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那年,為了能侍奉遠道而來的貴人,我往領舞姐姐的鞋底抹了豬油,使她當場滑倒出醜。
這之後,被送往房中的美人,如願變成了我。
然而那風雅不勝的貴人打量我兩眼,不過一句話,卻令我如被潑了一盆冰水般,渾身都冰涼了。
「剛才,我都看到了。」
1、
薄衫之下,我如同扭動的美人蛇,在烤得暖融融的地衣上往前爬。
前方三尺處,便是今夜要侍奉的貴客。
公子扶雍。
他不僅是齊公最心愛的次子,還是周遊列國、舌燦蓮花的縱橫家。
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很可能便會顛覆一個庶人的一生。
為此我不惜陷害領舞的美人,往她鞋底塗了豬油,令她當場滑倒出醜……
於是,被送來侍奉的舞姬,如願變成了我。
這是一項殊榮。
趁著匍匐獻媚,我略略往前瞧了一眼。
隻見緯簾下坐著一個人影,漆發素衣,褶褶如雪,眉毛生得濃墨一樣,每一點彎折都恰到好處。
看到眉心,恰被護衛一手擋住,擋住了其下深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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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直視公子。」
「諾。」
待我爬近了,幾乎能嗅到對方散發出的清香,頭頂卻傳來一道化雪般的嗓音。
「為什麼是你?」
「啊?」
「我對你家主說過,更喜愛年長、豐腴的女子。」
「……」
那懶洋洋的嗓音並不含任何威脅恐嚇,卻令我如被潑了一盆冰水般,渾身立即涼透了。
見我抖個不住,公子扶雍傾身過來,朱唇吐息,如檀混蜜。
「你做的,我都看到了。」
2、
……他,看到了?
話音落下,我頓時汗出如漿:「求,求公子饒命!」
這個年代,等級森嚴。
庶欺貴,是死罪!
對方起身,潔白的履漸漸走去場中,踱步數回,忽然冷聲斥我:「小小年紀,便有險惡居心?」
我在絕望中反駁:「談何險惡!」
「那美人總欺負我,讓一次於我又何妨?」
「所以?」
「奴不過抹了點豬油,她往我鞋裡放水蛭呢!」
「……豬油?」
萬萬沒想到。
對我惶恐的狡辯,公子扶雍卻回以愕然的失笑:「哈哈!」
「原來如此,是詭計也!!」
兩旁侍衛隨即叉手行禮:「恭喜主君,不戰而屈人之兵!」
什,什麼?
我頓時抬頭,不敢置信地瞪向那昂藏威儀的身影。
齊國最具賢名的高士,堂堂一國公子……
他,竟然詐我!
我再次跪伏在地,這次卻連獻媚的心情都沒有了,整個人失魂落魄:「貴人是如何生出疑心的?」
「呵,事有怪,必有因。」
公子扶雍一揚手,卻是風輕雲淡:「我向家主提了要求,他卻反其道而行之,不亦怪乎?」
……我終於明白了。
不是我的計策不高明,而是想攀附的人太聰明。
下一刻,那護衛便拽住我後脖頸,如死鹌鹑般高高提起。
「庶欺貴,當殺!」
刀光雪亮,我頓時恐懼地閉上眼。
然而頭頂上的人瞥我一眼,目光在我凍爛紅腫的手腳上滑過,卻是輕嘆口氣。
目光寒涼,又流露凝望蝼蟻的悲憫。
「也罷,不過是個孩子。」
3、
雖然被欺騙,但公子扶雍並沒有為難我,被退回府中後,家主又想按照原來的計劃,將我送給公子危。
雖與公子扶雍一母同胞,但公子危窮兵黩武,性情陰鸷,他曾為了擄走一位公主,滅人闔國上下,足可見其殘暴。
我自是不願,為此苦苦哀求許久,求他再給我一次機會。
家主答應了。
為防我再次失敗,隻讓我在舞衣外罩一件單薄的長披,若我就此折返,一定會活生生凍斃於風雪。
也因此,機會彌足珍貴。
4、
落雪的小院外,我踟蹰地徘徊數次,雙腳早已凍得失去知覺。
籬牆內飄來幾聲低低的對話聲。
「公子已數日鬱怿不歡……」
「若能令公子展懷,我等又何必長籲短嘆?」
「唉!」
聽他們嘆氣,我剛要叩門,那私語聲陡然變得尖厲:「公子惡外人近!」
「滾!」
我裹緊長衫,細聲細氣:「奴有一計,可使主君開懷。」
半晌。
對方道:「你這女奴,真能使公子一笑?」
「若他不笑,大人可殺我!」
聽我信誓旦旦,那兩人猶豫道:「若能使主君消遣快樂,讓她進來又何妨?」
「若不能令公子展懷,我們便即殺她!」
「是極,是極!」
說罷,兩人暢快笑了。
隨即,院門開了。
穿過細沙小道,前方一道長廊,公子扶雍披著件赭紅嵌貂的大氅,雙手團著個小爐,坐在這留白化雪的冬景裡,是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見我遲疑走近,一道目光投來,帶著冷眼旁觀的味道。
「誰放你進來的?」
陰影裡傳來兩道細細的分辯聲。
「是她自己說,可一言令公子笑!」
「若公子不笑,我等立殺之!」
我聽到聲音,便往陰影裡偷看這兩人,卻隻能聞人聲,而不見人影。
這,必然是宗師級別的劍客!
