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和鳴

找到荀霽的時候,他身上的衣服被撕壞了,褲子也被人扒下來了,嘴巴被死死捂著。


那人的褲子拉鏈開著,正欲行不軌之事。


好在找到得及時,沒有對荀霽的身體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他不哭也不鬧,丟了魂似的,眼神無光。


司機給他穿好褲子,抱他回車裡的時候,他了無生氣地問了句:「叔叔,這世界上,原來壞人這麼多的嗎?」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有整整兩年沒再開口說過話。


整天蜷著身子躲在房間的床底下,畏光也畏人。


家人花重金請很多心理醫生來家裡,可他一看見陌生人就發狂尖叫,有時候叫著叫著身體就開始抽搐,並且在接下來的幾天都會不受控制地發抖。


他的家人又心疼又著急。


大部分心理醫生都放棄了對他的治療,隻有一個當年尚且年輕的醫生,耐著性子每天在房間外隔著門和他對話,一點一點讓他熟悉自己。


荀霽從五歲,治療到了十歲,才鼓起勇氣重新踏出家門。


他變得高度警覺,拒絕陌生人接近,不愛說話,對待親人也十分冷淡。


清冷淡然的外表是他的保護色,並非他刻意展現出這一面。


他很難對某個東西,或者某個人產生興趣。


一旦產生興趣,就會生出病態的佔有欲。


他無法妥善處理外界傳達的情感信息,也無法正常表達內心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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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不想,是他與之相關的處理系統出了問題。


所以他才會對我做出那些奇怪的舉動。


荀燁說他現在已經比以前好了太多,最嚴重的那段時間,他聽不進任何人的話,偏執地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家人怕他傷害到別人,也怕他傷到自己,無奈之下,把他送去精神病醫院住過一段時間。


荀霽從醫院出來後,行為舉止乖了許多,很久沒有再做出類似的事。


乖是乖了,但面對親人也更冷淡了。


「對不起,我替他向你道歉。若是需要補償,我們家……」


「沒關系。」


我搖搖頭,「他救了我,就當扯平了。」


「荀霽……」


我頓了頓,猶豫要不要說。


腦海中一閃而過他那時看我的眼神,到底還是說出了口:「他的治療,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配合。」


15


荀燁帶我去見了荀霽的心理醫生。


醫生事無巨細地問了我許多問題,綜合荀霽對我的態度,他說:「可以試一試。


「不用刻意做什麼,按照你自己的方式和他相處就行。這孩子警惕心很高,行為刻意反而會讓他疏遠你。」


「好。」


由於荀霽出現了嚴重的應激軀體反應,得住院一周。


我買了些水果去醫院看他,他剛做完 MECT,坐在輪椅上被護士推著。


我站在原地,定定看著坐在輪椅上神情呆滯的他。


荀霽眼神空洞,頭無意識地左右搖晃,視線掃過我,卻完全沒有認出我。高大的身子縮在小小的輪椅上,靈魂像是遊離去了九天之外。


我背過身去,不忍再看。


去廁所洗了把臉,平復好情緒後去到病房。


他直挺挺躺在病床上,手指上夾著監測心率的儀器,依舊是那副呆滯的模樣,對外界的聲音沒有任何反應。


我沒有出聲打擾他,靜靜坐在床邊。


他發了半個多小時呆,眼神才逐漸又有了光彩,轉動眼珠子虛弱地瞟了我一眼:「學姐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


