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千裡

  瑤英輕笑:“您比從前愈發健旺了。”

  裴公渾濁的雙眼閃過一道笑意:“又哄我。”

  眾人目瞪口呆。

  長階前,匆匆趕來迎接裴公的天子李德也是一臉驚訝的表情。

  宰相鄭瑜、裴都督等諸位大臣跟在李德身後,看著裴公和李瑤英說說笑笑著拾級而上,心中暗暗納罕,彼此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

  裴公素來厭惡謝家,這些年他和七公主從未有什麼往來,兩人怎麼這麼和睦?

  裴都督是裴公的族侄,先笑著迎上前:“不知道您老人家來了,侄兒給伯父賠罪。”

  裴公冷冷地掃他一眼,沒有理會他,由瑤英攙扶著走到李德跟前,作勢要拜。

  李德忙攙住裴公,含笑道:“您怎麼來了?”

  裴公直接推開李德伸過來的手,“老朽老邁之軀,不中用了,此來想求聖上一件事。”

  李德沒說話,目光落到站在裴公身側的瑤英身上。

  裴公搭著瑤英的手站定,緩緩地道:“我膝下荒涼,隻剩下玉郎一個重孫,當年聖上金口玉言,答應以公主下降裴家,我看七公主靈巧聰慧,溫婉大方,想找聖上討一份恩典,不知聖上可舍得?”

  他話音未落,大臣們已經變了臉色。

  太監、護衛早已默默退下,榮妃也被宮女攙扶下去了,風聲灌滿曲廊。

  李德沉默了一會兒,含笑道:“裴公,不是朕舍不得七娘,可是朕已經答應葉魯部落的求婚。”

  裴公抬起眼皮:“喔?我怎麼聽說要下嫁葉魯部落的公主是福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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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臣汗如雨下。

  李德再次看向瑤英。

  瑤英眼眸低垂。

  裴公環顧一圈,看得所有大臣都心虛地低下了頭,目光重新落回李德臉上,不緊不慢地道:“聖上要失信於我嗎?聖上當年親口承諾於我,朝中大臣可是親耳聽見的。”

  裴宰相面露尷尬之色,不敢應聲,又不好不應。

  裴公的兒孫都為李德而死,李德許下諾言的時候,他們確實都在場。

  李德嘆口氣:“請裴公入殿,朕和裴公細說來龍去脈。”

  裴公臉上皺紋抖動了兩下,沒有挪步:“聖上不必費這個功夫,我已經聽人詳說了葉魯部落求婚之事。”

  他聲音陡然拔高,渾濁的雙眸怒氣翻湧。

  “聖上本無賜婚之意,朱氏女驕縱任性,胡亂許婚。聖上不願失信於胡人,隻能賜婚,朱氏女又反悔不嫁。此時葉魯部落改口說想娶七公主,聖上想收復涼州……至於你們……”

  裴公的眼神從大臣們的臉上一一掃過去。

  “你們感念朱氏恩德,不想見到朱氏女遠嫁,既然葉魯部落主動要求換人,你們自然大喜,所以你們慫恿聖上答應葉魯部落的求婚,以親女代嫁,是也不是?!”

  他一聲歷喝,大臣們嚇了一跳,差點跪下。

  裴公看著李德,一字字道:“聖上,敢問這魏朝到底姓李,還是姓朱?朱氏女金貴,李氏女就是草芥?朱氏女視邦交為兒戲,滿朝文武由著她胡鬧,隻因為她姓朱,他們眼裡心裡隻有朱氏,還有聖上這個天子嗎?”

  大臣們心口砰砰直跳,汗出如漿,聽到最後一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聖上明斷!臣等絕無此心!”

  裴公冷笑了一聲:“此事皆因朱氏女而起,若不是朱氏女,葉魯部落哪來的膽氣求娶李氏公主?我大魏想收復涼州,難道就非要倚仗葉魯部落?”

  大臣們無言以對。

  裴公掃視一圈,緩緩地道:“謝家歷代經營荊南,滿門忠義之士,兒郎從文則為相,從武則為將,先天下之憂而憂,為國捐軀,義無反顧。當年胡族南下,中原百姓慘遭屠戮,謝家遠在荊南,毅然帶兵北上助朱氏抗敵,祖孫四代,十萬英魂,盡皆埋骨黃沙。”

  “二十五年前,大江一帶爆發飢荒,餓殍遍野,疫病橫行,災民逃到哪裡,哪裡的地方官就下令驅趕。唯有荊南謝無量打開城門收治災民,設粥棚醫館,活人無數,大江南北百姓紛紛逃往荊南,他全都妥善照顧,等疫病解除,他又派人送災民回鄉,沒有強行扣留。”

  “二十一年前,聖上大敗於復州,幾萬魏軍命喪河谷,魏郡也被敵軍佔據,謝家出兵解了魏郡之危,獻出存糧助聖上招兵買馬,為聖上招攬荊南豪族,短短一年內,助聖上收復所有失地,和聖上立下盟約。”

  “十一年前,楚軍偷襲,謝家為牽制楚軍,為掩護百姓渡河,為了聖上的大業,死守荊南。謝無量一介文弱書生,面對裝備精良的南楚大軍,死守了一個多月!”

  “後來城中的糧食吃光了,實在無力抵擋楚軍。”

  “謝家滿門壯烈。”

  裴公擲地有聲:“城破之前,謝無量為保全城中百姓,讓親兵割下他的頭顱獻給楚軍,以平息楚軍怒火,南楚趙氏這才沒有屠城。”

  隨著他的講述,風聲陡然變得悽厲。

  大臣們神色凝重,一言不發。

  裴公眼簾抬起,渾濁蒼老的眼睛裡迸射出兩道精光:“聖上,謝家憂國忘家,捐軀濟難,無愧於祖宗,無愧於百姓,更無愧於聖上!荊南百姓不會忘記謝家的恩德!謝貴妃是謝無量的胞妹,膝下隻有一子一女,貴妃多病,七公主誠孝,侍奉湯藥,不離左右,您怎麼忍心讓七公主代嫁?!”

