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今朝

我眸光微顫,「貴妃娘娘。」


她眼角帶著幾分薄媚,倒也沒在意我疏離的稱呼,檀口微張,「聽說姐姐這一年在府中深居簡出,修身養性,不僅學識有所長進,還會作得一手好畫?」


她眼中是不加掩飾的不屑,還有一絲隱隱的探究。


我垂首,不執一詞。


世人道,謝家有雙姝,我謝今昭乃京城第一美人,除了美貌一無所有;她謝明玥是名滿京城的才女,蘭心惠性卻姿容平平。


他們追捧著謝明玥的才華,嚷嚷著「娶妻當娶賢」,一時間謝府的門檻都快要被前來提親的媒人踏破了,而且說媒的人戶個個都是豪門貴胄,鼎盛門楣。


我還記得那日我和她偷偷躲在門後面看那些媒人,謝明玥清秀淡雅的臉上酡紅一片,看上去倒有幾分嬌豔。


她轉過頭,溫溫柔柔安慰我道,「姐姐莫要沮喪,憑借姐姐的相貌,將來上門求娶姐姐的人隻會多,不會少。」


我點頭,對她咧嘴一笑。


結果我爹開口一問,求娶的全是我謝今昭。


我傻了。


謝明玥當場臉色就綠了,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唇瓣微顫,從牙縫裡憤憤擠出一句,「到底還是你得天獨厚。」旋即拂袖離去。


正因如此,我同她關系注定勢同水火,無法相融,明面上姐妹和睦相親相愛,實則暗暗較勁看對方百般不順眼。


對,我也看她不順眼。


原因無他,我自小就喜歡薛洛安,可是他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謝明玥。


謝家和薛家是世交,我們仨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長輩們認為我和薛洛安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有意撮合我倆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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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樂見其成,薛洛安也......沒有反對。


後來不知為何,薛洛安和謝明玥越走越近。


他性子淡薄沉默,同謝明玥在一起才會變得話多一些,對我則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表情。


我心裡窩火,同時生出了一股挫敗。憋了好幾天後去找我爹說了一些違心話,單方面取消了這場可笑的「口頭婚約」。


都說失戀能讓女人搞事業奮發圖強,沒有了那些世俗欲望的我決定修身養性,陶冶身心,在家閉關修煉苦練畫技,至於他們,愛咋地咋地。


後來謝明玥拋棄他進宮當了貴妃,他承受不了打擊,把自己關在府中整整半月沒有出門,對外宣稱身體不適。


聽他府裡的人透露說,薛洛安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我忽然很難過,其一是因為謝明玥入宮,再沒人陪我鬥嘴;其二是因為薛洛安,我沒想到他竟如此喜歡她。


