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和景明

在懷孕差不多五個月的時候,惠妃娘娘放下了刺繡,她開始出去到處走動,她說太醫說了多走動走動對孩子有好處。


有一天她從外面回來,夜間睡覺的時候肚子開始發痛。


豆大的汗珠掛在她的額頭上,她咬著嘴唇說不出話。我嚇得趕緊跑了出去,喊醒睡在外面的嬤嬤。


嬤嬤們進來看到惠妃娘娘這個樣子,連忙去了太醫院裡請來御醫。


 


我站在宮殿裡面,看宮內人來人往。太監們在門外掌了燈,太醫不多時便背著藥箱來了,到惠妃床前把了脈,把完脈後一個勁地搖頭。


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話,說完惠妃娘娘突然開始號啕大哭,聲音越來越大。


她那麼溫柔的一個人,說話時都輕聲細語。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她這麼撕心裂肺,以至於後來每次想起她,總和這件事情混在一起。


 


再後來皇帝也來了,他看見我還站在寢宮裡面,趕緊讓宮女把我扯了出去。


宮女拉著我的手,把我送到另外一個娘娘那裡去。


去的路上我問那個宮女,我說惠妃娘娘這是怎麼了。


宮女嘆了一口氣說,惠妃娘娘這是流產了,我便問她流產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宮女說,流產的意思就是寶寶沒了。


宮女說完話,我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惠妃娘娘那麼喜歡小孩的一個人,她怎麼可以沒有自己的寶寶。


宮女蹲下來給我擦幹眼淚,她說別哭了,惠妃娘娘以後還會懷上寶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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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惠妃娘娘再也沒有懷孕,太醫們把過脈之後,說惠妃娘娘再也不能生育了。


這件事情後來惠妃娘娘和皇帝鬧了好一陣子,她跑到御書房發瘋似地說她上午出去的時候,在另外一個娘娘那裡喝過一盞茶。


她說是那位娘娘給她下了墮胎藥,皇帝問遍了宮裡的太監宮女,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惠妃娘娘去了那裡,更別說是喝了一盞茶。


惠妃娘娘怎麼鬧都沒辦法,她找不到一點證據。


 


後來惠妃娘娘死了心,情緒也慢慢地恢復了,但皇帝來她這裡的次數越來越少。


她還是像往常一樣,一個人坐在窗前繡山、繡水、繡蟲魚草木。


隻是眼神裡沒了往日的光彩,變得越來越空洞。


惠妃娘娘以前不停地刺繡,是因為她喜歡這個東西,後來她還是不停地刺繡,是因為除了這個東西,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些什麼。


 


惠妃娘娘當年是被冷落的妃子,我當年是被關押在宮裡的人質。她被人冷落,我也沒人喜歡。


那些皇子們總是和我過不去,有事沒事總故意找我的茬。


尤其是帶頭的二皇子,他總是帶著一群小弟們跑到我跟前說我爹是個奸臣,說他手握重兵,要不是因為我在這裡,早就起兵造了反。


他們說的這些我都能忍,直到後來有一次,二皇子惡狠狠地對我說。


「你是一個傻丫頭,養你的惠妃娘娘是一個瘋婆子。瘋婆子養傻丫頭,怪不得你們兩個是一家人,哈哈哈。」


他說什麼我都能忍,但是說惠妃娘娘就不行。


我握緊拳頭上去打他,一拳錘在他的鼻梁上,鼻血呼呼地冒了出來。二皇子嘴巴上雖然兇,但動起手來不行。我是嘴巴上雖然不說,但動起手比誰都厲害。


 


他有個姐姐高陽公主,比我們都年長兩歲。她過來一把拉著我,說你這個丫頭怎麼能隨便打人。


我說你自己聽聽你弟弟說的什麼話,高陽公主就是喜歡護犢子。


她攔在我面前說,他不聽話父皇母後自會教訓。


我繞到她身後,追著二皇子打。一邊打一邊說,那我今天就替你媽好好教訓教訓你。


我把二皇子撲倒在地,坐到他的身子上,抡起拳頭就打,一邊打一邊說:「這一拳是替你爹打的,這一拳是替你媽打的。」


 


我總是受人欺負,和她一樣,在宮裡頭都不被人喜歡。


她對我很好,可能是我的處境讓她想起自己,也可能我就是她活下去的勇氣。


所以從小以來我對宮裡面的生活,就抱有很大的抵觸心理。在這裡,我看到過太多爾虞我詐、人情冷暖。


我在宮裡頭,一待就是七年。


流年中的四季輪回交替,但整個皇宮在我的記憶裡好像隻剩下冬天。


 


幸好在冬天裡還會有陽光,而太子恰恰就是那枚太陽。


他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我被人欺負正蹲在牆根邊上哭,太子歪著小腦袋問,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哭。


我抬起頭看不清他的臉,隻看見刺眼的太陽。我說那些皇子們欺負我,還說我爹是奸臣。


他帶著毛毡帽子,側過了頭遮住刺眼的太陽,我終於能看清楚他的臉,甚至能看到他臉上細小的絨毛,在太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你爹是誰?他問。


「我爹是當朝的鎮國大將軍秦牧。」


太子說秦將軍正在為國家效力,他家女兒怎麼能在這受欺負,以後誰惹你,你告訴我,我可以保護你。


我問他,你能有這麼大本事?


