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的朋友是一頭豬。
可是快過年了,它要被宰了。
我問它有什麼願望。
它說:「我想體驗一下像人一樣用兩條腿走路的感覺。」
1
我養的豬快S了。
不是什麼名貴的寵物豬,隻是養豬場裡的一頭普通肉豬。
不那麼普通的是,我能聽得懂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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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嚼著飼料說:「我覺得不那麼普通的是你。」
「可是我隻聽得懂你一頭豬說話。」
我惆悵地看著它。
它沒病沒災,就是快過年了,不得不S。
之前幾個月都是我悄悄把它往後挪,讓它堪堪留在豬場訂單量的後頭一點。
可是如今實在留不住了。
上周,老板神情復雜地問我:「咱場的育肥豬一般幾斤開始排隊等S?」
我戰戰兢兢地回答:「兩百斤。」
他指著那頭會說話的豬,看著它比周圍的豬壯出三圈的體型,給了我一個疑惑的眼神。
我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那位是虛胖。」
老板不認。
老板叫我過年前必須把它宰咯。
我眼淚汪汪。
豬湊過來一點。
「也挺好的,我活夠啦。
「而且我其實一直覺得,這樣對其他豬不太公平。」
我說:「沒什麼不公平的,我能聽到你說話,你是特別的,自然能有一些特權。人類社會也是這樣的。」
「嘿,那這特權我也享受過了嘛。诶,S痛不痛?」
「不痛的,我們場S豬都是打麻醉的。」
「那就好,我沒什麼好怕的了。」
我抹了抹眼淚。
「可是我舍不得你啊,你是這兒最通人性的一頭豬了。」
「『最』是相對的嘛,等我S了,你說不定會發現另外一頭更通人性的呢。」
「那不一樣,人類總是對『第一次』『第一個』之類的事物有非同尋常的執念的。」
豬聽完沉默了一會兒,問:「那我可不可以許個願望?」
我好奇地問:「你想許什麼願?」
「嗯……什麼都行嗎?」
我猶豫了一下。
「如果是想繼續活下去的話,對不起,我沒辦法……
「員工宿舍就這麼點空間,大家本來就不大喜歡我,更不可能再幫我一起把你藏起來,我也沒有其他可以供你藏身的地方。
「但是別的事情,我都可以盡力幫你去辦!」
豬開心了起來。
它的小眼睛瞪得溜圓地說:「我想體驗一下像你們人一樣用兩條腿走路是什麼感覺!」
這次,換我沉默。
我突然覺得,我和這頭豬的友誼,其實也沒有那麼深厚。
2
開玩笑的。
阿豬是我唯一的朋友。
哦,阿豬是我給這頭能夠交流的豬起的名字。
養豬場的同事總欺負我,分工不明確的活兒都丟給我。
每次過年,他們都早早回家,留我一個人假期還在豬場裡值班。
說起來就是「反正林小草也不急著回家過年」。
這幾年的年夜飯都是老板訂了送到豬場,我獨自一人吃的。
不過我也不委屈。
反正回了家也不會被允許上桌吃飯。
爸媽看見我就要罵兩句,弟弟不是把我當沙包,就是讓我跪下來給他當大馬騎。
還要被各種千奇百怪的歪瓜裂棗相看。
如果不是每年這些歪瓜裂棗給出的彩禮都不能讓爸媽滿意,我早就被配出去了。
過年回家,我覺得自己跟待宰的豬也沒有什麼區別。
同類相惜,所以我和阿豬的感情格外深厚。
可是感情再厚,我也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它單獨用兩條腿站起來走幾步。
我試著勸它:「我聽說馬就是因為體重太重,一旦四條腿裡傷了哪怕一條,就隻能等S了。」
阿豬不服氣:「馬將近一噸呢,我才兩百八十斤!」
行吧。
於是我試著抱住它,使勁抬起它的兩條前腿。
「我我我我要松手了啊你你你你撐住!」
結果我一撒手,它幾乎是立刻往前撲下來,險些把我砸成柿餅。
我看著它充滿失望的小眼神,趕緊說:「這才哪到哪,我還沒使出全力呢,我們再來一次!」
我使了吃奶的勁,憋紅了臉,終於將它的兩條前腿抬高到了身體直立的高度!
阿豬忽然說:「嘿,原來天花板長這樣!」
我恍惚想起,豬是很難抬頭看天空的。
這麼一分神,手上勁兒沒控制好,阿豬就重心不穩,向後仰倒過去。
我:「!」
「你沒事吧?腦震蕩了咋整?」
我趕緊準備給它翻過來。
阿豬卻一百八十度顛倒著,淡定地說:「嘿,你別忙了,我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世界,真新奇。」
我聽勸,於是也仰躺在它邊上,放空大腦,陪著一起看豬場的天花板。
這麼躺著,我忽然想起來,老家村裡有個神婆。
小時候,隔壁大爺有天突然就是這麼仰面朝天,手腳縮著,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不說話也不起來。
神婆來了,說這老王八被真王八附身了,然後念了幾句咒語,大爺就恢復正常了。
不知道神婆有沒有辦法,把我和阿豬短暫地換一換。
我和阿豬說了這事兒,問它願不願意今年過年跟我回村。
阿豬眼睛亮亮的。
3
兩百八十斤的豬在我們豬場的價格是六千塊。
我轉賬給老板說我要買豬的時候,老板用異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你今年要回家過年?」
老板姓程,長得五大三粗,花臂花腿,脖子上還有疤。
我跟他說話一直怕怕的。
「離正式過年放假還有小一周,我看李姐他們往年也有這個時間請假的……」
我小心翼翼地解釋,壯著膽子瞅了他一眼。
「而且我都好久沒回去過了……」
老板不置可否,隻是納悶地看了一眼我的轉賬界面。
「不是,你從城裡回村裡過年,牽頭豬回去是什麼道理?」
我拿出早就編好的瞎話,說咱豬場科學養豬,那豬肉漂亮又均勻,哪裡是啥也不懂的小鄉村裡養出來的豬能比的?
