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低

我跟了一個老爺,做了他的第五房小妾。

那年我十七歲,他四十七歲。

日子並不順心,我時常被欺辱,被嘲弄。

但至少,我不用再挨餓受凍,也不用去當窯姐了。

1

夫人喚我給她洗腳。

我熟練地解開她那一層層裹腳布,將她那不過三寸的小腳放入溫水中,揉捏搓洗。

她那一雙腳在我看來十分可怖,四根腳指頭連同腳掌被生生折斷,壓在腳底。

日積月累地纏,才有了這雙三寸金蓮。

她經常得意地向我炫耀:「我這可是十裡八鄉纏得最好的小腳了,當年就憑著這個說了老爺這門好親。」

說罷還要鄙夷一番我的天足:「你那一雙大腳難看死了,大腳的都是窮人賤命。」

我苦笑著回話:「夫人說得沒錯,我本就是窮苦人家的女兒。」

話還沒說完,夫人突然變了臉,一雙小腳猛地朝我心口狠踹。

這一腳踹得我人仰馬翻,還帶倒了洗腳盆,水潑了滿地。

她罵著:「小賤人,使這麼大力道幹什麼!想要捏死了我,你好做正室夫人嗎?」

我顧不上心口的疼,忙不迭地爬起來給她磕頭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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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才瞪著我沒好氣地說:「再去打一盆水來。」

我嘴上應著,恭順地去打水。

其實哪有什麼力道輕了重了的,哪回洗腳,她不踹上我幾回。

昨夜老爺宿在我房裡,她不高興。

她是妻,我是妾,她想折磨我,有的是法子。

其實我也討厭我這副軟弱的樣子。

可先前倒是有位四太太,明媚漂亮,人又厲害。

大太太每每想教訓她,她都能叉著腰,將大太太罵得沒法還嘴,也不敢動她。

可後來是什麼下場?

