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領了身契,塞到了衣服裡,又去打包了我的東西。然後同那些侍衛說,我是小侯爺的妾室,也算家人,求他們讓我留下來。
太太還撐著,坐在主座,看著東西一樣一樣地被抄檢。一旁的小侯爺臉色慘白,卻不敢抵抗,恐遭更多災禍。
清點完成,已是半夜,那堂官說:「命令下得急,明日起,夫人和公子便得離京,今晚府外都圍著人,還請莫要令我難做。」
說罷,人便走了。
8
從前我覺得是瑤臺阆苑的侯府,如今凌亂不堪,四處都是翻檢的痕跡。綾羅被踩得烏黑,瓷器碎了一地。
太太這才起身,一起身,便晃著要倒下,我和小侯爺趕緊上前扶她。
遭遇大禍,太太和小侯爺一時都無暇顧及其他,此時他們才發現,我還在。
太太有氣無力地問:「雋客,你雖被定給了乘英,但還沒過明面。眼下怕是連乘英院裡的人都走光了,不走也得被趕走,你為何不拿了身契逃命去。」
我如何沒有考慮過?
但就像我從前想過的,我無處可去。
我不像瑞露,過不了富貴日子,回去也是家裡的姑奶奶。
我回不去姨夫家。生了這張臉,若是一個人生活,前怕惡官刁漢來為難,後怕一個麻袋下來把我送去秦樓楚館。
太太和小侯爺雖然落了難,但聖上的懲罰不算重,隻是讓人回去原籍。雖然回去後不免要辛苦生存,但小侯爺是個大男人,三個人一道總比一個人更有依靠。
來日事情若有起色,還能得個忠誠的名聲。
沒有起色,因為沒上戶籍這點,想來也是能逃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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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是賣身契已經在我手裡,出門便是大道朝天,我才敢如此想。
於是我說:「我是在正院裡長大的,受了太太多少的恩,侯府便是我的家。如今遭了難,若你們兩人自己去,還不知要如何過活呢。我想跟著太太一起回正樂。」
太太很感慨,眼睛中淚光盈盈:「雋客,你果然是個好的。隻是,他們怕也不讓帶著你……」
我說:「我被太太指給了小侯爺。他們說家人返回原籍,難道我就不算嗎?」
太太這才點了頭,賀乘英沒有說話,隻是深深地看著我。
9
經歷了如此一遭,太太自然不可能再將我視如從前。她同我說,從今以後,我便同她女兒一樣。雖然如今落了難,說什麼都不作數,若有朝一日,事情有變化,定要好好謝我。
在官兵面前,我們用了商量好的說辭,隻說我是賀乘英的妾室,還未上戶籍,但有從前的月例為證。
那堂官叫人查了一下賬本,便允了。
我們帶了三個包袱,裡頭是一些換洗衣服。
我做丫鬟幾年存下的體己不少,大半都藏在我身上。太太和少爺也有些不為他人知的隱秘錢財,雖然不多,但是能撐不少時日。
我們本來是想搏一把,但這些居然都沒有被查出,他們略看了看包裹,就放我們走了。
這是一處奇怪的地方,外人看著轟轟烈烈地抄家,居然還留了一條活路。
隻是我們來不及想了,沿途會有人盯著,直到回到侯爺的祖籍,一座叫正樂的小城。
信安侯祖上一窮二白,四處遊蕩,是跟著聖上到了京城安家。雖有個祖籍,從來也沒回去過。
世家都有的老宅,信安侯府也沒有。
等到了正樂,隻怕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一路停停走走,沿途看管的侍衛不算很嚴格。
御令隻說回到原籍生活,沒說怎麼生活。
於是等到了,侍衛便將我們留下,再去向當地官員交代,大抵是不許我們出城的話。
我和太太在旅店休息,賀乘英出去租房子,順便將我們帶的金子和衣服換成錢。
賀乘英直到天黑才回來,我和太太給他留了吃食。
他頭發蓬亂、眼睛通紅。我瞧得出,他這是偷偷去哭了一場。
抄家時他沒哭,沿途他都沒哭,等把我們安置了,這才跑出去,一個人哭了。
我心裡很不好受,他從前過的是錦衣玉食、金奴玉婢的日子,哪裡吃過這種苦。
10
太太見他如今狼狽的樣子,眼淚又滾落,我在一旁不停安慰她。