這不得帶回去給村裡人長長見識嘛!
他又迷惑地看了一眼我身後的阿豬。
「這就是那頭你留了好久的玩意?快一年了,肉都不嫩了,脂肪也不勻……」
我趕緊解釋道:「我家裡人就愛吃這一口!」
老板不說話了。
大概是我請假的時間還是太晚了吧,他好像有點生氣。
我心虛地低頭摳手,就聽老板問我:「過完年還回來嗎?」
我連忙點頭。
他「哼」了一聲,把叼在嘴裡的煙往腳底下一扔踩滅,掏出手機點了幾下。
我的支付寶跳出來他轉回給我三千塊的消息。
「付一半得了,今年你不在豬場過年,省老子一頓年夜飯錢。」
我:「?」
我每年吃的年夜飯這麼貴的嗎?
不等我問清楚,他橫眉一豎:
「還要回來的話就早點兒回來!年裡沒活兒也是需要人看門的!
「搞不懂你,放著三倍薪資不要,回那種地方遭罪……」
他罵罵咧咧地走了。
程老板走了之後,阿豬問我:「你家裡人喜歡吃老豬肉,真的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他們在家裡吃肉,我從來沒份兒的,也不知道他們愛吃的是什麼樣的肉。」
阿豬又不說話了。
我問它是不是害怕了。
它沉思了一會兒。
「等我願望實現之後,你可以親手宰我不?別人動手的話,我好像還是有一點害怕的。」
那當然行了。
本來阿豬要是留在豬場,也是要由我來宰的。
4
我租了一輛願意載牲畜的小貨車,帶著阿豬回村。
還帶上了一針麻醉劑,準備宰阿豬之前給它打上。
我沒敢提前跟家裡說我要回來。
在我們村,十歲出頭的姑娘是最受歡迎的,娶回來就能直接用。
其次是不到十歲的那些,便宜,還能從小培養感情,更聽話。
不過願意出的人家不多。
像我這樣快到法律意義上成年的,已經被嫌年紀大了,這兩年都沒什麼人跟我爸媽說要相看我。
所以他們也不在意我回不回家——不回來更好,隻要每個月按時打錢就行。
我怕我突然說要回來,又得挨一頓罵。
雖然我從來沒有在春節享受過什麼闔家團圓的氛圍,可我也知道過年是好日子。
好日子裡,能少挨一點汙言穢語,讓我離普通人的喜氣洋洋近一點,也是好的。
小貨車到了鄉鎮口,不肯再往裡開,我隻好又花錢託一個騎電三輪的大爺給我們捎進村。
我和阿豬坐在三輪車後頭的筐裡,一路上的村裡人瞧見,都好奇地打量我們。
阿豬也在和鄉下豬好奇地互相瞅著。
鄉下豬身上都臭臭的,皮下脂肪一看就堆積過多。
可是他們瞧阿豬的眼神都非常不屑。
我問:「他們在說什麼?」
「在說我沒有豬味,還說我身上的肌肉線條動起來時很惡心。」
它嘆了口氣。
「如果我沒有在養豬場待過,沒有聽你們講過這麼多養豬知識,我大概也會在這樣鋪天蓋地的千篇一律下,自以為是地認為外面來的漂亮豬都是劣等的異類。」
我避開人,把阿豬帶到了我們家的豬圈裡。
這裡已經很久不養豬了。
自從我進城打工之後,家裡靠著我寄回來的工資過得不賴。
爸媽早就不事生產了。
不過他們還總是打電話過來罵我沒用,怪我沒本事讓弟弟跟其他有錢人家的孩子一樣買大牌書包、名牌球鞋和最新款的蘋果手機。
我和阿豬說:「你在這裡待一會兒,我晚上就去找那個神婆。」
然後我做了幾個深呼吸,擠出個喜氣洋洋的笑容,把提前取出來的紅彤彤的鈔票舉在身前當護身符,準備推開家裡的房門。
手剛剛放到門上,卻聽到屋子裡有客人。
爸媽正在跟客人說話。
「我們家小草能耐著呢!您瞧別人家的姑娘,到了年紀隻能嫁,我們小草卻有本事去城裡打工,家裡的開銷都是她包圓兒了的!
「識字!讀書讀得差不多了就讓她出去賺錢了,讀再多了對女孩子家不好,心都野了,小草會的這已經贏過很多姑娘家嘞!
「屁股大,好生養,您放心的!」
……
語氣讓我想起,程老板之前招了個實習生寫公眾號,就是這麼東一棒子西一榔頭地誇我們的豬好。
我蹲在屋外拐角,聽了很久。
爸媽像買菜似的跟客人討價還價。
最後雙方喜氣洋洋地敲定了十二萬八。
客人說自己晚上還有事,就不留下吃飯了。
門被推開,我看到一個長寬幾乎一樣的肉球滿面春風地挪了出來。
得有四個我寬。
口袋裡的手機震了一下。
我掏出來看,是媽媽的消息。
她和藹可親地叫我今年必須回去過年。
我嘆了口氣。
大概是宰了太多豬的報應吧,我要被人賣給豬了。
真巧,阿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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