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桃成熟時

  在轉學的當天用標準的普通話自我介紹,講自己的名字,說她是中國帝都人。

  講臺下多數人都回以輕蔑或懷疑的目光,弄得晏檸橙如芒在背,捏著翻到打褶得學生手冊,很小聲得換了英文問站在旁邊的老師,“是必須要說英文嗎?”

  “嘖。”戲謔清潤的少年音倏然響徹,晏檸橙尋聲看過去,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林尋舟。

  少年把窗坐,正偏頭看窗外,晏檸橙隻能看出大致的輪廓來。

  留寸頭,鬢角幹淨,制服白襯衫穿得筆挺,夏日炎炎,他的扣子一絲不苟得扣到最頂。

  林尋舟驀地掀起眼皮,視線虛空逢撞,晏檸橙終於看清出少年深邃凌厲的五官,薄唇開合,漫不經心地譏諷道,“1998年起,普通話科就是港城小學至中學的必修科目了……”

  語閉後鴉雀無聲,教室裡靜得針落可聞。

  沉寂須臾後,老師用普通話打著圓場讓大家歡迎新同學加入。

  林尋舟率先輕拍了兩下手掌,歡迎的掌聲隨之如雷鳴般響徹。

  後半句晏檸橙沒有聽明白,因為林尋舟是拿粵語說得,好在她怕跟不上隨身帶錄音筆,當天晚上就徹底靠翻譯器聽明白了。

  林尋舟質問的是,“究竟是在座各位是聽不懂人話,還是小學沒畢業,根本不配坐在這間教室裡?”

  晏檸橙最初學會的粵語長句即這句沒頭沒尾的仗義執言,她把自己埋進枕頭裡,反復聽,滿心都是歡喜。

  世上的喜歡多無緣由,不必金風玉露一相逢,隻消一瞥就足夠沉在心間許多年。

  溫軟日光在眼睑上打出薄暈,藕白的手臂曲折,擋住眼前。

  視線昏沉下來的同時胸腔劇烈起伏,晏檸橙耳畔又響起林尋舟泠冽淡漠地提問,“跑什麼?喜歡我就那麼丟人?”

  每次“表白”都非自願,還總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離奇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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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果然不會虧待痴心的人,他老人家都是直接往死裡整。

  也不知道林尋舟會不會以為自己是在刻意玩弄他,等下修好了手機,會不會已經被拉入了黑名單。

  “好氣哦。”晏檸橙小小聲發出感慨,憤然決意以後都拜佛了,外國的神保護不到還有點兒說法,算水土不服。

  中華大地不養闲神,本土的總得跟我倆顯顯靈吧?

  ‘南無阿彌陀佛,千萬保佑我順利渡過這關。’晏檸橙默念著,‘要是遇事您不剛,那平時誰能燒香?’

  隻要信女這次沒被心上人刪除拉黑,我馬上供三年香火且修繕寺廟,真的拜託啦。

第3章

  初夏的天氣莫測,烏雲隱沒驕陽,細密的雨絲斜橫在玻璃窗上,凝聚成水流蜿蜒折下。

  陰冷綿軟的雨,像極了被“摯友”算計,決裂的那日。

  晏檸橙前陣子完結的長篇漫畫《留低》中有位以自己經歷而衍生出的配角,被長期校園凌霸,她鮮少去看他人對自己作品的評價,想畫什麼畫什麼,她隻活這輩子,不必迎合誰的期待。

  但大數據就是偏偏不許她如願以償,某次刷到了個有她迄今為止所有出版漫畫集的up主,好奇點進去,看到最新一條就是針對《留低》的。

  【本人看過桃桃迄今為止的所有作品,可還是感覺《留低》女配的設置太刻意了,很不合理。長相漂亮、家境優越、成績也突出的大小姐,真的有可能遭遇到校園霸凌嗎?】

  晏檸橙和讀者的互動寥寥,絕大多數時候都隻是抽獎打錢,可那天她回了許多許多的段的文字。

  【為什麼不可能呢?被校園暴力或者是孤立真的需要理由嗎?不需要的。】

  【十幾歲少年人的惡有時是種純粹的惡毒,絕不會因為你家境好、長得漂亮就不會被歸為異類和放過,這是刻板印象。另者說,反正難道弱、土、不合群和沒有優越家世背景,就活該被欺凌嗎?】

