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下有安

「至於邱麗麗,她和張濱高中就是情侶,後來邱麗麗的丈夫出軌,為了報復丈夫才與張濱舊情復燃,私下往來甚密,或許她就被張濱帶去了那處深山。」


孫志啟被沈炬盯得不敢說話,李花卻完全聽不進去。


她歇斯底裡:「我不管!反正都是顧竹你害的,從高中起你就不男不女,就是個災星!你要承認筆仙不存在,那張濱和邱麗麗的失蹤就是你幹的!」


我嘆息:「不是,警方都沒下定論,你們倒趕鴨子上架,非要逼著我背鍋認罪啊?」


沈炬眉頭皺緊,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我接下來的話打斷。


「好吧,那我承認了,張濱和邱麗麗,是我綁架的。」


這下,沈炬愣在那。


酒桌上其餘人也一呆。


直播間更是寂靜了一秒。


接著便是滿屏的【????】


【啊啊啊顧竹怎麼就承認了?沒證據就別承認啊!】


【臥……槽……是我幻聽了還是她瘋了??】


【救命,我好不希望顧竹被抓是怎麼回事】


我聳聳肩,神色依舊坦然。


「但我也沒做什麼啊,我就是把他們困住,然後高興了就過去嘲弄一下,不高興了就過去辱罵一下,無聊了就把他們懟到牆角,扒光衣服,再暴打一頓。」


「哦對了。」我輕松笑著:「我還發明了個好玩的遊戲,就是把他們摁在沙坑,往他們嘴裡塞沙子,然後逼他們全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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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整個包廂噤若寒蟬。


「總之就這樣玩了不多久吧,他們兩個好像是受不了,趁我不注意,手拉手一起跳海了。」我遺憾道。


終於,晁兵最先從震驚中回神,和我套話道:「你、你說的都是真的?不可能,你一個女的,怎麼可能制服得了兩個人?」


「當然是真的啊,都是絕對發生過的事實。」我不以為意,「我一個人制服不了,但我不有同伙嘛,就算他們有的沒親自動手,但往那一站也就足夠有威懾力了。」


李花也嚇到渾身哆嗦,尖叫道,「這是犯法的!你這是集體犯罪!」


「欸。」我歪了歪頭:「可我們都是老同學啊,我隻是在和他們打鬧而已,何況他們後來也是自殺啊。」


「什麼打鬧、什麼自殺……這是謀殺!」終於掌握證據,晁兵興奮得滿臉通紅,他奮力高呼:「你們這是謀殺!謀殺!」


其餘人忙不迭點頭附和,有的幹脆掏出手機,激動地當著我的面要報警。


而我隻是平靜地,看向隱匿的直播鏡頭——


「哦,你們終於承認這是謀殺了啊。」


「這些,你們曾經對另一個人真實做過的事,你們終於承認,那是在謀殺他了啊。」


報警那人動作一頓,下意識辯駁:「什麼?我們才沒有謀殺,明明是你……」


「林安——你們還記得嗎?」


「那個被你們逼的,跳海的少年。」


「我騙你們的,其實我根本沒有綁架張濱和邱麗麗,我剛剛說的那一切,不過是你們曾經,對林安所做得萬分之一。」


「後來警方在海邊打撈到他的屍體,法醫判斷他是自殺,警方來問你們,你們也說在學校根本沒人欺負他。」


「這些,你們都忘了吧?因為你們長大了,因為你們改頭換面了,因為你們和過去告別了。」


「可林安、可我,可其他被校園霸凌的孩子,卻永遠停在過去了。」


我笑著,流著淚,忽然嘔出一大口血。


「顧竹——」沈炬朝我伸出手。


而我含著滿嘴的血,眼前已經花了,用盡最後的力氣吶喊:


「什麼小孩子的打鬧,那是殺人啊……那是殺人啊!」


5


原來消毒水味聞慣了後,還挺叫人安心的。


沈炬此刻站在病房,身上的西裝褶皺,下巴上也全是胡楂。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他啞聲問。