他挺直了腰杆,拍拍胸脯,你知道我是誰麼


我搖了搖頭。


「我可是當今太子,李和明。」


再然後,每個上來惹我的皇子都吃了我的拳頭。那些小皇子被我按在地上揍,從揍一個到揍倆,從揍兩個到揍四個。


我把他們從御花園裡頭揍到儲秀宮,要不是後宮不讓出去,我能把他揍到皇帝老兒的金鑾殿。


皇子們哭著去找娘娘們告狀,我就跑過去找太子。


太子問我,今天又揍了幾個。


我掰手指頭數了數,仨。


「比昨天多揍了倆。」


我低頭說,那怎麼辦。


太子安慰我說,我既然開口要替你撐腰,自然是金口玉言。皇帝要是喊你,我和你一塊去,什麼事情我替你扛著。


我七上八下的心立馬就安定了下來,它待在心房裡面恢復了它該有的頻率。


我想,小孩子打架嘛,多大點事,他皇帝老兒雖然兇,但總不至於砍我頭吧。


 


御書房裡頭,娘娘在皇帝跟前告狀。


我頂看不起她的,多大人了還小肚雞腸。再說了,有什麼事女人不能老是指望男人出面擺平,有時候也要靠自己的拳頭。


皇帝很兇,他發脾氣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我也不敢。


我低著頭,去瞅太子。我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在發抖,想到這兒我就不由自主地傻樂了起來。


皇帝的訓斥一般持續半個時辰,就會放我們走,跑出去的時候我們都長舒了一口氣。


後來有一次,皇帝單獨把我留了下來。我很害怕,太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皇帝走到我跟前,緊繃的臉緩和了下來。


他說現在這裡沒外人,朕求你個事,下次動手的時候咱能不能輕點,你看看那二皇子被你揍的,我差點都沒認出來。


 


我還記得當年出宮那天,宮女拉著我的手,把我交給我爹。我從來沒見過我爹,我對他的記憶隻是一片空白,他蹲下來把我小小的身體擁進他的懷裡。


他說仙兒,我們終於可以回家啦。


我心想這就是我位極人臣、鎮守慶國的爹麼,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威嚴。


太子從皇後宮裡頭跑了出來,他問我能不能不要走。乳母告訴他,仙兒這是要回自己家。


太子說那以後我就把你娶回來,我嘟囔著小嘴說我可沒想著要回來。


太子說,你要是走了這宮裡頭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說等我做了皇帝就再沒有人敢欺負你,你要是不喜歡這皇宮我就給它砸了。


他說你永遠都會是自由的鳥而不是籠子裡的金絲雀。 


我轉身就要走,因為我不想聽他再說下去。我怕聽多了,我的心就軟了下來。


我走的時候沒敢回頭看他,我知道他在後面哭了,我聽到他的乳母說太子是王儲,可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就流眼淚。


你看吧,我說過,他就是個愛哭鬼。


我感覺腳下的路越來越難走,爹把我抱了起來。那天皇宮裡的風很大,我把頭埋在他的胸膛裡。


他略帶沙啞的聲音緩緩地說,分別雖然很苦,但這都是人生裡的一部分。


 


我從回憶裡抽出身來,日沉西山。我告訴太子我該回去了,他問起來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出宮那一天他說過的話,我說我早就已經忘了。


他說你記不記得不重要,我隻要你知道我說過的話都是金口玉言。


我知道,他答應我的事情從來都做得到。


 


皇宮裡的琉璃瓦反射著太陽最後的餘光,我看著對面的太子,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他已經不是那個帶著毛毡帽的小孩子了,他早就長成了真正的男子漢。


他在百官面前像他父親一樣威嚴,他處理事務幹脆果斷,大臣都說他會是一代明君,我在眾人面前也不得不叫他太子殿下。


隻有私底下他才把擺著的架子去掉,我也敢直呼他的名字李和明。


 


我心裡想,其實有太子的皇宮裡,好像也沒這麼可怕。


 


八 代筆先生書洞


入夏不久,便是黃梅時節。


我從宮裡頭回來沒幾日,天氣就開始變得陰沉不定。


水汽籠罩著整個京都。我總在這個時候充滿浪漫的想象,覺得京都像是一座漂浮在水中的城池。


我很喜歡黃梅時節的雨,如織的喜歡,傾盆的也喜歡。人們忙完春種,在這時候有難得的清闲,夜間闲敲棋子,飯後賭書潑茶。


但我爹在每年的這個時候總是忙得焦頭爛額,因為江淮一帶在這個時候經常發涝災。


洪浪滔滔,百姓流離失所。


聽說有個叫颍州府的地方,已經死了兩萬多人。


折子每天成捆成捆地遞到皇宮裡去,聖上開始下令賑災抗洪。皇倉裡調了好幾倉庫糧食,又撥了許多銀子,下放到官府救災。


爹每天晚上在書房裡忖度著如何貪汙納賄、陷害忠良,每當他喜上眉梢時,我就知道指不定哪個人又要倒了大霉。


夜深了,我去書房裡喊他早點睡覺。


我說你就不能給咱家積點陰德,你這樣的貪官汙吏早晚要遭報應的。


爹說你看看史書裡頭,自古忠良才沒有什麼好下場。


我爹這話聽著雖然有點別扭,但道理卻似乎不假。我無從反駁,奸臣都有一套奸臣的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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