他睫毛輕顫:「學姐還是走吧。」


荀霽在床上翻了個身:「我這副狼狽的樣子,有什麼好看的。」


我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做治療,會疼嗎?」


他的脊背很明顯地一僵,我聽見他小聲嘆了口氣,慢慢翻身回來,眼神難得地柔和:「不疼。就是做完之後,整個人都是麻木的,什麼都感知不到。」


「那,」我從袋子裡捧出一個大柚子,「要吃柚子嗎?紅心柚,很甜的,我給你剝。」


「……」


荀霽自嘲地笑笑:「學姐這是在可憐我嗎?」


他目光如炬地盯著我:「學姐大可不用配合醫生對我進行心理治療,別勉強自己。」


我不意外他猜到我的來意,也沒打算隱瞞。


頭一次沒有躲閃地看回去,語氣堅定,一字一頓地說:「沒有勉強。」


他接觸到我的目光,眼神閃了閃,移開視線:「噢。」


「吃柚子嗎?」


「吃吧……」


我把剝好的柚子遞給他:「荀霽。」


「嗯?」


「你臉紅了。」


他一把奪過我手裡的柚子,惡狠狠地啃上柚子的邊,臉上泛著紅暈:「要你管!」


16


一周後,荀霽出院了。


我們之間,從他暗地裡跟蹤我,變成我頻繁地聯系他:「你在哪?一起吃飯嗎?晚上陪我回宿舍唄?」


他的回復總是言簡意赅:「琴房。嗯。行。」


見了面也是雙手插兜,高冷得很。


每次臨走前都會說一句:「下不為例,以後別聯系我了,我不會再理你了。」


我假裝自己是聾子:「明天見,再見。」


「……」


荀霽第一次說這話的時候,我是真以為他不會再搭理我了,可一想到他總是孤零零的身影,就繼續厚著臉皮給他發信息。


【明天早上想吃什麼?我去食堂給你帶。】


對面秒回:【粽子。】


原來是隻紙老虎。


發覺這點後,我愈發膽大包天了。


問他:「可以接著教我學瑟嗎?」


荀霽烏黑的眼底掠過一縷微妙的幽光,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冷哼:「學姐是忘了我之前在琴房裡對你做過什麼嗎?」


「你能控制好自己的,我相信你。」


「……」


他沒說話。


我知道,這就是答應的意思。


17


拋去別的不說,荀霽是個好老師。


在他的指導下,我進步飛速。


正好學院裡要舉辦新年晚會,我提議:「我們報名合奏一曲怎麼樣?」


他喉結滾了滾:「你定就好。」


乖得不像話。


這段時間我和荀霽的心理醫生保持著高密度的聯系,他聽見荀霽這麼乖,也覺得不可思議,最後調侃了一句:「可能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吧。」


「……」


我在電話這頭悄然紅了臉。


定好表演曲目,就該選演出服裝了。


我拉著荀霽去了當地的漢服店,一套一套地試。


試到一套大紅色魏晉時期樣式的漢服時,我眼前一亮:「就這套了,你覺得呢?」


荀霽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嗯。」


然後在我進試衣間準備關門的時候,躋身進了房內,我毫無防備地被他壓在牆上。


「荀霽?」


我伸手推他,被他擒住了手腕。


「你這是做什麼!」


「我忍不了了。」


他低頭親了我,然後抱起我轉了半圈,面向試衣間裡的鏡子:「學姐你看。」


「我們倆穿著這衣服,像不像即將舉行婚禮的夫妻?」


我抬眼,又馬上不忍直視地低下頭。


荀霽的嘴上沾著我的口紅。


他暗戳戳地把手移到我的腰帶上:


「學姐,我來幫你換衣服吧。」


我一巴掌打在他手上:「發什麼瘋!這可是在別人家的試衣間!!」


「哦?


「學姐的意思,是不在這裡就可以嗎?」


我一驚,對上他眸光微動的眼。


他唇邊掛著狡黠的笑:「說起來。


「學姐剛才好像沒有抗拒我哎。」


「……」


我轉動門把手,把他推了出去。


他順從地任由我將他推出房間,笑得像隻偷腥的貓。


我靠在門背後,心跳如雷。


18


出了漢服店,荀霽的視線牢牢黏在我臉上。


我兇他:「看什麼看!」


「哈哈,」他拉起我的手在指尖把玩,「學姐就承認吧,你喜歡上我了。」


「……」


我想抽回手,他不讓。


「學姐,跟我談戀愛吧。」


荀霽拉過我的另一隻手,站定。


小聲地咽了口唾沫,語氣認真地說道:


