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
隔了多年,我又聽見他叫我婉婉,可已掀不起我心頭任何漣漪。
他貼近了些,又道:「婉婉,隻做朕的皇後,不做懷武將軍了,可好?」
「不好。」我抬眸看他,語氣堅定,「陛下即便再問十次百次,我都是這個答案。」
李洲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神色,隻是略感遺憾地嘆了口氣,便松開我的手,又瞧起了折子。
8
李洲又不知從哪裡帶回了一個女子,又是賜號為「婉」。
那女子叫顧柳,與江鳶性子極為不同,溫婉安靜,隻不過又是極為像我。
顧柳懂禮也守禮,對我也極為尊敬。
我生平第一次動了惻隱之心,我命人將江鳶的事有意無意透露給顧柳,可顧柳還是義無反顧地留在宮中。
罷了,我能做的也隻有此。
近來,北疆那邊也不太平,徐首託人給我帶了兩封信。
一封信上寫了「宋瑛親啟」。
另一封信上一字都無。
可我知道,那封信是給誰的。
給我的信上寫著,蠻族散部又開始發起突襲,前幾日又多次差點破開了笠洲城門。但徐首叫我無須多憂,他們已命最好的工匠加固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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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徐首不可能不知道,攻比守更重要。
我覺著,北疆此次戰事並不如徐首說的那番簡單。
我望著另一封信許久,還是決定帶著它去找趙清言。
趙清言將兩封信都看了一遍,神色未改,卻還是問我道:「你如何想?」
「我想再次領兵去笠洲城。」我蹙眉道。
趙清言似在猶豫。
「娘娘,笠洲城不能失守,否則蠻族下一站定是京城。」我急道。
趙清言垂眸看向我的手腕:「宋瑛,你的手腕可還能執劍?」
我瞬間明白,趙清言開始松口了。
「尚能。」我急忙說道。
「我隻給你半月時間,你必要徹底將蠻族平定。」趙清言說話間,目光定在了我腰間掛著的劍穗上。
這是徐首送我的劍穗,我常掛在劍鞘上,可今日我特意取下,掛在了腰間,為的是物歸原主。
我知趙清言觀察敏銳。
「娘娘,這是我做的劍穗,可保平安。」我取下腰間的劍穗,遞了上去,「若是娘娘喜歡,可收下此物。」
青翠色的劍穗倒映在趙清言眸中,半晌過後,她點了點頭,將劍穗緊握在手中。
「多謝。」她道。
9
待我趕到笠洲城時,已來不及了。
笠洲城已失守,滿目瘡痍。
我聽人說,徐首在城門上被蠻族人的箭射成了篩子,隨後從城門上跌落,被蠻族人的馬踏成了肉泥。士兵們去收屍的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隻好挖了最上面那層混著泥土的肉泥,放入了陶罐中。
如今我捧在那陶罐,心中悲涼復雜。
徐首死了,再也不可能見到他日日想著的趙清言了。
其實,我想,徐首後頭應該是知道了我與趙清言的關系。
我離開軍營時,他才將劍穗給我,又託我替他看看趙清言。
他說,他對不起趙清言,年少沒有勇氣,什麼事都不敢,他負了趙清言。
他又說,等來日有了機會,他要同趙清言解釋解釋。
可過了片刻,他又反悔,說趙清言如今過得好,他便還是不解釋了。
我將陶罐收好,沿著蠻族人車馬留下的痕跡,又回到了京城。
如果所料,蠻族人這次不是小打小鬧,而是瞄準了大乾。
我通過側門繞進宮中。
宮裡還是如往常那般,絲毫未曾察覺隔了一道宮牆之外的危險。
我將所有情況同趙清言說明,又將藏著的陶罐交給了她。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平日裡威嚴好勝的太後,捧著一罐陶罐,哭得撕心裂肺。
可趙清言隻哭了一會,便捧著陶罐回到了後室,再出來時,她已穿上我第一次見她時的那套紅色勁裝配銀色鎧甲。
她手上握著的劍,劍鞘上掛著一枚青翠色的劍穗。
大乾的宣陽將軍,回來了。
賀穆罕之領著眾多人馬駐扎在京城外,見我立在城門上時,他那雙眼睛又燃了一絲玩味之意。
「喲,大乾的女將軍竟真的全須全尾地回家了。」賀穆罕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站在下面,笑著望著我。
李洲眸色陰沉,斜睨著下方的賀穆罕之。
「哈哈哈——,大乾的皇帝竟也在!」賀穆罕之哈哈大笑,似乎想起了什麼,又歪著頭對我道,「我記得上次有人同我說,大乾的懷武將軍宋瑛,也是大乾的皇後。」
「喂!宋瑛。」賀穆罕之解下頭上的綁帶,隨意撿起一塊石頭綁住,不偏不倚地砸到我腳邊,「這是我們蠻族的定親之物,我相中你了,等這場戰勝之後,你倒不如就做我的妻子。」
賀穆罕之的話剛落,那塊綁帶便原封不動地砸中了他的肩膀。
李洲動手極快,若不是我注意著,怕是連我都察覺不到他剛剛的動作。
賀穆罕之揉了揉肩膀,低聲咒罵著,隨著他一抬手,他身後的蠻族人瘋了似的衝到城門下,開始架天梯,剩餘的人則站好了位置,瞄著城門上方開始放箭。