我其實大概猜得出謝明玥這樣做的原因,她一向爭強好勝,事事都想贏過我,薛洛安滿足不了她的野心,她要的是貴妃的位置,是站在最尊貴的人身邊。


隻是.....可憐了薛洛安。


如今謝明玥當了貴妃,又深得皇上寵愛,自然要在我面前扳回面子。


我攏回思緒,視線重新落在謝明玥身上。


她面上笑容淺淺,像極了一朵純淨白蓮,下一瞬便吩咐宮人拿來一個畫軸,當著眾人的面打開。


我指尖微頓,目光死死盯著那幅畫。


畫中,煙霧與浮雲交織,環繞著青山綠水黑白交替暈染開來,正是前不久我送給她的生辰禮。


「這畫是何物?我怎麼瞧不出來?」


「我也......我從未見過如此畫法,倒像是不小心被人潑了一層墨似的。」


謝明玥聽著眾人議論,面上低低一笑,道,「這是我姐姐,謝今昭臨摹的山水圖。」


剎那間無數道視線落在我身上。


「啊這,這麼醜.....別致的畫竟是謝大小姐臨摹的?」


謝明玥輕輕頷首,目光意味深長地掃過我,聲音溫順道,


「今日是林將軍的重要日子,姐姐方才告訴我,她要將這幅辛苦臨摹了半年有餘的山水圖,拿去拍賣行競價拍賣,籌得善款均作為軍資送給林將軍。」


此言一出,眾人炸開了鍋。


「這樣的畫......二十兩銀子賣出去都有些艱難吧?」


「那倒不一定,謝大小姐是京城第一美人,她臨摹的畫,甭管多難看,有的是公子們掏錢。」


「這倒也是......不過我看啊,這幅畫無論過程如何,最後一定以二百五十兩的銀子拍下,這才對得起謝大小姐的稱號嘛!」


「為何是二百五十兩.....」


那人不解,忽地瞳孔一縮,恍然道,「草包美人啊!」


周圍的嗤笑聲清晰地鑽入了我的耳中,字字句句都像一根根尖銳鋒利的銀針,對準我的心髒一根根地往下扎。


我手腳冰涼透底,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下意識環顧四周,用目光搜尋薛洛安的身影,卻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這幅畫,在我看來,可值一千兩。」


男人溫溫涼涼的嗓音從薄唇中傾瀉而出,淡淡地,富有磁性,擲地有聲。


在場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我茫然抬頭,對上那人視線的那一剎那,整個人僵住了。


是林子瑄。


林子瑄臉上帶著一股濃濃的淡漠,薄唇緩緩吐出兩個字,「黃金。」


四周接連響起倒吸涼氣的聲音。


我眼睫微顫,有些傻傻地站著,呆呆地望著他。


謝明玥臉色有些不好,卻還是維持大方溫柔的模樣,眸光閃爍,「林將軍,你是在說笑嗎?這一千兩黃金可是天價啊。」


林子瑄沒有看她,反而視線一一掃過眾人,眸色稍稍有些凝重,「你們知道,戰場上的將士們最害怕的是什麼嗎?」


眾人面面相覷,彼此眼中都是茫然,不懂他為何要問這個。


「將士們最害怕的,不是馬革裹屍、血戰沙場,也不是敵人有多勇猛,而是還未殺敵吮血,就由於軍資匱乏斷糧而活活餓死在陣地上。」


林子瑄話音落下,一群人立即啞然,臉上紛紛浮現出尷尬之色。


他凝眸掃過瞬間安靜的眾人,最終將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嗓音厚沉溫和,卻句句鏗鏘有力,


「謝小姐願意將自己的畫作拍賣作為軍資,她有這份善意,那這幅畫在我林子瑄眼中,在邊關成千上萬將士們眼中,又何止隻值一千兩黃金?」


一語畢,四下皆靜,謝明玥酒盞跌落在地,碎落的尖銳聲引得眾人齊齊望去。


唯有我依然恍恍惚惚僵在原地,目光緊緊追隨著已經重新落座,獨自飲酒的林子瑄,就連薛洛安走過來坐在我身邊也絲毫沒有察覺。


林子瑄為何要替我解圍?


難道......?


「對不起。」


直到薛洛安把手放在我手背上,溫熱的觸感一點點地明晰,我才一下子回過神,抬眼看見的便是他那張神色復雜的臉。


薛洛安今日穿了一身低調華貴的墨綠色外袍,看上去是匆忙趕過來的,衣服上有些許褶皺。


「方才我不在是因為皇後派人喚我過去,我一聽你、大殿內出了事,就連忙趕過來,你......」


「我沒事。」我打斷他的話,淡淡垂下眼簾,盯著他袖口處繡著的木槿花紋案,將手從他的掌心一點點抽出來,心裡不知為何一片平靜。


4


宴席後第二日一早,我換了一身淺色如意金絲繡花羅衫裙,頭上簪著一支碧色玲瓏簪,又親自準備了糕點做禮物,提著上門去答謝林子瑄。


剛在林府門口下了馬車,我理了理頭飾和衣襟過去準備叩門。


「吱呀」一聲,林府的角門被人從裡面打開,門內閃出一道纖細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和我撞在了一起。


「啊......」


我整個人抱著食盒一栽,重重摔倒在地,糕點全部撒了出來。


幸好及時用手撐著,但唇瓣還是磕在了有稜有角的盒子上,我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呼。