「我盡量做個正常人。


「請學姐,和我戀愛吧。」


他垂著眼,沒敢看我,睫毛顫得厲害。


拉著我的手心也全是汗。


我的心驀地軟成一汪水,輕輕回握住他的手:「好。」


他猛地抬眸,睫毛顫得更厲害了:「真、真的嗎?」


我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嗯。


「不過,做你自己就好。」


縱使他曾經對我做過不合時宜的事,可回溯原因,我做不到不心疼。


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有所改變。


我不是沒有察覺到他看似平靜的外表下那些暗潮湧動,眼神這個東西,不會騙人。


這些日子他壓抑著內心噴湧的情緒,行為克制,我都看在眼裡。


我感受到了他小心翼翼的珍重。


我想珍惜這份珍重。


19


新年晚會,我們合奏的曲子完美落幕。


荀燁和心理醫生坐在臺下,使勁鼓著掌。


荀霽牽起我的手,兩人一同朝著臺下鞠躬致謝。


幕布緩緩拉上,燈光驟暗。


荀霽在我額上印下一吻:「學姐,謝謝你。」


「謝什麼……」


「謝謝你,願意接納這樣的不完美的我。」


我踮起腳摸了摸他的頭:「愛你喲。」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驚人。


忽然落下兩顆大滴的眼淚,帶著哭腔抱住我。


「我會永遠比你愛我,更愛你。」


荀霽番外:


我有病, 我有精神病。


好的時候和平常人沒什麼不一樣,犯病的時候就會變成瘋子。


當那些遙遠的回憶攻擊我的時候,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完全沒辦法掌控自己的情緒。


後來我好了一些,可是又變得神經麻木, 對情感的邊界線感知模糊,要麼極度討厭,要麼極度喜愛。


這使我看起來像一個變態。


我深深厭惡著這樣的自己。


尤其是在嚇到了學姐之後,我不止一次責備自己, 為什麼又發瘋。


我像隻生活在臭水溝的老鼠, 不敢明目張膽地喜歡她, 陰暗地跟在她後面,能每天看到她就覺得心滿意足。


我很久沒有犯過病了,當看到那個男人意圖猥褻學姐的時候,那根神經繃掉了。


等我回過神, 身下的男人已滿臉是血。


我看向被我嚇得不輕的學姐,又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學姐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我這麼糟糕的人,她卻還為我說話, 叫醫生們輕點。


從來, 從來。


沒有人說過這句話。


我知道家人們是愛我的, 把我關進醫院也好,摁著我給我打針也好, 都是為了我好。


可被當作瘋子摁住,動彈不得的感覺並不好受。


那是我第一次, 主動放棄了掙扎。


我沒想到學姐會來探望我,還給我剝柚子。


柚子真甜。


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柚子。


學姐為了幫助我治療,主動聯系我的時候,我又高興, 又擔憂。


高興還能和她走得這麼近,擔憂我把握不好分寸,再次嚇跑她。


那張臉,美得雌雄莫辨,驚為天人。


「能我」能不能得到她無所謂,像現在這樣, 能待在她身邊看看她,我的心就已經被填得滿滿的了。


學姐對我的態度好像和從前有些不一樣, 她開始對著我笑, 也學會打趣我了。


她說她還想教我叫她學瑟,又說要合奏, 帶我去挑選演出服。


她選了首講述愛情的曲子,還選了套大紅色的演出服。


我蠢蠢欲動,實在沒忍住,擠進試衣間親了她。


她回應我了。


她, 回應我了。


她回應我了!!!


我內心狂喜, 問她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她不說話,但沒反駁。


我忽然就有些緊張,拉著她的手,沒出息地出了一手的汗。


她答應做我女朋友了。


她笑得那樣好看, 叫我做自己就好。


學姐就是我的精神解藥。


我好像可以做個正常人了。


我真的,太幸運了。


能遇見她,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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