  【霸凌這種事情的出現本來就荒誕不經,毫無正義性可言,應該被全面杜絕,而不是來討論什麼會遭受不幸……】

  這件事情被帶著話題和討論度上了熱搜。

  為晏檸橙帶來了不少新的關注,同時也被些隻想在她構建的理想國裡開心的讀者詬病厭棄。

  可她通通不在乎。

  反手畫了張反對校園暴力的短漫。

  不知道是否所有在港插班念中學的內地學生都會受到莫名其妙的惡意,反正晏檸橙是有的。

  她來的晚,隻剩下最後一排的空位,獨坐。

  周圍人在討論時都說粵語,晏檸橙聽不懂,她按照平時的經驗微笑附和,被冠以“假、空、裝”這類形容詞。

  時間久了,便不願意在曲意迎合,人是沒辦法被討好的。

  晏檸橙來到港城的第一個朋友是念書一個月半後才交到的,姓莫,名姓同字,莫莫。

  莫莫是福建人,比她早幾年隨父母來港經商,兩人的成長經歷類似,依偎取暖,莫莫普通話說得不太好,會羞卻地道歉,兩人自然而然的成為了挽手上衛生間,同進同出的好友。

  直到十六歲的雨天,晏檸橙幫身體不適提前離開的莫莫做完她那份打掃工作,從窗口望出去看雨勢,忽然發現告示板前聚集了許多撐傘圍觀的同學們。

  她俯瞰下去,五顏六色的雨傘簇密雜亂,絕無美觀性可言。

  晏檸橙特地多緩了幾分鍾,仍不見人有散去的跡象,隻好鎖門走向擁擠的門口。

  雨來的突然,溫度跟著被拉低,冷風擦蹭著外露的肌膚,晏檸橙早已會說粵語,她在嘈雜裡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每個人都在念,不絕於耳。

  傘骨微傾,露出姣好素淨的面孔,晏檸橙茫然地掃過一張張滿是嘲弄的臉,恍然間意識到什麼。

  人潮自動的讓出條通路,腿如灌鉛般沉重,晏檸橙昂頭,終於看清出公告欄裡那封寫著綿綿愛意的情書,是表白林尋舟的。

  她自幼習字,練了手漂亮的楷體,近一年來常常幫老師抄寫板報這類,甚至“情書”旁,就是她誊寫地藝術節活動規則。

  兩相對比,任誰看了都知是出自晏檸橙手筆。

  誠然是她寫得,不過是莫莫拜託她替自己寫給喜歡的人。

  “求你啦,我字寫得不好看,想給他留個好印象,你就幫我抄一下嘛。”

  溫言軟語猶在耳側,化做滾滾驚雷,徑直把晏檸橙劈開來。

  少女情懷總是詩,莫莫給她的信紙姓名那裡用墨水塗黑了,晏檸橙就貼心得沒問她喜歡的人叫什麼,直接空出了塊能讓她寫名字的地方。

  她的好心與信任。

  是給別人遞了把捅向自己的利刃。

  晏檸橙快速掃過人群,透過悽風冷雨精準地看到了莫莫,她站在帶頭造過自己黃謠的男生傘下,笑意燦燦。

  身旁有群繞著莫莫的男女生,皆帶著得意,晏檸橙在心裡默念它們的名字,一個一個的記下來。

  握傘骨的指節泛著灰白,眾口鑠金,人們隻願意相信他們看到的東西,幾欲開口,微弱的音節被傾覆在討論裡。

  “自不量力,憑她也配喜歡林尋舟?”

