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槍響一聲接著一聲,我牽起她的手:「既然這樣,我倆都不回去了,一起走,天下那麼大,咱倆總能安家。」
貴枝紅著眼睛,點了點頭。
7
我們剪了頭發,穿上了男裝,抹黑了臉,一起離開了。
躲過滿城的槍火,踩著滿地的辮子,朝南走了。
不知道去哪兒,我們就走,一直走。
貴枝幻想,我們能找到一座富饒的小村落,那裡地好水好人好。
我們在那裡開荒種地,蓋屋打井,吃上飽飯,過上日子。
她這樣說著,我這樣聽著,心裡也活泛起來。
我們想過上吃飽飯的日子。
不妄想金山銀山,不妄想權勢滔天。
我們隻是想吃飽飯。
我也期盼著真能找到這樣的地方,腳步就更快了。
腳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破,變成血水浸出來。
我不覺得疼。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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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當然沒有找到那樣的地方。
隻勉強找到了一座小鎮子,還算安靜,勉強沒受到戰火的侵襲。
貴枝用在趙府裡搶出來的幾樣首飾換了錢,租下一間搖搖欲墜、漏雨漏風的破房子。
我們在這裡安了身。
貴枝花繡得好,每天繡了花去賣。
我呢,就在她旁邊賣唱:「二月裡來探妹啊,龍抬頭,我要與那小阿妹去逛花樓……」
憑著從趙府帶出來的錢,和每日掙來的些微錢財,我們勉強每天能喝兩碗野菜湯,吃一塊黑馍馍。
東西苦,我們受得了,肚子餓,我們也受得了。
受不了的,是附近的乞丐流浪漢。
他們看我們兩個是單身女人,從一開始淫詞挑逗,變成了夜裡蹲在門口。
經常有骯髒黢黑的手從寬大的門縫裡伸進來,有的拿著半塊馍馍,有的拿著一把米。
「讓爺舒服一下,這東西就給你們……」
我和貴枝一邊哭,一邊拿著棍子打那些手,夜裡抱在一起,不敢安睡。
我們知道,他們早晚有一天會從那扇破舊腐朽的木門外擠進來,將我們扒皮拆骨,吃幹抹淨。
9
我找了個男人,他叫孫武。
他是江邊碼頭的扛貨工,皮膚黝黑,個子高大。
一次半夜,他用棍子驅趕了幾個圍在我們房門口的男人。
於是我問他,我嫁給你,你要不要。
他很高興,對他來說,能娶上媳婦是奢求。
我什麼都沒要,隻要他保護好我和貴枝,不讓我們受欺負。
他點頭,又加了一句似乎是盟誓的話語:「我還不讓你們餓肚子。」
於是我嫁給了他,對著天地磕了個頭,就做了夫妻。
其實我知道為什麼那天半夜他會恰好過來,又恰好趕跑了那些人。
他心裡未必幹淨,隻是突然良心發現。
可我不在乎,我們現在需要一個男人。
10
我們從原來的破土屋,搬到了孫武的房子裡。
他的房子也很破,但是比我們的好一些。
貴枝本不願來,要留在原來的破房子裡,說我們是兩口子,她過去了算什麼事。
我怎麼放心她獨自留在那裡,強行把她拉過去。
我說:「如今世道亂,大家就得抱團取暖,我有口吃的你也有,我活著就不讓你死。」
貴枝這才流著淚答應。
我們就這樣過起了日子。
孫武沒有負了自己的話。
沒人敢欺負我們了,若是再有流氓靠近,他就會瞪圓一雙眼睛,將手裡的棍子舞得生風。
他更賣力地幹活,除了扛貨,還整日走街串巷。
不管是什麼髒活累活惡心活,隻要給錢,不管多少,他都幹。
我們吃上了粥,雖然很稀,沒幾粒米,清亮得能照出人影。
但可比野菜湯好多啦。
孫武還會使彈弓,沒活幹的時候,他就拿著彈弓去田裡、林子裡轉悠。