「你說胃癌嗎?」


我軟軟靠在枕頭上,笑了笑:「遺傳的啦,發現中招又沒錢治,就幹脆拖著唄。」


「你不是沒錢治,你他媽是不想治!」


沈炬眼底布滿血絲,近乎兇狠地瞪著我:「你就是想用最後的生命,痛痛快快報復那些人!」


我費力呼吸著,勾了勾嘴角,沒說話。


見狀,沈炬深呼吸,軟下聲音:「你做這些,都是為了林安?」


「也談不上『都』。」我想了想:「算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吧。」


我又問沈炬:「你這個當年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學霸,還記得林安嗎?」


沈炬抿唇沉默許久,才道:「我記得……他家條件好像不太好,每次放學,都是他外婆騎著輛三輪車來接他,人很文靜……很秀氣。」


我笑道:「秀氣是形容保守了,用當時張濱他們的叫法,應該是——」


娘炮。


林安,是個和我一樣又不一樣,有著中性化面孔的男生。


自高二起,不知為何,他頂著老師的壓力留起了長發,乍一看便更像女生了。


事實上不光是外表,林安的性格和行為也十分「女性化」。


他從不說髒話,總是輕聲細語,做事也溫柔細致,就是慢了點,像在繡花。


體質也不好,體育課經常請假,沒事就安靜坐在座位上畫畫寫字。


而林安的字也很特別,圓圓潤潤,像小女孩寫的那種顏文字。


特別幼稚。


因為媽媽是書法老師的緣故,我對字體特別敏感,也格外看不慣這種字。


有次我終於忍不住和林安搭話,告訴他這種字體在高考裡是減分項。


那也是自打開學起,我第一次與林安說話。


他驚訝地微微瞪大眼睛,接著又笑彎了眼睛。


他慢慢地、輕輕地對我說:「好,謝謝你,我會改的。」


從那之後,林安就經常問我借作文去臨摹字跡。


然而練了半天,林安寫出來的字隻是從「圓圓潤潤」變成「又圓又方」。


給我看得那一肚子氣。


但也因為那,我和林安漸漸有了交往,也成了朋友。


他會默默記住我的生理期,然後在那幾天隨身攜帶姜茶包和衛生巾。


還會偷偷修好廢棄音樂教室裡的破吉他,然後在我生日那天彈給我聽。


有次他還用兩個一次性紙杯和紅毛線做了個簡陋的傳聲筒。


放學後約我上下隔著一層樓,論證「聲音是由物體振動產生的聲波」。


隻可惜物理理論是成功的,但我們的傳聲筒實驗是失敗的。


林安當時說了什麼,我始終沒能聽清。


因為很快張濱來了,搶走了林安手裡的紙杯,也拽斷了紅線。


而從那天起,就有我和林安的謠言傳出,說我們放學後在空教室裡做那種事。


張濱與一幹男生帶著淫邪的笑,大肆談論我和林安怎麼怎麼搞……


那時,從不說髒話的、總是輕聲細語的林安卻抓起了板凳。


狠狠打掉了張濱的一顆門牙。


也自那以後,林安和我遭遇的霸凌就愈演愈烈。


隻要我們出現在一塊,就會有人笑嚷「男不男,女不女,在一起,真絕配!」的口號。


於是林安開始主動躲開我,就算偶爾碰見也絕不和我對上視線。


可後來我留長的頭發還是被剪壞,林安的長發裡也時常摻進操場上,跳遠沙坑裡的沙子。


再後來,林安便不來上學了。


不久後,有警察來學校調查,我也才得知,林安,死了。


我不記得我當時哭沒哭,或許是沒有的。


當時媽媽的病情加重,爸爸提出離婚還卷走了家底,我在學校又頻頻被惡整,成績一落千丈。


我為自己哭還來不及,又哪有時間為別人而哭?


