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出手腕,不留痕跡地扯長衣袖蓋住。
「宋瑛,朕命你將手伸出。」
李洲立於昏暗之處,我瞧不清他臉上的神色,隻被一陣蠻力扯過。
李洲望著我劃開又縫合的手腕,望著我手腕上被禿鷲啄食的痕跡,極為震撼,好一會後,才哽咽著問道:「宋瑛,你於北疆的那三年到底發生了何事?」
5
我初入笠洲城軍營時,無人知我是太子妃。
我什麼都不懂,就憑著一腔熱血,硬熬了三個月。
軍營所有人都笑我是女子。
笑我是女子,卻做著帶兵行軍打仗的夢。
也正如此,無人願意幫我,隻等著看我潰敗而逃的醜態。
「女子不好好在家服侍夫君,竟跑得軍營來拋頭露面,這成何體統!」
「怕不是因為大乾出了個宣陽女將軍,她便想著成為第二個女將軍。ṱŭ̀₈」
「實在可笑,我倒要看看她能帶出個什麼兵!」
……
那些日子,我聽的最多便是這類話,除了一位叫做徐首的將領。
他常誇我,頗有宣陽將軍當年的風姿。
Advertisement
後頭,徐首知曉我從京城中來,便偷偷問我:「宋瑛,你從京城來,可有見過皇後娘娘。不是從前那位,是後頭那位新皇後。」
我點點頭:「見過的。」
「她……她可還好?」他又追問道。
「挺好的。」
徐首愣了片刻後笑了笑,眼中卻一片落寞:「那便好。」
又過了三個月,我帶出鐵騎軍奪得了整個操練場上的第一,營中不服的聲音才漸漸消了些。
「這宋瑛倒是有兩把刷子,可身為女子,知曉這些又有ẗúₖ何用。」
「她要是男子,倒真能成為個將軍。」
「可惜啊,宋瑛是個女子身。」
……
軍營的士兵從一開始覺得我無用,漸漸變得可惜我是女兒身。
可我這輩子最聽不得就是「女子不如男」。
一年後,我獨自領軍平定蠻族,收復十五座城池。
至此,營中再無此類聲音。
可回宮前半年,我被蠻族散部埋伏,中計被俘,手腳筋皆被挑斷,關於水牢之中,腳腕以下被泡發腫大腐爛。
「喲,是個女子。」蠻族散部首領賀穆罕之一手挑起我的下巴,戲謔道,「大乾竟如此缺人嗎?竟叫個女子來行軍打戰。」
他這番話,引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我不殺女子,可你嘴巴又實在是緊得很,難以撬開。若是這樣就放你回去,我這些弟兄們定也不會同意。」賀穆罕之話語一頓,似乎是想起什麼好玩的事,連眼尾都泛著趣意,「不如這樣,大乾的女將軍,我們來玩玩蠻族的困獸之鬥。」
「困獸之鬥」這四個字一提起,周圍的蠻族人都在歡呼,眼中充滿期待。
我常在北疆,自也聽聞過這類野蠻遊戲。
困獸之鬥,便是將人和餓了多日的野獸放入同個鬥獸場中,人獸相爭,要麼獨剩一人走出鬥獸場,要麼就淪為野獸的腹中餐。
這種極其殘忍的遊戲,是蠻族人的人最愛。
隻是沒有想到,有一天,我需要完成這個遊戲,才能有一線生的希望。
第二天,我被推入鬥獸場,賀穆罕之和他的族人坐在高高的臺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片刻之後,隨著震天的嘶吼聲,十餘隻大型野獸也被投入鬥獸場。
「喂!大乾的女將軍,我再給你次機會。」賀穆罕之勾唇笑著,似乎料定了我會害怕投降,「隻要你現在願意畫出笠洲城兵防圖,我便全須全尾地放你回去。」
烈日高高懸掛在天上,照得我睜不開眼睛。
我如今手腳筋皆被挑斷,心中並沒有全然勝算。
我看著身後滴著口水的野獸,再回首,迎著烈日,直視著臺上的賀穆罕之道:「開始吧。」