  他語氣冷厲辛辣。

  “聖上,七公主的名字是謝無量起的,如果謝無量還在,您會讓七公主遠嫁嗎?”

  李德臉色冰寒。

  大臣們跪在地上,不敢吭聲,臉上卻都露出了感慨和羞愧之色。

  如裴公所說,當得知葉魯酋長求娶七公主時,他們都松了口氣——朱綠芸不必嫁了。

  他們為保全朱氏最後一點血脈費盡心思,全然不顧七公主的死活,無顏面對謝氏啊!

  李德將朝臣感慨的神色盡收眼底。

  裴公先提起當年的許諾,再質問朝臣是否還忠心於朱氏,又提起謝家,朝臣就算再偏心朱綠芸,也不可能公開贊成讓李瑤英替嫁。

  自己若是執意讓瑤英去和親,不僅會讓如裴家、謝家這樣追隨他的世家豪族寒心,也會讓前朝舊臣心生恐懼,裴都督等人更是會憤憤不平。

  新朝初立,他費盡心機平衡前朝舊臣、世家、豪族、寒門、武將,不讓任何一方勢力獨大,然而世家還是漸漸掌控了朝堂。

  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讓忠臣寒心。

  朝堂上的暗流洶湧遠比葉魯部落的一萬鐵騎更重要。

  李德權衡再三,很快做出了決定。

  “葉魯部落求娶的是福康公主。”

  話音落下,大臣們沒有提出異議。

  殿庭前風聲呼嘯。

  瑤英站在裴公身側,汗湿衣衫,心跳如鼓,慢慢閉上了眼睛。

  幾年前,她偶然救了裴公的重孫裴玉一命,裴公許諾說會為她做一件事,這件事必須和李仲虔、謝貴妃都無關。

  當她發現李玄貞居然想讓她代嫁的時候,立刻想到了裴公。

  萬幸,裴公是個守約的人。

  ……

  李德留裴公住下,和他商討賜婚的事。

  瑤英告退。

  鄭宰相目送瑤英走遠的背影,臉上神情復雜。

  昨天,兒子鄭景求到他的面前,說他傾心於七公主,請求他幫忙勸說李德,阻止李德和東宮以七公主代嫁。

  鄭家和二皇子商討過婚事,雖然後來不了了之,但是隻要鄭家拿出之前擬定的婚書和信物,加上七公主配合,還是可以讓外人信服。

  鄭宰相斷然拒絕:“你為七公主得罪東宮,以後的仕途就徹底毀了!”

  鄭景毅然決然地道:“隻要能救七公主,兒子願意永不出仕。”

  鄭宰相無可奈何,勉強答應下來。

  鄭景立刻去找七公主商量怎麼定下說辭,走的時候興高採烈,回來時卻垂頭喪氣。

  鄭宰相皺眉問:“七公主奚落你了?”

  兒子資質平平,經常被人嘲笑。

  鄭景搖了搖頭:“七公主沒有奚落我。”

  李瑤英沒有奚落鄭景,她驚訝於鄭景主動伸出援手,感激他雪中送炭,鄭重謝過他的好意,最後道:“三郎高才,日後必定是國之棟梁,不該為我前途盡毀。三郎不必為我憂心,我已經有了自保之法。”

  鄭宰相嗤之以鼻,一個小娘子怎麼自保?

  不過他還是佩服李瑤英臨危不亂,這個時候了還能為鄭景的前途找想。

  他以為李瑤英說有自保的法子是哄鄭景的。

  萬萬沒想到她居然能請動裴公。

  鄭宰相眉頭一皺。

  長安和魏郡相隔千裡,裴公應該早就動身了,那時候葉魯部落還沒有上書求娶。

  李瑤英一定是在發現東宮想要讓她代嫁的時候就給裴公送信了,所以裴公才來得如此及時,賜婚詔書還未頒布,聖上隨時可以改變主意。

  這份魄力,當真難得。

  ……

  李德收回賜婚詔書的消息很快傳到東宮。

  鄭璧玉輕輕籲了口氣,她不願看到七公主為朱綠芸的任性葬送一生。

  魏明大失所望。

  李玄貞反應平靜,既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松一口氣。

  他隻是淡淡地喔了一聲,轉頭叫來幕僚,繼續商討怎麼阻止朱綠芸和親。

  李德沒有許婚,葉魯酋長十分失望,上書求見,許下更多諾言,李德忙著陪伴裴公,沒有接見他。

  長史憂心忡忡地告訴李瑤英:“葉魯酋長賊心不死,賄賂鴻胪寺的官員,想要他們勸說陛下許婚。”

  不知道怎麼回事,沒見過瑤英的葉魯酋長突然像中了邪似的,一副一定要得到瑤英的架勢。

  瑤英這時已經拿到了裴公的婚書,心中大石落地:“無事,有裴公這份婚書,沒人敢逼我和親。”

  長史心道也是。

  如今有裴公護著七公主,宵小之徒不敢輕舉妄動,等二皇子回來,就更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長史盼著李仲虔早日歸來。

  盼了半個多月,終於盼到南邊送來的戰報。

  長史拆開信,笑容凝結在嘴角,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這封信很快送到了李瑤英手上。

  信上一行陌生的字跡:兩日前,秦王所率右軍遇伏,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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