每次回來,總能帶回麻雀、野兔、田鼠,拿回家做肉菜。
過年的那天,他還破天荒地弄到了一小塊豬肉。
孫武說這是一戶有錢人家嫌不好,扔出來的,他撿了去。
我們高興得喲,要包餃子。
肉被切得碎碎的,和野菜拌在一起,我們歡歡喜喜地ƭú₍擀面皮。
當然不是好面,黑乎乎的,吃了拉嗓子。
我們就這樣歡喜地過了大年夜。
那時我們暢想著,亂子很快就會結束țų³,天下很快就會太平,日子很快就會好過。
11
大年初一,我打開門,外面下著雪,家門口來了個要飯的。
那人是個老婦人,落了滿身的厚雪。
她裹了小腳,走不動,隻能跪在地上爬。
她身後的雪地已經有了長長一道拖痕,還摻著血,看不到頭。
那一雙尖尖的小鞋髒兮兮,湿噠噠,正往外滲著血,我就知道,她的腳肯定已經不成樣子了。
嘆口氣,我拿了一塊粗面馍馍給她。
她抬頭去接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的臉,驚叫了一聲:「大太太?」
她也驚叫:「春杏?」
這人正是曾經趙府裡的大太太。
從未想到,我們再次相見會是這樣的場景,不管怎麼說,我先把她給弄進了屋。
如今她頭發花白,臉上溝壑難平,身上骯髒惡臭,哪裡還有半分曾經頤指氣使、金尊玉貴的樣子?
若不是我眼尖,恐怕都難認出她來。
她抹著眼淚向我們哭訴,那年清廷再次倒臺,趙老爺被抓,他心灰意冷,在牢裡一頭碰死。
家資全部被搶,房屋田產被叔伯兄弟霸去,她回了娘家,遭娘家驅趕,她想找兒子,又不知趙容川去了哪裡。
她隻能走,一邊要飯一邊走。
小腳不能走遠,走爛了,她就爬,磨破了手,磨爛了衣,磨白了頭。
她曾經引以為傲的三寸金蓮,如今已經潰爛,正往下滴著腥臭的血。
她哀求我收留她,她說她每頓隻吃一口飯,說她好了給家裡幹活。
風水好像是轉了轉,可我並沒有感到痛快。
我一邊可憐她,一邊想著她曾經打我掐我罵我的樣子。
貴枝情緒激動,她的胸口劇烈起伏,指著大太太的鼻子罵:「你個髒心爛肺的老賤人,你糟踐我們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你有今天呢?如今想要我們收留,我呸!你也配,姑奶奶明天就把你扔山裡喂野狼!」
大太太低著頭,雜亂的白發蓋住臉,一句話也不說。
貴枝脾氣一向很好,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這樣。
我看向旁邊的孫武,他蹲在角落裡,抱著頭。
我知道,他也不想收留大太太。
最終我做了決定,外邊畢竟下著雪,先讓她住一晚再說。
我把裝雜物的小房間收拾出來了一小塊,騰出一床被子給她。
貴枝嘴上沒說什麼,怨毒的眼神卻幾乎能把大太太剜死。
晚上,我問貴枝這是怎麼了,今天怎麼發那麼大的火。
貴枝先是委屈地癟了癟嘴,隨後再也忍不住,伏在我肩頭痛哭:「我以前有過兩次身孕,那老賤人怕我生了孩子跟她兒子分家產,就往我的飯裡下了打胎的猛藥,不僅打沒了兩個孩子,還害得我再也沒法生了啊……」
我冒了一頭冷汗,怪不得貴枝這樣恨她。
孫武也和我說,大家都很難,何必管她。
我知道留不住她,心裡也做了決定,明早給她幾塊馍馍,請她走。
第二天我拿著馍馍去找大太太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她把褲腰帶掛在門框上,將自己吊死了。
她大概知道我們不會留她,出去也是個死。
我波瀾不驚地將馍馍收起來,喊孫武和貴枝一起去埋她。
我們找了卷草席,將她一裹,挖土埋下。
棺材是奢侈東西,我們用不起。
給她收屍,又給她草席,我們已經是仁厚無比。
蓋土的時候,貴枝朝大太太身上狠狠啐了一口。