賀穆罕之一愣,隨後嗤笑了一聲,抬起的手輕輕落下,我便聽到身後野獸的嘶吼越發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連烈日都被雲霧遮住,整個場中都飄著血肉的腥味,隨著最後一隻野獸的倒下,我也幾近體力不支。
我躺倒在牆柱上,望著邊上喘著粗氣,睜著眼的野獸,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搬起大石砸下。
賀穆罕手指撐著腦袋,無趣地眯著眼,瞧著滿身都是血的我。
「我贏了。」我撐起身子道。
「想不到大乾的將軍還真厲害。」賀穆罕之起身,思慮了半晌,不顧周圍人的勸說,朝著守柵門的蠻族人道:「開柵門,放她離開。」
我正要拖著毫無知覺的身子離開,卻聽見身後又傳來賀穆罕之玩味的聲音。
「我隻給你一刻鍾。」
「一刻鍾țű⁵後,所有蠻族人都會出發找你。」
「若是再被我們抓到,我可說什麼都不會再放你回去。」
「大乾的女將軍可要跑快些,小心再被我尋到了。」
我拼命地朝前跑去,未到一刻鍾,隔著幾裡地,我都聽見了蠻族人興奮的聲音。
現在的我怎麼都跑不過他們的,而四周都是矮木叢,無任何藏身之處。
我望著眼前的懸崖,下定了決心。
順著藤蔓,我降到懸崖中端,卻最後還是體力不支,整個人猛地摔落。
昏迷不醒中,我隻覺得手腕與腳腕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再醒來時,就瞧見幾隻禿鷲停落在我的胳膊上,正一口一口啄著我手腕處的腐肉。
6
「宋瑛,朕在問你話。」李洲見我在遊神,面色極差。
我淡淡地看向自己的手腕,傷痕就如蜈蚣一樣攀爬在我的手臂上,極其醜陋。
「不過是被人蠻族人挑斷手筋,又被禿鷲啄食了而已。」我說得輕巧。
他驀地愣住了,雙腳就像是釘在了地上,再也邁不動半步。
隨著最後一聲急促地呼吸落ƭṻ⁸下,李洲松開了我的手腕。
他走到木桌前,低下身,一本一本拾起剛剛被他扔落的折子。
出乎我意料,李洲開始認真地批著奏折,甚至遇到不懂之處,還會詢問我。
不過這樣的日子就過了幾日,李洲又變回了從前的樣子,日日與江鳶廝混,日日都需我去捉人。
又過了些日子,兄長宋長玦從極北苦寒之地回京,入宮看望我。
「婉婉。」兄長笑著喊著我的乳名。
若不是兄長提起,我都忘了,我曾有個乳名叫「婉婉」。而李洲以往都不願連名帶姓稱呼我為「宋瑛」,而更喜歡彎著眉眼叫我「婉婉」。
我緩慢地眨了眨眼,倒了杯熱茶遞給兄長。
兄長年少時犯了錯,本應是死罪。
父親憑著與趙清言同在軍營時說過幾句話的交情,領著我前去求情。
趙清言隻看了我一眼,便認出了我是曾在靶場上十箭十中的那人,於是與我父親做了一場交易。
我嫁入太子府,兄長免除死罪,但要流放極北苦寒之地。
父親原本以為,我入太子府,至多也就是個良娣,可趙清言力排眾議,硬是將我捧上了太子正妃之位。
而這多年間,趙清言多次敲打我,乖乖聽話,才能保得我兄長無憂。
「婉婉,我從宮外偷偷給你帶了熱慄子。」宋長玦從懷中拿出了一袋油紙,遞給了我。
我接過,可油紙上傳遞不出一絲熱意,慄子早就涼了。
而剛剛宋長玦遞慄子時,我瞧見他的右腿右手都有些怪異,便問道:「兄長的腿和手怎麼了?」
「沒什麼事。」宋長玦笑了笑,卻早不似年少時那般爽朗,「那邊太冷了,右腿和右手有些凍壞了。」
「他們沒有給你厚衣物嗎?」我渾身僵住,怒意在一瞬間全然湧上心頭。
「給了,但起初不適應,就落下了毛病。」宋長玦拿出油紙中的板慄,雙手不利落的剝,隨後一顆完整的板慄肉遞到了我面前
我接下,塞進嘴裡,總覺得今兒的板慄沒有往日的甜。