「啊,對不起!」頭頂上方傳來一道愧疚的聲音,我緩緩抬頭,淚眼婆娑地看著面前這個一臉焦急的女子。


她著一身藍衫,袖口領口邊緣以祥雲紋點綴,整個人顯得嬌美素雅,暗香盈袖。


我凝著她的臉,總覺得她的樣貌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


「你的嘴唇流血了!」女子瞳孔猛地一顫,連忙將我扶起來,「我帶你去看大夫。」


我神色一怔,下意識抬手去摸嘴唇,果然一片濡湿。


搖搖頭,從袖子裡拿出帕子擦了擦,對她微微一笑,「不礙事。」


那女子還要說些什麼,林府裡面忽然傳來一陣極為細碎急促的腳步聲,她整個人僵住,臉上神色盡失,而後愧疚地看了我一眼,提著裙擺倉促離去。


直到她走遠,我仍盯著她的背影看個不休,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她就是那日街上薛洛安隨手一指,說是林子瑄心愛之人的那名女子!


她......為何從林子瑄府中跑出來?


而這時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轉過身,便看到了沉著臉走過來的林子瑄,他身後還跟著幾名士兵。


林子瑄完全越過了我,踱著步伐往前走了幾步,微皺著眉,漆黑的眼眸冷沉地掃視周圍。


片刻後,眼底浮上一層淡淡的失落。


「林將軍?」


林子瑄這才看到我,先是皺了下眉,而後掃了眼散落在地的食盒,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淡淡道:「那日為謝小姐解圍隻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必放在心上,謝小姐你請回吧。」


我沒說話,目光緊緊盯著林子瑄緋紅的唇瓣,那裡爛了一個口子,像是被人用力咬破的。


視線慢慢下移,似乎林子瑄衣襟還有些亂,白皙的鎖骨上隱隱帶著紅痕牙印。


一個激靈,我立即聯想到方才那個逃跑走掉的女子。


好家伙,城會玩。


沒想到這世人眼中光風霽月的林將軍,竟還有這樣一面,我忍不住湊近了些,想要仔細看清楚。


「謝小姐,還請自重。」林子瑄敏銳地察覺到我的眼神,目光微涼,冷冷道。


在我愣神之際,林子瑄已經轉身踏入府中。


我怔了幾秒,想追過去問問那女子的事情,林子瑄板著臉擺擺手,兩個士兵直接當著我的面將大門緩緩關了起來。


我:......


原先我還以為林子瑄在宴席上出手幫我是對我有意思,如今看來是我想多了。


這時,一道緩慢喑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謝今昭。」


我微微一愣,轉身望去。


薛洛安繃緊唇線,大步流星地向我走過來。


他在我身邊站定,眼神中閃過晦暗的情緒,緩緩道,「我方才去找你,丫鬟說你來了林府。」


我淡淡「哦」了一聲,垂眸不說話。


薛洛安眸色悄然一沉,緊緊盯著我的眼睛,「你來找林子瑄做什麼?」


我頓了頓,終於抬眼看他,「你的舊情人,謝明玥昨日給我使絆子,是林子瑄替我解的圍,我不找他,難道去找你?薛公子?」


薛洛安不由愣了愣,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我,「你就非得這樣同我說話麼?」


我默了默,良久才出聲道,「我說話一向如此。」


薛洛安皺眉。


我看著他,冷冷道,「我自小嬌縱慣了,說話尖酸刻薄,得理不饒人,這不是從你薛洛安嘴裡親口說出來的嗎?」


眼睫輕輕顫動,胸腔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一些久遠的片段忽地在眼前飛快閃過。


其實,他當時還說了一句話。


具體的情況我已經記不太清了,隻記得那日我經過涼亭,正好看見謝明玥與薛洛安坐在涼亭裡對弈。


謝明玥發現了我,挽了挽耳旁的黑發,不知對薛洛安說了什麼。


我朝他們那邊走了幾步,恰在此時,薛洛安低沉的嗓音穿透空氣鑽進了我的耳畔,


「謝今昭自小嬌縱成性,做事霸道刁蠻,說話得理不饒人,常常不顧慮他人感受,為人又不思進取,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喜歡她。」


是的,他說過,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喜歡我。


薛洛安似乎也憶起了那件事,漆黑的眼眸閃過一絲怔色,動了動唇,「那時我、我——」


他似是想說許多話,最後卻是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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