憑借一腔孤勇壓制的後怕正在上湧,廊下的貴人一攏大氅,朝我淡淡勾唇:「哦?」
「說來聽聽?」
我隨即五體投地,聲音顫抖:「小女子欲效妲己褒姒,為一代妖妃!」
話音落下。
沒有反應。
忐忑之際,廊上之人忽地掀翻了杯蓋,一手指我:「你?就憑你?」
我恍然:「我,我怎麼了?」
不遠處,同時傳來兩道笑聲:「這女奴不過說個玩笑話,公子竟當真了!」
「不是玩笑!」
我昂起頭,神色十分認真:「小女子如今隻是欠缺一個機會!」
「有朝一日,奴必為禍國之妖妃!」
聞言,公子扶雍眉頭輕攢,環顧左右。
他似乎有些驚詫,一個忍俊不禁的表情正在唇邊浮現:「噫籲唏!她,她居然是認真的?!」
話音未落,他笑了!
兩個宗師級別的劍客聽他笑個不住,也跟著賠笑——今日的生死關,算是過了!
三個人,三張嘴,笑得我渾身發毛:「我聽人說,公子扶雍賢名遠揚,未料也如尋常男子,隻因我是女子便看輕於我!」
這話可以說是非常大膽了。
但對方視線凝過來,笑容僵硬了一瞬,卻並不如何生氣。
下一刻……
他笑得更大聲了!
公子扶雍的笑,是湧動在高爽天裡的桂子,是投射在漣漣湖心的月波,令我陷入莫名的震顫,甚至呆怔一旁,如同傻子。
原先,我擔憂他不笑。
如今他笑了,又覺屈辱不勝:「男人的戰場是廟堂,女人的戰場是掖庭,你們爭,我們也要爭,這很可笑嗎?」
話音落下。
公子扶雍,忽然不笑了。
4、
望著我顯露出倔強的面容,他收斂神情,口吻淡淡。
「我為何要幫你?」
我納首再拜:「公子雖貴,卻非儲君,難道不會不甘心麼?」
「公子若將我獻與齊公,或太子介,待我獲寵,定會為您斡旋左右……」
然而,公子扶雍聞言,卻是冷然斥道:「誰說我要爭儲?」
不知為何,他忽然不高興了。
見勢不妙,我連忙找補:「奴嘗聽府上食客雲,狡兔若無三窟,恐未得高枕而臥,小女子請為君復鑿二窟。」
「即便公子不爭儲,日後,奴亦為公子備一窟!」
許久。
靜默。
眼前人朱唇微動,尚在猶豫,陰影裡已有兩人細細發出討論。
「狡兔三窟,有點意思……」
「主君,她說得在理啊。」
「住嘴。」
公子扶雍出聲後,那兩人頓時緘默。
眼前人踞坐於榻,望向虛空,雙目如芒,忽地漫聲道:「天下之事,皆因選擇,亦皆由選擇。」
「人生之妙,正在於此。」
風雪厲厲中,那對阒靜的雙目看向了我:「你叫什麼名字?」
這是個尊卑有別的年代。
一般貴人問名,而庶人無名,則貴人往往會給庶人賜名,以示青眼!
聞言,我喜得連連搗頭:「奴還沒有名字,請公子賜名!」
公子扶雍望向風雪地,隻見其上露出一層青黃野草,稀疏而枯敗。
「也好,那你便喚作蔓姬。」
雖則隻是一野草之名,已是令我受寵若驚,喜極而泣。
「不要得意太早。」對方一手撫著手爐,神情渺遠,「沒有一副狠心腸,如何在宮廷裡生存下去?難也!」
說罷,一聲長嘆。
不知他打算將我送給誰,我正忐忑等待,公子扶雍卻忽然笑了。
「不過,蔓姬頗精於此道,倒真可以一試。」
知他是笑我心腸狠毒,我毫不在乎,甚至引以為榮:「奴一條賤命,若學著貴人行善,早死了八百回了。」
對方聞言,淡笑不語。
見他神態松弛,我大膽地匍匐到近前,伸手拽他袍角:「奴會的可多了!公子若不放心,可親身一試!」
邀寵之意,已十分露骨。
眼前人頗有些漫不經心:「蔓姬頗有殊色,假以時日,定然豔絕寰宇……」
說罷,他瞧了自己被摸髒的大氅一眼,隨即解下系帶,丟擲於我。
「隻可惜,吾不喜小童。」
我:「……」
5、
是夜,我宿在了公子扶雍榻下。
蜷在大氅那奢華豐滿裡的毛皮裡,昏昏然睡了一覺。
隻是被我的髒手摸了一下,那豐潤的白貂毛皮隨即沾上了一塊髒汙,也因此,對方將它贈予了我。
這是一件意料之外的珍賜。
我本以為公子扶雍是丟棄了大氅,誰知宮人皆言他克勤克儉,並不是喜奢靡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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