「你以前總怨我剝不好板慄,你瞧瞧今兒的板慄剝得好吧。」宋長玦笑道。
我點點頭。
「婉婉……兄長總覺得自己對不住你。」宋長玦的聲音忽地一頓,「若不是為了兄長,你本可以過你想要的人生。」
我抬手拭去了滑落下的淚水。
可兄長有什麼錯呢。
兄長殺了一個浪蕩子,救下了小姚。
兄長無錯。
我的兄長原本是名譽京城的少年才子,無論是畫的畫還是寫的字都堪稱一絕,便是國子監的先生都連連稱贊。
可如今兄長本應執筆的手,滿是凍瘡,連板慄都剝不利索。
兄長無錯,我亦無錯。
若是無那事,兄長現在應該是高昂著頭顱意氣風發的狀元郎,而我或許依舊還能在軍營中。
可即便再遇到那事,我與兄長都心中明白,無論是我們中的誰,依舊會提劍殺了那浪蕩子。
我深吸一口氣,擦幹淨眼淚,往兄長的杯中重新倒入熱茶,努力彎唇說道:「我從未怨過兄長,兄長也切莫再怪自己。」
宋長玦眸光閃了閃,望了我半晌,終是釋然地笑了。
我與兄長聊了許久,送兄長離開之時,小姚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
「宋公子!」她捧著厚厚的大氅和棉護膝,追上了兄長,氣喘籲籲,「這是我自己織的大氅和棉護膝,你過幾日再去極北時,可要記得用上。」
宋長玦接下,眼中含著笑意道:「那就多謝小姚姑娘了。」
7
這幾日,因我日日早起去捉李洲,惹得江鳶也未睡好覺。
晨禮時,江鳶哈欠連連,難得沒有與我對著幹。
「娘娘,您何必要勉強陛下呢。」她枕著胳膊,昏昏欲睡。
我一手握著兵書,一手被小姚放置在腿上敷著藥,並未開口理她。
江鳶自顧自地說著,或許是前段時間被我嚇著了,倒也沒再說過火的話。
「娘娘,我記得你同我說過,您在後宮中待不久。」她忽地想起這茬,問我Ťųₗ道。
我點點頭:「我是說過。」
江鳶瞬間睡意全無,興奮道:「那我也替娘娘督促陛下,娘娘是不是就可以早日離宮。」
聽到這話,我放下兵書,饒有興致地看向江鳶。
江鳶心頭想的,定是早日助我離開宮中,她便是後宮內位份最高的妃,同時還可一人獨佔李洲。
但不論她是如何想,對我有益的,自就是最好的。
這日,我照常大早起來去捉李洲時,卻瞧見江鳶宮中的婢子們畏畏縮縮地聚在一處,個個都瑟瑟發抖。
瞧見我來之後,她們似乎有話對我說,卻又不敢說。
我心生疑慮,推開宮門,隻見一個木擔蓋著一塊白布,而那白布微微隆起,裡頭躺著個人。
「是婉貴妃。」小姚挑開白布,同我說道。
我抬頭望著四周,卻見不到李洲的身影。
「陛下呢?」我回到宮門處,問著那群瑟瑟發抖的婢子。
「應……應是上早朝去了。」其中一個膽子大的婢子,哆嗦地說著。
我疾步走去,果然見李洲坐在龍椅中,笑嘻嘻地望著我。
下朝後,還未等我開口,李洲便說道:「留著可是為了問我江鳶之事?」
「不過是個煙柳女子罷了。」李洲隨意翻開一個折子看著,「宋瑛,你莫非是在可憐她?」
明明前段時日,李洲對江鳶還寵愛得不行。而現下他卻可以冷著一張臉,說江鳶是煙柳女子。
我似乎從來都未曾真正認識過李洲。
「為何下殺手?」我問道。
「她太煩了。」李洲笑了笑,絲毫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這蠢人還學著你的樣子,叫我要好生做個明君。我一個皇帝,還輪得到她來教我如何做明君?」
「陛下不是喜歡她嗎?」我沉聲說問道。
「昨日和前日都是喜歡的,可今日不喜歡了。」李洲將折子放下,拉起我的手,將衣袖扯上去了些,那些醜陋至極的疤痕又浮現在眼前。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