的一點都不一樣,沒有三頭六臂,長得也不兇神惡煞。在我面前,他隻是一個和藹慈祥的老頭。
我把爐子生好火後,走到案板前說,我來幫你吧。
他笑了笑說,我娘當年做的菜可是一絕。
十年來,我是第一個來這個草廬的客人,能看出來呼韓朔很高興,他甚至把院子裡唯一一隻雞殺了,煲了一大鍋雞湯。
天黑以後沒多久,飯就做好了,我就和他坐在院內的石桌前。
我隻知道他很會殺人,我不知道原來他還這麼會做菜。
吃完飯,呼韓朔坐在院子裡,抬頭看著天邊的星星。他指著天上的銀河問我:「你聽沒聽說過,人死了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我覺得他這話有些好笑,我說:「您老都這麼大歲數,還相信這些小孩子的東西啊。」
呼韓朔沉聲道:「人嘛,總要給自己留點念想。年紀越大越容易相信牛鬼蛇神。」
「也許吧。」我說:「那要等我再過些年紀。」
「你看這一顆星星,這就是你娘。她死的那一天,這顆星星剛好在天邊出現。」
聽他談起我娘的事情,我連忙問他:「我娘她是怎麼死的?」
呼韓朔沉默良久,才緩緩道:「說起來,她是為我而死的。」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呼韓朔語氣平緩,說不出悲喜。一邊回憶一邊說。
「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故事,隻不過是兩個不該相愛的人墜入愛河。我妹妹以前年少愛鬧,那一年她背著我偷偷跑到涼州,途中救下一名渾身是血的年輕小將,哦,那時候你爹還沒做大將軍吶。」
「她知道他是慶國士兵,可還是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他,或許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悲劇,但愛情有時候就是這麼無可理喻,你說是不是?」
我微微點頭,聽他繼續說。
「兩人暗生情愫,私自許下婚約,不覺寥寥數年,他二人竟然有了一個孩子。我那時忙於徵戰,這一切都被她蒙在鼓裡。她從中原回到邊塞時,性格大變,以前整日愛笑的她變得越來越沉悶。整日待在屋內閉門不出,我帶她去縱馬她不去,我帶她去參加篝火節她也不去。我變著法逗她開心,她隻是望著手中的頭釵發呆。」
「後來她終於承認,自己喜歡上了一個敵國的將軍。我和她說,不論她喜歡的是誰,我都給她抓回來。後來有次我埋伏在渡口,把你爹抓回營帳,看到他頭上的發釵時才知道,原來我那個傻妹妹,喜歡的居然是鎮國大將軍秦牧。」
「她喜歡誰都可以,偏偏是秦牧就不行,單於和我的族人沒有一個不想著他死。那一天,她來求我放了你爹,我隻有這一個妹妹,從小就寵壞了她,要什麼我都願意給,可那一次我拒絕了她,她用發釵抵在自己胸前,我依舊沒有動容。我沒想到她居然真的扎了下去,扎得滿手是血,我奪下來她的發釵對她說,原諒哥哥這次幫不了你。我還記得那天她哭得梨花帶雨,誰知這竟然是一切悲劇的開始。」
「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問。
「後來你爹就被我那個傻妹妹偷偷給放走了,要不是她把你爹放了,我們可能早就佔領了中原。單於知道這件事情後,勃然大怒,把她押入大牢。你也知道她這次犯下的過錯,就算處死十次都不為過,我是三軍統領也救不了她。但單於卻給了我一個機會,當時我們兵力已經嚴重不足,為了聯合其他部落,單於告訴我如果我妹妹願意聯姻的話,就同意放了她。我知道這是唯一一個救她的機會。」
呼韓朔敘述著往事,但從他的臉上我看不出任何情緒。數十年的獨居生活,已經抹去了他的悲喜,講述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故事。但從這個故事中,我能感受到我娘當時的心情。
她是懷著怎樣悲痛的心情,夾在兩個敵對的派系中,去守護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情。
聽到此處,我不禁潸潸落淚。
「我知道妹妹的脾氣,她就算是死也不會同意和親,我替她把這樁婚事答應了下來,然後派人傳信給了秦牧。在和親的那一天,秦牧率大軍進攻,我佯裝失敗丟了三道防線。他領隊突襲了一千裡地,終於在半路上把這樁婚事截下來,但因此,我們失去了一個部落的支持。」
「你爹是我從軍這麼多年,唯一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後來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了,漠北一戰,我敗了,徹徹底底地敗了。」
我問他:「那我娘,她後來又是怎麼死的?」
「我們胡人投降後和你們慶國籤訂了休戰決議,皇帝同意放了三萬多俘虜,但是隻有一個條件,必須把我押送去京都。」
他苦笑地搖搖頭。