  “北姑【1】都是這樣的啦……”

  晏檸橙站在人行道的臺階上任人觀瞻,卻一刻都沒有低下頭,血液裡有什麼東西在沸騰叫囂著,一起毀滅吧,就這刻。

  “閉嘴。”

  她的聲音被道清冷帶著慍意的呵斥壓過。

  原本擁簇在晏檸橙眼前的傘海自中斷絕開來,通路盡頭,林尋舟撐把黑傘遙遙看向她,鳳眼深邃,視線平和寧定。

  颀長清雋身影攜風涉水而來,晏檸橙被釘死在原地,忘了自己該做些什麼,她就怔然的站著,看林尋舟走向自己。

  校園裡的電燈串聯般一盞盞的亮起,被雨模糊成團暈。

  整個世界都被按了暫停鍵,瀟瀟雨幕和喧鬧人群全是陪襯。

  這刻的林尋舟像是把優美至極的尖刀,刀鋒照得雪光,倏然上挑,劃破荒謬的場景與少女時代特有的怯懦。

  他跨上臺階,耳畔傳來磁性低沉的命令,“把傘收了。”

  晏檸橙下意識乖順的聽話,雨意外的沒砸到她頭上,她被林尋舟籠覆到了他那把足夠容納三人的黑傘裡,凜冽的薄荷味讓人心安。

  “有趣嗎?”擲地有聲地質問,帶著上位者獨有的凌厲壓迫感。

  晏檸橙側目而視,身高差和夜色讓她辨不清林尋舟晦明神色,隻知道這句是對著眾圍觀者問得。

  林尋舟再啟口,掛著似是而非地哂笑,寒聲砭骨,“是我林尋舟不配被人喜歡,還是你們實在太闲?”

  人群噤聲,作鳥獸散。

  莫莫是在故意搞晏檸橙,然而歪打正著,她喜歡林尋舟這件事,除開天地外,無人知曉。

  心思被戳破,喜歡的人就在身邊,她的第一反應是想逃開。

  晏檸橙想對林尋舟鞠躬,結果忽略了距離,才低頭就撞到了他胸膛,積攢的委屈泫然眼眶,哭腔磕磕巴巴地講了句,“對、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轉身就跑。

  冷雨撲面撒來,手腕被拽住,晏檸橙驚恐地回眸,林尋舟挑眉,重新把她罩回幹燥傘下,盯著她認真講,“又不是你的錯,你跑什麼?”

  晏檸橙原本想說的是,“那不是我寫的,可我的確喜歡你啊,給別人的情書屬了你的名,詞匯和別的都不是我表白原意,我當然要跑了。”

  真就應了金庸老先生寫得那句話,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結果因為激動和語言交流障礙嚴重,對答時脫口而出地變成了,“不是,不是寫給你的,我沒有想親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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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詞她實在說不下去了,腕骨上的力道松開,握傘垂在身側的左手被抬著舉起。

  骨節分明的手極輕柔地覆在她手上,幫忙撐開了傘。

  林尋舟隨即退開大半米,喉結滾了滾,自嘲地嗤了聲,“行,喜歡我真就那麼丟人,知道了。”

  講完轉身就走,晏檸橙想喊他,奈何卡在喉頭,啞然叫不出來。

  詞不達意,還是反義詞,直接造成了纏繞多的夢魘。

  莫莫看她笑話未果,後來也壓根兒沒人敢討論這件事,因為林尋舟給她站了場。

  然而晏檸橙感覺自己好像是個口嗨完林尋舟後死不承認為他造成困擾的人渣,在後來的大半年裡都很有心理負擔的繞著他走。

  屈肘到血液循環不暢,整隻手臂都發麻,晏檸橙才不情不願地挪開來。

  深藍瞳孔水光流轉,似極飓風過境後平靜的汪洋,她就那麼盯著天花板,把自己從舊事裡生拉硬拽出來,許久過後,癱在地上的晏檸橙換成了蜷縮的嬰兒姿態,手臂圈住半張臉,緩慢而悠長地吐出口氣來。

  俱往矣。

  總要往下走的。

  這次別再搞砸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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