而賀穆罕之則依舊站在原處,笑意盈盈的目光如毒蛇般粘著我。
10
這場戰,我與趙清言不眠不休抗了三日,終於在第四日天微亮時,擊退了所有蠻族人。
賀穆罕之騎馬離開的時候,猛地被一劍刺中脖子,整個人摔落馬背,滾了好幾圈,才被後頭的部下拎回去。
我看向身側的李洲。
他握著弓箭,也正在側頭看向我,眼眸深處卻一片漆黑。
我果然隻知李洲的表面。
趙清言自這戰後,似乎是耗盡了所有元氣,躺在床上一病不起,人都瘦了許多。
我再去見她時,李洲也在她宮中,而所有下人都被清退了出去。
李洲捧著一碗藥,絲毫沒有避諱我的意思。
「宋瑛也來了?」李洲笑道,「那正好,大家都聚齊了。」
「大乾的太後和大乾的皇後,都要朕做個明君,朕當然可以做。」李洲笑得連肩膀都在顫動,隨後猛地將目光看向躺在榻上的趙清言,「隻要太後喝下這碗藥,朕保證會做個百姓稱贊的明君。」
趙清言渾濁的眸子動了動。
我走近幾步,擋在塌前,擋住了李洲的目光:「陛下要弑母?」
「她算是什麼母親,朕的親生母親早就死了。」
「趙清言成新後時,朕曾真的以為她是對朕好,朕不想念書就可以不念書,朕想出去便可出去玩。後來,朕才知道,她想將朕養廢,她恨朕。」
「她恨朕將她困在這裡,如果沒有朕,她現在依舊是宣陽將軍。」
「朕明面上是皇帝,可實際掌權的是她。」
「宋瑛。」李洲忽然看向我,「朕不該恨她嗎?朕藏拙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刻。」
「皇上將藥放下,留一刻鍾給我和宋瑛,一刻鍾後,我會喝下這碗藥。」趙清言坐起身子來,有氣無力地靠著枕頭。
「好。」李洲笑了笑,將湯碗放在了趙清言能夠到的地方,「ţû⁾朕再信太後一次。」
說罷,他轉身合上門退下。
這一刻鍾內,趙清言同我說了很多。
她原本是府裡最不被器重的孩子,也因此常能去軍營混著。
軍營中所有人都瞧不起她是個女子,隻有徐首是個例外。
徐首會教她如何執劍才有力道,會教她刺中敵人哪裡可以一擊斃命……
可她好不容易成了宣陽將軍,卻被府裡人騙了回去。
知曉騙局後,她偷偷與徐首說好兩人私奔,可真到了那刻,徐首沒去,她其實也沒去。
她做不到如此自私。
因此,她不恨徐首,她恨的一直都是自己。
她的確有過想將李洲養廢的念頭,可卻並未實施。她當過嚴母,可李洲反抗得厲害,那便想讓李洲做個快樂的人,至於朝堂上的事,她隻要活著一日,便可以扛一日。
隻是近來,她已發覺自己身子越來越差,才叫我回宮,盡快輔佐李洲成明君。
「宋瑛,你將櫃子裡的劍穗拿來,幫我別在腰間。」趙清言臉色慘白,說一句話都像是要耗光她所有力氣。
我照做。
趙清言費力伸手摸了摸劍穗,笑得勉強。
「我下這輩子,可一定要隻為自己而活。」她道。
說罷,她不顧我阻攔,喝完了所有湯藥,一滴不剩。
我望著她腰間青翠色的劍穗半晌,推開了門。
「太後薨了——」
宣陽將軍沒有死在軍營中,也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了宮中。
11
李洲真成了明君,每日準時上朝,仔細批折,憂國憂民。
除了公務之外,他便最常來我這,常常跟我說些近來發生的趣事。
「宋瑛,朕帶了熱慄子。」
「宋瑛,朕將顧柳送走了。」
「宋瑛,朕將你兄長放回來了。」
「宋瑛,你同朕講講話,好不好?」
太後走後,我將自己徹底封閉了起來,身子也越來越差。
我不是不想同李洲說什麼,隻是,實在找不到能與他說的話。
兄長從極北之地被放回之後,我將小姚送出了宮。
小姚心悅兄長,兄長亦是。
可小姚出宮之後,李洲氣勢洶洶地問我道:「你將你身邊最親近之人都送出了宮,宋瑛,你是想處理好所有事情,好讓自己了無牽掛地走嗎?」
我垂下眸,雙手顫著從桌子上拿起兵書。
我這雙手自上次那戰之後,便徹底廢了。
拾不起重物,用不了力道,就是單單捧著一本書,手抖得都快看不清書上的字了。
我聽聞今日上朝,與我平日交好的眾臣紛紛上柬,要李洲放我回軍營,否則懷武將軍遲早有一日會憋死在後宮中。
我不怕死在軍營,也不怕死在戰場,可我唯獨怕死在後宮裡。
我與趙清言相比,要自私得多。
我年少時是曾傾慕過李洲的,不過,與任何人相比,我都更愛我自己。
「你想繼續做你的懷武將軍是嗎?」李洲看著我顫得厲害的手,終於松口,「你想做便做,宋瑛,朕讓你做懷武將軍好不好?」
我渾濁不堪的眸子亮起了片刻,可隨即想到我這番樣子,哪裡還做得成將軍,心裡頭那陣光忽得又滅了。
「做不成女將軍,那我們就做軍營中的指教官,我們帶出一個個將軍好不好?」李洲著急說道。
我想,李洲大抵是真的怕我尋死,又怕我將自己的身子生生熬壞。
「好。」我終是開口說道。
李洲下了廢後的旨意,我回到了笠洲城的軍營中。
笠洲城重建之後,跟以往倒無任何不同。
隻是,笠洲城的軍營不再隻招男子,也招女子。
再後來,我聽聞李洲的後宮中又多了許多妃嫔,她們或多或少都與我有些相似……
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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