「我要是不死,你們皇帝怎麼夠安心,但他還真是看得起我,竟然願意用我一個人去換三萬個俘虜。我知道這一去便是九死無生,但我還是去了。我覺得用一條命去換三萬人,這個買賣怎麼算,都是你們皇帝吃虧。」
他接著道:「但我沒有料想到的,就是我還有個傻妹妹。她以同樣的方式逼迫你爹放了我,同在一個位置,我知道你爹面臨的壓力,其實我死是最好的結局。我現在還能回憶起那個畫面,她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逼你父親許下承諾,讓他放了我。她依偎在你爹懷裡,漸漸失去呼吸,她對你爹說,『我知道你答應我的,就一定能做得到。』」
「我和你爹打了半輩子仗,其實我們誰都沒有贏。我輸了我的妹妹,他輸了自己的妻子。皇帝下七道旨意逼他把我交出來,也抵不過他對你娘的一句承諾。從此,我便住在藏鋒谷內。」
聽完他的講述,我才知道皇帝老兒當年為什麼一直提防著我爹。全天下人都以為他是奸臣,天下人都以為他有篡位之心。
呼韓朔沉默片刻,繼續說:「你娘臨死前,還對你說了一些話。」
我沒想到,我娘還有話對我說。
呼韓朔眼睛望著天邊那顆星辰,緩緩道:
「她說,可惜娘正月裡不能陪你去看花燈。」
「一月裡,不能陪你吃炒香豆。」
「三月份,春風多好,可惜娘不能陪你去放風箏。」
「四月份,到清明節了吧,你該給娘的墳前上一炷香。」
「五月端午節,娘不能親手教你包粽子,也不知道你喜歡甜的呢?還是鹹的呢?」
「六月份,娘不能陪你去遊湖。」
「七月份,娘不能陪你撲流螢。」
「八月份,中秋的月亮圓又圓,可惜我們娘倆陰陽相隔,不能相見。」
「到了該要說九月份的時候,她便斷了氣,再也沒能繼續說下去。」
呼韓朔的一字一句,我聽在心裡如同刀割。十多年來所缺失的母愛,如今穿越時間聽到她臨終前對我的遺言,字字啼血,句句誅心。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無聲的山谷失聲痛哭起來。
月光如水,透過窗子流入屋內。
月斜,夜深。
我睡意全無,從呼韓朔的故事中,想著我娘究竟是怎麼樣一位堅毅的女子。怪不得以前,我爹總是每天都去我娘的牌位前。
臨睡前,呼韓朔又和我說了很多話。我和他說,兩國又發生了衝突,我爹最後是怎麼死的,我如今在邊關也做了一名不大不小的將軍。
他後來問我,我爹埋在哪了,我說他就被我葬在關山上。
他說明天他想去我爹的墓前看看。
如果不是因為在戰場上相識,站在兩個不同的立場的話,他們應該會成為惺惺相惜的摯友。
誰能想到,那個小時候我們臨睡前害怕的傳說中的呼韓朔,此刻正躺在我床邊。而且,論輩分的話,他居然還是我的舅舅。
我翻了一個身,不由得發出一聲感嘆。
呼韓朔的聲音忽然傳來,他說:「趕緊睡吧,明天我們還要早起趕路。」
第二天,天色微明,我就起了床。
吃過早飯,呼韓朔進屋收拾行李。他從書架中,抽出一本書送到我的手中。我翻開後看見扉頁上寫著:以戰止戰,以伐止伐。
「這是什麼?」我問他。
他說在這谷內住了這麼多年,百無聊賴中寫了一本兵法,內容淺顯粗鄙,不怕我恥笑送給我,權當留念。
我知道,這本書是他半生軍旅經驗的凝結。接過書,我道了聲謝。
呼韓朔滅了爐火,將桌子上的茶杯擺放整齊。
輕掩柴門,帶上鬥笠。
牽著他的小毛驢和我一同上路,臨走前他回頭望了幾眼,這個住了十年的三間茅廬。
院子裡,還有他未編織完的半隻籮筐。
「走吧,我們去見見那個老家伙。」
他年紀畢竟大了,身體已不如從前。稍走不遠,便要歇息片刻。
曾經的他統領數萬兵馬翻越天山,如今老得連騎頭毛驢都要喘氣。
「老嘍。」他說。
我們整整走了兩天半,才到了埋葬我爹的地方。這裡石碑林立,戰死在疆場的士兵都被我們埋在了這裡。
呼韓朔站在我爹的石碑前,從腰間掏出一個酒葫蘆,自己喝了一口,又將酒灑在我爹墓前。
他看著我說:「我認識他這麼多年,打過仗,拼過刀,可惜還從未在一塊喝過酒。」
從他的眼神中,我能看到他正在緬懷過往。
當年他曾是千軍統帥,領兵打仗氣吞萬裡如虎,縱橫南北未逢敵手,劍鋒所指皆是刀槍鐵騎。
一腔熱血,滿懷豪情。
我不知道他此時在想些什麼,是鐵馬冰河入夢來,還是五十弦翻塞外聲。
人人畏懼的呼韓朔,如今不過是個形容耄耋、滿頭銀發的老人。
他從懷中拿出一枚玉佩,遞到我的手中說:「咱們第一次見面,我這個糟老頭子也沒有什麼東西好給你,這枚玉佩權當是見面禮。」
那枚玉佩,隻有茶蓋大小,通體溫潤。鏤雕猛虎,刻有銘文,一看就價值不菲。
我忙拒絕道:「先生這個東西太過於貴重,我不能收。」
呼韓朔道:「拿著吧,說起來我也還算是你的舅舅。」
我隻得依言收下,懸掛腰間。
在我爹的墳前又呆了好一會,我看天色已不早,便說道:「先生,此時再不走,恐怕要摸黑下山了。」
呼韓朔抬頭看了看西邊的太陽,站起身來,去牽著他的毛驢。
還沒走幾步路,他又氣喘籲籲起來,回頭望著我爹的墓碑,他苦笑一聲。
「乏了,乏了。老朽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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