我也學著她的樣子,狠狠啐了一口。
好了,恨也好,氣也好,怒也好,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好,都隨著這一口唾沫啐出去了。
從此朝前走,往事不再提。
12
日子還是這樣過,我們幻想的太平日子並沒有到來,反而越來越亂。
當官當兵的打來打去,總統換了一個又一個,你方唱罷我方登場。
我們棲身的小鎮也不再安靜,總是能聽到不遠處的火炮和槍聲。
稅越來越高,當官的上門越來越頻繁,日子越來越難過。
孫武明明正年輕,身形也健碩,可已經有些彎了腰。
偏這時候,我整日惡心,去瞧了郎中,竟是有了身孕。
孫武高興得直拍大腿,貴枝樂得轉頭就去做小衣服小帽子。
可我不高興。
這年頭多苦,多難吶,把孩子生出來,大人飯不夠吃不說,連孩子也受罪。
我狠狠心,想買上一服藥將他打掉。
孫武知道了我的心思,紅著眼睛跪在我面前,求我生下。
他說那是他的心肝,是他的希望,是他往前走的勁頭。
說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養活這孩子。
貴枝也哭,罵我狠心,說孩子生下來,難道她會讓他餓死嗎!
我知道他們是怎樣熾熱地期盼,還是留下了這孩子。
也許以後的日子會好過呢?
幾個月後,我生下一個兒子。
家裡歡喜得不得了,孫武小心翼翼,貴枝愛不釋手。
新生的孩子給家裡帶來了許多希望,衝淡了不少陰霾。
幾個湊在一起認不出兩百個字的我們,愣是翻了許多書,問了許多人,給孩子起了個名兒。
君ẗū₇安,孫君安。
萬水千山,予君平安。
13
有了君安,孫武更賣力地扛貨、幹活。
貴枝更賣力地繡花、做手絹、縫衣服。
君安所有的衣服,都是她一針一線做出來的。
我讓君安認了貴枝做幹媽,從此她就有了孩子。
不管以後到了哪兒,發生了什麼事,她都是君安的媽。
這孩子兩歲多的時候就會說話了,整天喚著我們。
孫武扛貨回來,他一句爹爹辛苦了,逗得孫武喜笑顏開。
貴枝做針線活的時候,他讓貴枝小心些,扎了手,他會心疼。
貴枝對孩子愛得不行,人看著都年輕了幾歲。
孫武回來得越來越晚,扛的貨越來越多,腰越來越彎。
我勸他不要這麼辛苦,別累壞了身子。
孫武笑著說沒事,他說自己是個沒用的人,但不想做個沒用的爹。
他想多掙錢,讓我們不過苦日子。
他說他將來要供君安讀書,讓他有出息,讓他當官,讓他不要像自己一樣。
孫武說這話的時候,看著窗外,眼裡閃著希冀的光。
可他終究食言了。
孫武死了。
他扛了重貨,扛得又有些多,走到半路,他實在撐不住倒了下去。
重貨往下倒,砸到了他的腦袋,當時人就沒了。
碼頭的人將他抬回來,往門口一扔。
沒有提賠償的事,隻是兇惡地叫:「你男人摔壞了我們的東西,賠錢!」
我癱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趙武的屍體,沒有淚流。
那些人還在叫囂,貴枝一邊哭一邊勸。
我走進廚房,拿了把菜刀走到他們面前高高舉起,惡狠狠地說:「要錢?好啊,你們去找我男人要吧!」
那些人討了沒趣,吐著唾沫罵著街走了。
菜刀咣當落地,我也再次癱坐。
小小的君安跑過來,拉著孫武的胳膊:「爹爹起來,爹爹怎麼了?」
貴枝將他抱起來,顫著聲音:「你爹爹……睡著了。」
14
我們咬咬牙,買了口劣質薄皮棺材,挖土把他安葬。
孫武辛苦了那麼多年,我不想讓他臨了連口棺材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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