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色變得溫和了許多,畢竟上一輩人犯下的過錯,沒必要由下一輩人來承擔。
無論如何,這都是我們秦家人的血脈。
五 似是故人來
滕子京的大軍到來後,吐魯渾的主力吃了敗仗,被打得節節敗退。
傳令官又送來情報,讓玉門關隘駐扎的兵隊調出去一部分兵力追擊吐魯渾。秦文帶著兩萬人馬出徵,協助滕子京圍攻胡人主力。
臨走前,他給我留下了部分人馬在玉門關守城。
這段時間內沒有戰鬥,人一下子闲了下來。我每天隻是例行公事,去邊防的各個入口檢查,以防敵人的兵馬攻城。
一天中午,當我打馬從馬迷途驛站二裡路外的山坡路過時,才想起來,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去看過驛長大人了。
在我剛來邊塞的那段日子裡,驛長對我很好。我在邊關熟悉的人不多,驛長算是我為數不多的親人。
我還記得我從驛站走的那天,他還很舍不得地送我,背過佝偻的身子,在一旁偷偷抹眼淚。我這個人最見不得別人哭。
我說:「驛長大人,我走了之後還會回來的,我會常常過來看您。」
這一走,我就很長時間沒回去看他,上次快過年時,託手下人給他送過幾件棉衣。
我縱馬來到馬迷途驛站,讓將士們守在門外。
木門輕掩,我推開門,偌大的院子空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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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時期,邊關來去阻隔,這裡沒了出使的官員、西行的僧侶以及住宿的商人。
眼前這座小院子,變得極其冷清。
我從門外朝院子裡面走,輕輕喚了一聲驛長。屋內傳來蒼老的聲音。
他問:「誰啊?」
我走到屋內,笑著說:「驛站大人,是我啊,綾仙。」
人年紀如果大了,老得總是很快。再次見到驛長時,他的模樣已經很老了,止不住地咳嗽,耳朵也不大好使。
驛長拄著拐杖向我走來,抬起頭來看見是我,十分高興,說:「是你啊閨女,你怎麼來了?」
說完忙招呼我坐下,又去給我倒茶。
我說:「軍隊裡面的事情每天忙得暈頭轉向,所以很少來看您。」
驛長說:「看什麼看啊,不能因為我這個糟老頭子,耽誤你們的軍務。」
我說:「剛好最近軍隊裡也沒太多事情,就想來看看您。」
「仗打完啦?」驛長問。
我把最近發生的情況,都和他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說我們主力部隊正是戰事吃緊時,現在已經下令封城御敵。
我還問驛長,要不要我派人把他送到涼州去,最近胡人大軍壓境,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破了玉門。
驛長說:「我年紀大了,無論去哪裡都一樣。再說我在這裡生活了一輩子,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土地。」
我知道對於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來說,死亡早就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他們不可能再離開故土,就算離開了,也希望自己的屍首能埋在自己的家鄉。
所以,我便沒再勸他。
他從椅子上努力地站起來,我忙去攙扶。
他笑道:「人一老就不中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說去就去了。」
「怎麼會?」我說:「驛長您人那麼好,一定會長命百歲」。
他似乎沒聽見我的話,接著自言自語道:
「有件關於你爹的事情,一直以來我都想著要不要和你說,我大概時日無多,若是現在不說,隻怕以後再也沒有說的機會。」
我滿心疑惑,關於我爹的事情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
驛長帶我走進他的房間,從床底下掏出一個梨木箱子。
打開箱子,裡面有個檀木制成的首飾盒,盒子上刻著一個女子的名字:穆蘭珠。
他把檀木盒遞到我的手中,我接過來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對發釵。
「這發釵是?」
「是你娘的東西。」
「我娘的東西怎麼會在馬迷途驛站?」
驛長說:「你可能還不知道吧,你當年出生的時候,就是在這個驛館。」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會?我爹說當年我出生在京都,而我娘在我出生的時候就難產死了。
「這是你爹一直以來保守的秘密,這個秘密如果我不說的話,世界上可能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告訴你。從你來驛站那天,我就想著該不該告訴你,後來你匆匆走了,我也就打算將這個秘密保守下去。如今你又過來,我人之將死,總覺得應該讓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重重地咳嗽兩聲:「你爹走得早,可能沒來得及和你說,我想我把這個事情告訴你,你爹應該也不會反對。一直以來,他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這件事。」
我對我娘的了解,隻有一個刻著鎮國大將軍愛妻字樣的牌位。甚至,我爹從來沒告訴過我她的名字。
我小時候也問過很多次,但每次我爹都搪塞我,說晚輩不能問長輩的名字。後來我甚至去翻看秦家的族譜,族譜上我娘的名字隻用了一個叉代替。
每次問我娘的事,我總能看到我爹難過的神情,所以後來我漸漸長大,也就再也沒有追問過。誰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竟然從驛長這裡得知了我娘生前的情況。
我問他:「那我娘她是誰?」
驛長說:「關於你娘的事情,我知道的並不多,我隻知道她是個胡人。」