等到把太太哄好了,賀乘英將我叫出去,將我的錢交給我。
他不是從前那個愛笑的小侯爺了,抄家後,他一直很沉默。
我擔心他把事情都憋在心裡,於是勸道:「凡事都得想開些,從前也聽過那些抄家的,都是妻離子散,流放的流放,入教坊司的入教坊司。如今你和太太都好好的,還能來這處落腳,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靜了許久,才輕聲說:「我擔心我父親,走得匆忙,還不知他如何。母親一個世家千金,如今受這種苦,我心裡難過。還有大姐二姐,二姐被關在王府裡,俸祿也一並停了。大姐雖然出嫁了,難免也要受牽連。」
我不知道怎麼勸他,想了想,從袖中拿出油紙包著的點心,遞給了他:「我在樓下打聽這裡的消息,瞧見有人沿街叫賣糕點,賣的是發糕。我拿了幾個銅板,買了三份,這是你的。從前你不愛吃糕點,但這個不甜,你吃些吧。吃了心裡便沒那麼難過。」
他接過來,說了聲「謝謝」,走到陰影處,掰成大塊往嘴裡塞。聽他抽氣的聲音,我便知道,這家伙又哭了。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轉身進了和太太一起住的房間,留他一個人在外頭。
遇到這樣的大事,心裡的難過不是一時能消解的。他既想背著人哭,我便沒必要戳穿他。
第二日起來用早飯的時候,賀乘英已經沒事了,在太太面前一派正常的樣子。吃飽了,又跑出去看落腳的房子。
11
賀乘英找到了一個小院子,除了廚房之外,有兩個房間,一間我和太太住,一間他住。
我和太太住的那間敞亮寬闊些,他的那間則狹窄得多。
太太見了,也沒有多說,收拾收拾,便住了進去。
他們從來沒過過苦日子,什麼也不會做。我好一些,畢竟有在陶家生活的經歷。
我們商量了一下,還是僱了附近一個婦人來幫忙。
她家中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她闲著沒事幹,出來補貼家用。她每日用過早飯來做些雜活,最重要的,是陪太太說話。我和賀乘英都叫她黃嬸。
為了防止坐吃山空,我和賀乘英都要做事。
我從侯府帶來了一手好繡工,便讓賀乘英買了絲線布料,每日做繡品拿去賣。
賀乘英從前習文練武,學的都是經世濟民的道理,在這裡是半點用不上。
這不免令他很挫敗。
最後,他支了個小攤,旁邊擺著我的繡品,給人代寫書信和對聯。
我的繡品精美,他的字跡好看,生意不錯,收入竟能度日。
除了這個,身份所限,他也做不得旁的了。
三個月前還是錦衣玉食的小侯爺,有出身高貴的未婚妻,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如今卻隻能在一個小城擺攤。
我想,他心裡一定很落寞。但他仿佛自那場痛哭後,便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生活下去。
為了避免事端,對外我們都說我和賀乘英是兄妹,逃難來了這裡。也不知道鄰裡看著我們的容貌,信還是不信。
我想應當是有人盯著我們的,但是那又怎麼樣呢。
我買了幾盆花草,布置在小院裡,想添一些生氣,大家看了,心裡舒服些。
慢慢地,我又添了風鈴、藤椅,和黃嬸掛起來的兩串辣椒相得益彰。
12
每日晨起,用過早飯後,黃嬸來這裡幫忙,賀乘英便去擺攤。我在家中刺繡,太太為我理線。
就像我從前說的,人能很快適應一些事情。
太太從前隻穿最好的綾羅綢緞,如今衣服的布料已是挑好的買,但也不能和從前比。哪怕我已經幫她搗得軟軟的,上身依舊覺得硌。其實她沒說,是我聽她晚上翻身的動靜知道的。但再不習慣,過了一個月,也穿熟悉了。
賀乘英每日出門,回來餓得狼吞虎咽,吃什麼都香,從前在侯府那些挑食的毛病早都沒了。大多時候是黃嬸做好飯菜,有時候我也下廚,他都能吃得慣。
日子這麼過下去,太太漸漸地釋懷了。尤其是收到大小姐的信之後。
我和賀乘英想辦法把給大小姐的信寄了出去,將我們的地址告訴她,也問了侯爺、二小姐的情況。