可最後,媽媽還是離開了,我高考也失利,二本的學費貴到驚人。


上學、打工、工作、打工、工作……


我渾渾噩噩地活著,或者說活不活其實都無所謂。


地球什麼時候被隕石砸中也無所謂。


直到今年年初,我在下班的路上,被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奶奶攔住。


她是林安的外婆。


她遞給我一封信,說是林安交給她保管的,說十年後再還給他,她也一直沒打開看。


可現在林安不在了,林外婆就找到學校,問了老師。


而老師回憶說,林安當時的朋友好像隻有我一個。


於是那封信就落到了我手裡。


那封林安寫給十年後的自己的信。


和我後來仿寫打印的不同,信的原版其實很長,講了很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比如林安不來上學後,迷上了通靈遊戲,像什麼筆仙、碟仙。


當時的林安其實已經有了抑鬱的徵兆,他覺得自己可以和鬼成為朋友。


而那樣的話,他就不會再牽連任何人,傷害任何人了。


還說他在外婆的樹下埋了一份驚喜,如果十年後自己還活著,就把它挖出來送給該送的人吧……


「剛看完那封信的時候,我其實很平靜,一點也沒想哭,甚至對著那一整頁又圓又方的字,還有點氣。」


看著床邊神色復雜的沈炬,我笑著繼續道:「然後我提了鏟子就去挖了那棵樹,果真挖出了一個盒子,你猜裡面裝的是什麼?」


「是頭發,長長的、慄色的頭發。」


「那時我捧著那袋頭發,也沒哭,真的沒哭,而是平靜地去搜索當年的新聞。」


「你知道,我們這種小縣城,當年的記者還是很敢拍的。」


「於是我就找到一篇舊報道,配圖就是林安剛被打撈上來的照片。」


「我就看見,林安那纖細、柔軟,像小鹿一樣的身子,被泡成了浮腫的、醜陋的巨人觀。」


「而他的頭頂,是被剃到近乎光頭的寸頭。」


「我看著照片,突然就崩潰了,我哭啊哭啊, 哭到昏天暗地,哭到一口口吐血。」


「吐完血, 哭完淚,我忽然就清醒了,我知道我生病了, 也知道我時間不多了。」


「所以,我準備做些有意義的事。」


說罷,我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 感到身體前所未有的輕盈。


「顧竹……」


好半晌, 沈炬才重新開口, 他的聲音嘶啞到仿佛火燎:「對不起。」


「你道什麼歉?」


我又睜開眼,「不知者無罪,何況你有你的命運要改變,我們, 隻是不同路罷了。」


猶豫片刻,沈炬還是問道:「所以張濱和邱麗麗的失蹤……真的和你有關嗎?」


張濱和邱麗麗兩人, 究竟是失蹤還是綁架,現在是生是死, 屍體又在哪?


如果我是頭號嫌疑人, 那我又怎麼能有充足的不在場證明?


這一切究竟是我做的, 還是真的筆仙所為?


而與我結緣的那個筆仙,和早逝的林安又究竟是不是同一個…


我知道, 不光是沈炬,還有其他所有人, 仍有太多疑問未解。


說這話的邱麗麗笑得花枝招展,故意露出她的鑽戒和名牌腕表。


「【【」至於我眼下的回答,是——


「你猜呢?」


看沈炬愣神,我越發想笑。


「拜託, 這又不是偵探小說,我才不會像大反派一樣,在快領盒飯之前把我的計劃和你全盤託出。」


沈炬似乎也被我逗笑,可他扯起嘴角,紅著眼眶,最終沒能形成一個上揚的弧度。


「沈炬。」


「嗯?」


「到現在, 你還相信筆仙存在嗎?」


「相信。」


「為什麼?」


「至少從今往後,筆仙的陰影會永遠扎根在那些人的心裡, 荊棘一般一寸寸扎下去, 警醒他們曾經以及將來的罪過,絕不會被忘記。」


我抿唇笑了。


那就好。


我活著, 他們怕我多活一日,筆仙就會多詛咒他們一日。


更怕我多「逍遙法外」一日,下一個離奇失蹤的人就會是他們自己。


但等我死了。


他們才更該感到害怕。


「顧竹。」


「嗯……」


「如果,如果能回到過去, 我不隻站在岸邊, 而能向你伸出手,結局,會不一樣嗎?」


大概會吧。


我閉上眼,感到軟綿綿的困倦。


我不禁慢悠悠地想起林安的那封信。


想起信頂端, 那行我沒能摘抄完的小字。


【我若是……】


此刻,我終於能將它在心中寫完:


【我若是光明,我一定會照耀你前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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