驛長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我曾經設想過一萬次關於我娘是誰,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種結果。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我不斷地重復著這句話,呼吸急促。
「我知道這件事情你很難相信,一時間無法接受。」驛長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試圖讓我鎮定下來,「但是,這就是你爹隱藏的事實。」
我想繼續追問關於我娘的事情,驛長搖搖頭,說他知道的事情並不多。
十八年前,我爹領著西涼軍攻打呼韓朔,從渭水河畔一直打到了玉門關。某天深夜,驛長還在睡熟之中,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他從睡夢中驚醒,他起身開門,看見我爹匆匆忙忙地跑過來找他,懷裡正抱著一名胡人女子。
而這個女子正是我娘,那時候我娘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
如果讓朝廷知道,我爹居然和一個敵國女子私通,別說是他這個大將軍做不成,連我娘的命都可能保不住。
我爹將我娘藏在了這個驛站內,兩個多月後就生下了我。
在我還不到半歲的時候,就被皇宮裡的人接回了京都。
我問他:「那我娘,她是怎麼死的?」
驛長搖搖頭,這個事情他也不知道,他隻告訴我,在生下我不久後,我娘就離開了驛館。
我站在一旁痴痴發愣,才明白為什麼我爹從來沒和我提起過我娘的事情。這段塵封已久的故事揭開來,誰都不知道,我原來還有胡人的血統。
我覺得,命運可真會和我開玩笑。
驛長繼續說:「關於你娘後來的事情,還有一個人知道。這個人就住在關山以南,藏鋒谷內。你帶著這對發釵去找他,他會告訴你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是誰?」我問。
「你去了自然會明白。」
離開前,我問驛長我娘在哪裡生的我,我想去看看。
他指了指我曾經住過的房間。
我對馬迷兔驛站,這個自己曾經待過並且出生的地方,忽然間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情。
同驛長小敘後,我去了那間房子裡轉轉。
我走後驛長沒動我用過的東西,房間的布置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我用過的弓箭還懸掛在牆上,梳妝臺上面落了一層灰。
甚至,我曾經拆開的滕景春寫的信,還原封不動地放在桌案前。
那天走的時候,我忘記帶它。
拆開信,忍不住又讀了一遍。我還記得他說,他喜歡那個與虎相搏的姑娘。
我又在床上躺了好一會,我窮盡自己的想象力,想著很多年前,我娘是怎樣在這個狹小的房間生下了我,她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離開。
萬般心事,驀然湧上心頭。
離開驛站的第三天清晨,天空飄著霧蒙蒙的細雨。早上起床後,我換了件窄袖束腰短衫,用發帶將頭發高高扎起。
乘著一匹駿馬,帶上幹糧,向驛長所說的藏鋒谷而去。
遠處的青山城郭,在細雨中隻能看見淡淡的輪廓。我的心裡也蒙上一層霧,我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娘後來離開驛站又去了哪裡。
如果我娘從小就在我身邊的話,她會教我如何做女紅吧,會在新年裡給我做漂亮的衣裳吧。她也許把我寵得比現在的脾氣更蠻橫,也許會把我教導得更加溫婉。
進入大山腹地後,已經見不到來時的道路,四周都是灌木叢以及堅硬的石頭。
我看了眼地圖。,正是這個方向應該沒有錯。
在翻過一座陡峭的大山,經過長長的峽谷後,面前的景色豁然開朗,窄窄的小溪從山谷穿過,山間奔跑的麋鹿並不懼怕來人,這是遠離戰爭外一處極其隱秘的地方,人跡罕至。
溪水旁,有三間草廬,這應該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我策馬來到草廬,廬前是一圈樹枝圍成的柵欄,院牆的柴門半掩。
院子裡坐著一位形如枯槁的老人。
他正坐在石凳前,低著頭,用荊條編制著一隻籮筐。
我正欲尋思該如何開口時,隻聽老人朗聲笑道:「青衫煙雨客。」
頓了頓,他抬頭看著我繼續道:「似是故人來。」
六 十年生死
日出,霧散。
隱藏在雲層背後的太陽露出了頭,陽光照進山谷之中,湿潤的空氣頓時變得幹爽起來。
老人坐在石凳上,依然低著頭,手裡編織的工作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老者,在腦海裡幾乎找不到關於這張面孔的任何記憶。顯然,我並不認識這位臉色蒼白的白發老人。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剛想問他認不認識我娘。
他忽然開口問道:「山中枯坐,已不知世間幾何,小姑娘,今日是何年何月?」
「慶歷八年。」我說。
他嘆息了一聲道:「白駒過隙,光陰流轉,不知不覺已是十年春秋。」
似乎看穿了我此次前來的意圖,他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不緊不慢道:「不消說,老朽知道你是誰,姑娘是不是姓秦,你爹是不是叫秦牧?」
我說:「我是他女兒,我叫秦綾仙。」
他問我:「你爹最近可好?」
「我爹去年戰死沙場。」
他忽然拊掌大笑起來,自言自語道:「看來你終究還是死在了我前面。」
我問道:「老先生,你認識我爹嗎?」
他笑道:「何止是認識,要不是你爹我十年前就死了,也不會住在這藏鋒谷內。」
我問道:「先生是我爹的摯友?」
他搖頭。
「仇敵?」
他亦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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