老爺看夠了她,沒了新鮮感以後,大太太說她得了傳染病。

說是抬去了醫院,在路上就死了,屍體一把火燒了。

老爺對此,並不關心。

我知道的,她沒病。

2

給大太太洗好腳,我已經是滿身的水、滿頭的汗。

她這才放過我,讓我拖著滿身的狼狽回去。

我念叨著謝謝太太,低著頭往外走,冷不丁撞上了一個人。

這人是個小年輕,西裝筆挺,正是當下年輕人喜歡的。

他剪了利落的短發,拎著一個小皮箱。

不像老爺,大清已經沒了,他卻還留著辮子。

大太太在後面激動地叫:「容川,我兒,你回來啦。」

我這才知道,他就是老爺的獨子,趙容川,先前一直在外邊念書。

我垂下頭,想快些離開。

趙容川卻追著我問:「你是誰,怎麼在我家?」

他笑著,眉眼閃耀。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我沒法告訴他,我是他父親的小妾。

這位少爺看起來,比我還要大上幾歲啊。

這話是多麼難以啟齒。

倒是大太太戲謔地說:「她啊,是你五媽,快叫五媽。」

趙容川瞬間收起了笑,變了眼神。

從一開始的打量,變成了鄙夷和唾棄。

最後又變成了悲憫。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這眼神我見過許多。

我終於無法承受,落荒而逃。

我其實很羨慕瞧不起我的那些人。

他們一定不知道餓到眼發紅是什麼滋味。

3

我是一年前嫁到趙府,跟了趙老爺的。

我家原本境遇還行,可我爹染上了福壽膏。

不僅把自己抽成了枯柴一般的鬼樣子,還把家裡敗了個精光。

那年收成不好,糧價又飛漲。

我們一家五口人,個個餓得肋骨突出。

時局正亂,大清沒了,民國上了。

皇帝退了,總統上了。

仗還在打,天還在變。

沒法子,我去街上討生活。

有時站在街上賣唱,有時給大戶人家的下人們幹些他們不願意幹的髒活。

可忙碌一天下來,賺到的錢還不夠買半個馍馍。

我爹說這樣不行,打算把我賣去窯子裡。

說一來我能混個飽肚,二來也能救救家裡人的命。

我很害怕。

聽人講,窯子裡的女人,不僅是千人騎萬人壓,還會染髒病。

染上了髒病,渾身會長瘡流膿,生不如死。

我想過跑,可到哪裡都是亂世。

怕是還沒跑出城門,我就會被亂槍打死,或被土匪搶去。

為了不當窯姐兒,我更賣力地唱,更賣力地幹活。

幸而被一個唱曲兒班子看中了嗓子,用三塊銀元將我買下。

我在唱曲兒班子終於吃得飽些,穿得暖些了。

不過若是不用功,或者哪天走了神,唱錯了字。

照樣會被班主毒打,停了當日的飯菜。

在唱曲兒班子待了一年,我又被來聽曲兒的趙老爺看中。

趙老爺是前清的官員,頗有家資。

如今雖然大清沒了,他還是富貴不減,大腹便便。

趙老爺覺得我唱曲兒好聽,人又長得喜慶。

便買下我,做了他的第五房小妾。

聽說買我的價錢,還不抵他府上的一隻鸚哥兒。

大太太是個潑婦,哪天不高興,揪著我的頭發打罵是常事。

家裡若來了夫人小姐做客,她又總讓我去伺候。

那些夫人們見怪不怪,恣意指使著我。

有的開起我的玩笑:「我說姐姐,你家老爺還能辦成事嗎?找了個這麼年輕的小丫頭,可得當心紅杏出牆啊!」

一群女人咯咯亂笑起來,聽得我心裡發毛。

那些小姐們總愛盯著我打量,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是啊,我們明明是同樣的年紀。

她們穿著女子學校的校服,或是洋裙子小皮鞋,優雅極了,漂亮極了。

我真的很羨慕,羨慕得發ẗű̂₅狂,羨慕得眼睛要流出血來。

她們又偏偏喜歡不依不饒地問:「你這麼年輕,不應該在讀書嗎?為什麼要嫁給那個老頭子呀?」

我苦笑,還能因為什麼。

因為窮唄。

但我不敢說,我怕她們再睜著天真的眼睛問你們為什麼窮。

我咽下滿口苦澀,不管怎麼說,如今我有飯吃,有衣穿。

我們村子,餓死了一大半的人。

聽說亂葬崗裡堆滿了屍體,野狗吃人肉吃得眼睛都紅了。

至少,我比他們強。

4

少爺回來,府裡是要熱鬧一番的。

當晚大太太安排了晚飯,趙老爺請了位好友。

桌上推杯換盞,喧嚷不斷。

那來的客人姓曹,也和趙老爺一樣,還留著大清的辮子。

小妾是沒有上桌吃飯的資格的,我伺候在一旁,看誰的酒杯空了,誰的飯碗空了,就要趕緊上去添。

給那位曹大人添酒的時候,他似乎醉了,一把捉住我的手腕。

我驚叫一聲,摔了酒壺。

他還不肯放手,攥得更緊,醉醺醺地說:「十指尖如筍,腕似白蓮藕,趙兄,你府上還有這麼標致的丫鬟啊。」

我用力掙開,漲紅著臉:「大人自重,我是五太太!」

那位曹大人住了手,臉色尷尬。

一旁的趙老爺爽朗一笑:「一個妾室而已,老弟喜歡,為兄送你便是。」

隨後又低聲說:「隻要咱們的大計能成,一個女人,何足掛齒!」

當晚客人醉酒,留宿在府中。

大太太親自將我送到他房裡。

我被姓曹的吃幹抹淨,隨後像破布一般扔到一旁。

黑暗中,ṭų₎我流著眼淚,心裡想。

我也沒比窯姐好到哪兒去。

5

姓曹的走的時候,並沒有要帶我一起走的意思。

他說家有悍妻,怕我過去了受委屈,揚長而去。

趙老爺臉上掛著笑,把他送走。

轉身看到我,他就變了臉,罵了一句:「賤人。」

他走後,大太太晃到我面前挖苦:「要不是你昨晚到曹大人面前騷情,哪會有這樣的事?趁早一根繩吊死吧,還能當個貞潔烈婦。」

隻有二太太向我投來了一個憐憫,又無能為力的眼神。

我回了自己的房,看著小小的窗,透進來幾束光。

我是個蝼蟻,蝼蟻沒有尊嚴,隻能任人擺布。

我知道,老爺不會殺我,我還是可以活著。

他以後不會再來我的房中,而是會讓我去伺候他的朋友、同僚……

替他巴結一切對他有用的人。

曾經的三太太就是如此,被當成物件,送上了許多人的床。

最後,她跳進院裡的荷花池淹死了自己。

我不知道我的結局會不會和她一樣。

二太太怕我想不開,晚上來看我。

她叫貴枝,比我大十歲。

本還年輕,可前些年她落過兩回胎,沒有調養好,如今枯ṭū₀槁憔悴。

她噙著淚,一邊給我梳頭一邊說:「妹啊,千萬別聽大太太的,也千萬別想不開,哪兒有活著重要啊!」

是的,我心裡想。

要活著,蝼蟻要活著。

6

我隱約覺得,天可能又要變。

趙老爺和趙容川總是吵架,有時要吵到深夜。

終於有一天趙容川奪門而出,再也沒有回來。

不久之後,天真的變了。

已經亡了幾年的大清朝,又回來了。

街上人人都說,皇帝小兒在辮子軍的擁護下又坐上了皇位,復闢了大清。

五色旗換成了黃龍旗,那些剪了辮子的人開始瘋狂地買假辮子。

趙老爺重新穿上昔日的官服官帽,每日上朝下朝,紅光滿面,威風凜凜。

他時常撫摸著自己的辮子感嘆:「天不亡我大清,不滅我報國之志啊。」

他心情大好,甚至給了我幾個笑臉。

但他的喜悅並沒有持續多久。

天又一次變了。

那天我正在房裡繡花,外面突然嘈雜起來。

我出門去看,府上亂作一團,幾個丫鬟下人正瘋狂地搶奪東西。

我正要去問發生了什麼,就看到貴枝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對我說:「妹子,快收拾東西,拿上幾件值錢的東西跑。」

我正疑惑,貴枝見我不動,著急地跟我說:「皇帝又被人給撸了,老爺被討逆軍抓了,說他是復闢罪人下了大獄,怕是要株連咱們啊!」

我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一陣後怕,跌跌撞撞地回去拿東西。

我的東西很少,拿上幾件衣服,揣上十幾塊銀元,這是我在趙家積攢的唯一。

外面已經亂成一鍋粥,人們知道趙老爺倒了臺,就連外面的叫花子都進來搶東西。

大太太聲嘶力竭地哭喊:「你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啊!」

沒人理她。

值錢的東西已經被搶完,我轉了一圈有點失望,隻能背好包袱離開。

門外正站著貴枝,她也背著包袱,眺望著遠方,憂心忡忡。

我問她打算去哪兒,她苦笑著說:「去哪兒?我也不知道,我是被賭鬼爹給賣了的,要是回去,準保被他再賣一次。可要是不回去,我還能去哪兒呢?」

貴枝說得沒錯,我倆的命運是一樣的。

我若是回了曾經的家,不過也是再被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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