大小姐的回信裡說,收到我們的信,她才放下一直懸著的心。她沒事,婆家也在努力幫她打聽消息。二小姐雖然被關著,吃穿是不愁的。侯爺沒有被關在尋常牢裡,被關在了別處,人也無恙。
看完以後,我們都松了一口氣,這才敢拿進去給太太看。
太太抹著淚看完,知道家人都還平安,長松了一口氣。又牽我的手道謝,說如今幸好有我,多了個人,凡事能有商有量的。若隻是他們母子,還不知道日子怎麼過呢。
我摸了摸她的手,以示寬慰。
不知不覺,在這座小城已待了好久。
正樂是個不錯的地方,種了不少柳樹,微風拂過,頗有一番「煙裡絲絲弄碧」的景致。長街上有行商來回叫賣,孩童們追逐嬉戲,端的是一派煙火氣。
13
這天黃嬸有事沒來,我便自己出門買了一條大魚。
想著回去後放姜片煎成金黃的,然後加水燉上,熬成奶白的魚湯,給我們三個補補。
黃嬸手藝不錯,唯獨不會料理魚。倒是我小時候幫陶家做過飯,如今幼功還在。
回到半路,迎面遇上了賀乘英背著東西回來。
我問他怎麼今天回來得這麼早。
他說最近天黑得早,早些回來,我和太太也放心。
邊說著,一邊接過我手裡的竹簍子。我便交給他拿。
我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清芬,分辨了一下,應是桂花香。時近中秋,他從哪處沾帶上來,都不奇怪。
說出去誰也不信,這個背著凳子和紙筆,拿著魚簍的男人,是從前的小侯爺。
我們並肩而行。平日飯桌上說著鄰家的消息街上的故事能說個沒完,眼下相對,不知為何卻有些尷尬。
我想問他累不累,開口道:「你……」
他也恰在此時出聲:「我……」
兩人於是又都安靜了,我說:「你先說吧。」
他空著的手自懷裡出一樣東西,遞到我手裡,我一看,是一枝金燦燦的桂花。
原來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便是這個。
他說飛鏡將圓,城中的姑娘都愛簪桂花,顏色好看,味道也香。他看到有人叫賣,便為我買了一支。
我有些呆愣,定定看著。
從前我在侯府不知簪過多少朵花。有從侯府聞名京城的崝園裡折的四季花卉,也有巧手匠娘用絲羅綢緞制成的精致飾物。有一朵鑲了珍珠寶石的最珍貴,是太太賞的,我隻有好日子才舍得戴。
從侯府出來的時候我還想帶在身上,好歹能換錢,卻偏偏在那日找不到了,隻得作罷。
我輕輕說了聲「謝謝」,微偏過頭,為自己簪上桂花。
我們的身上帶著一樣的香,行過了一條長長的小路。
14
我們同鄰裡都相處得不錯,這裡民風淳樸,他們見我們人生地不熟,都多加幫襯。
隻是他們眼看我們三人是住久了之後,又生出了別的主意。
賀乘英生得好,每日坐在街邊寫字,成了一道風景,總有姑娘羞紅著臉去找他。
這事我和太太並不知道,還是鄰裡一個大嬸上街回來告訴我們的。
太太聽了,便悄悄看了我一眼,我假裝目光落在正繡著的那片花瓣,默不作聲。
等到賀乘英回來,聽說了這事,倒和我們解釋起來。他說自己從來不理這種事,有活就寫,寫完溫和地將人請走。
除了街上愛慕的目光,還有鄰裡做媒。
我們如今的生活比起從前是極清苦的,一個高門太太,一個顯貴少爺,一個嬌氣丫鬟,如今都窩在一方窄窄的小院裡。
但比起鄰裡,我們過得又強出不少。我們有帶來的私房錢,有我和賀乘英一起努力賺的錢,還能請人料理雜務。
加上賀乘英面如傅粉,一身氣勢,壓得街上有名的風流秀才失了顏色。
於是隔三差五,總有婦人登門,介紹自家侄女或是外甥女。
但太太和賀乘英都拒絕得沒有一絲餘地。
也不停有人來打聽我的事,甚至還有當地的富戶來問。
賀乘英對此同樣果斷,叮囑黃嬸,若是打著這個主意的人,連門都不必開。
甚至為了這些事,他比先前還回來得早。
我看著,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
隻是回屋,拿出他為我買的東西,翻來覆去地看。
他時不時會從外面帶些東西回來。有給太太的,也有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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