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媽媽年少時 - 第2章

她語氣裡帶著深深的恨意,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周媽媽不就是大學生嗎?


 


我滿肚子都是疑問,但我明智地選擇閉嘴。


 


那一天周寶寶心不在焉,下午還神神叨叨地領我去了紡織廠。


 


在她試圖用一百塊錢換一千斤碎布頭時,我嚇得渾身直哆嗦。


 


周寶寶握住我的手,安撫地拍了拍:


 


「走,讓你女兒也嘗嘗當富二代的感覺!」


 


周寶寶又開始說些亂七八糟的話,我隻能撲上去捂住她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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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布條變成了一個個頭花,也變成一沓沓鈔票。


 


周寶寶笑著把我的下巴合上,推來一行李袋的錢:「這是你的。」


 


我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不不,我怎麼能拿這麼多錢,我不配。」


 


周寶寶哼了一聲:「做生意就得分紅,還是你看不起我的錢?」


 


周寶寶搖頭晃腦:「你得請我吃飯,要上好的荠菜和鮮肉包的餛飩,裡面還得混蝦仁。」


 


我買了十斤鮮肉,三斤鮮蝦,帶著剛從菜販手裡換來的荠菜,風風火火地走到小院門口。


 


周安邦一瘸一拐地打開了門,默不作聲地接過東西。


 


那天晚上,我吃到了人生中最好吃的荠菜豬肉餛飩。


 


連打嗝都是幸福的味道。


 


10


 


秋收假有足足一星期,我沒回村,拎著一袋又一袋的頭花在縣裡兜售。


 


等到最後一天時,我把錢來回數了三遍,不可置信地報出一個數字。


 


連聞訊趕來的周媽媽都對我豎起了大拇指:「小錢,厲害啊,都成萬元戶了。」


 


周寶寶笑嘻嘻地從床下拉出一沓錢:「媽媽,你也有。」


 


周媽媽顯然是被震撼住了,半晌之後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好字。


 


周寶寶扭著周安邦帶我去存錢,她自有她的道理:


 


「咱們倆拿著這麼多錢不安全,有我哥給我們做保鏢就放心多了。」


 


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周安邦黑黢黢的臉上平添了幾分不自在。


 


跑到信用社,才發現我正經算個黑戶。


 


又急急忙忙地跑去上戶口。


 


「年齡,姓名?」


 


周寶寶搶先一步開口:「十八周歲,七月出生的。」


 


其實我才十六,但周寶寶嘀咕說滿十八歲才算是成年人,爹再也不能把我綁去南方賣笑。


 


我信她。


 


工作人員盯著我,我嘴裡的那個錢招娣就像是被火燙過似的,怎麼也吐不出來。


 


周寶寶是長輩把她當成掌上明珠,周安邦是長輩對他前途的期許。


 


我這個錢招娣,唯一的作用就是替錢家招來一個傳宗接代的耀祖。


 


這種區別讓我委屈地想哭。


 


有個大嬸指著我大喊:「這不是錢老鱉家閨女招娣嗎?你咋來這兒了?」


 


周寶寶衝她龇牙:「大嬸兒,你知道小明爺爺為啥活到九十一不?」


 


「為啥?」


 


「因為她不管闲事兒!」


 


大嬸訕訕地走了。


 


我們都不知道,大嬸出門之後就開始罵街。


 


「小娘皮!敢頂嘴,可得找錢老鱉好好說道說道!」


 


11


 


「你媽媽不是也姓周?」周寶寶大剌剌地拍著我的肩膀,「那你以後也姓周,咱們也算是一家人了。」


 


我無端想起被困在廂房裡的娘,一生都在傳宗接代的爹。


 


像我這樣的人,也能擁有家人嗎?


 


我扯了扯嘴角,眼淚打湿了戶口紙。


 


周寶寶摸著我的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從此以後,周寶寶總是帶兩份飯。


 


她說她要保持身材,我得幫她解決一份飯。


 


周寶寶是個善良的小孩,周家人是善良的大人。


 


我的飯底下總是藏著紅燒肉,糯糯的皮浸滿了鮮亮的汁,好吃得我連連舔碗。


 


有一天晚自習,周寶寶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出去。


 


她捂著我的眼睛走進了周家小院,松開了手。


 


眼前驟然明亮。


 


禮花在我身後炸開,紛紛揚揚的彩紙落到我的頭上。


 


周寶寶捧著奶油蛋糕,像一隻蹦蹦跳跳的小鹿:「生日快樂!」


 


周家長輩紛紛起身鼓掌,周興邦被周寶寶踩了一腳。


 


不情不願地唱起生日歌。


 


我愣住了,周家長輩紛紛給我遞上生日禮物。


 


就連不苟言笑的周爸爸都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把準備好的紅包塞到我的手裡。


 


周寶寶點燃了蠟燭,催我趕快去吹。


 


我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希望娘幸福。


 


希望周家人好人有好報,人人都能長命百歲。


 


我吹滅了蠟燭,周寶寶不依不饒地追問我許了什麼願。


 


我挑了挑眉,嘿嘿一笑:「保密。」


 


蛋糕真甜啊,我大炫特炫。


 


12


 


周寶寶很粗心,明明難的題目會做,簡單的題目卻要丟分。


 


我每天做完作業就給她整理錯題,寫了整整三本,才勉強把她的數學拉及格。


 


縣一中一星期隻有一節體育課,周寶寶從來不上體育課,體育老師也不管她。


 


我一個人縮著腦袋跑圈,跑完三圈之後,體育老師就會讓我們自由活動。


 


我得早點回去把卷子給寫完。


 


「招娣,招娣!」牆外一直傳來小男孩的呼喊聲,嚇得我渾身一激靈,逃命似的往外跑。


 


「錢招娣!」男孩叫出了我以前的全名,「快過來!」


 


我不情不願地走了回去,一個賊眉鼠眼的男孩趴在牆上,眼睛滴溜溜地轉。


 


「招娣,伯娘身子不好了,三伯不願意拿錢,你手裡還有沒有錢?」


 


我一下子失去了理智,顫抖著唇追問:「人現在在哪裡?」


 


男孩撇了撇嘴:「還能在哪裡?當然在炕上躺著了。」


 


我連教室都沒回,急匆匆地找老師告了假,捏著藏起來的兩百塊就往家趕。


 


我在公交車上心亂如麻,娘生病了,得治。


 


兩百不夠,信用社還有一萬。


 


縣城治不了,就去北平。


 


我努力回憶娘以前的樣子,卻發現她給我的,隻有充滿厭惡的背影。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村口,村裡常做媒婆的大娘笑眯眯地拉住了我,捏了捏我的屁股。


 


「哎喲喂,果然是縣城的風水養人,招娣這屁股,嘖嘖嘖,保準能生男娃!」


 


我一把拍開了她,急匆匆地往家裡趕。


 


「呸,收了八千八彩禮就傲成這樣,還不是個賠錢貨!」


 


我心下發沉,一把推開了院門。


 


爹坐在門檻上,吐著唾沫數錢。


 


娘躺在床上,衣服都蓋不住龐大的肚子。


 


我幾步走進廂房,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指。


 


13


 


半晌之後,才長舒一口氣。


 


我轉身,爹已經數完了錢,臉上還帶著慈祥的笑容。


 


「招娣啊,爹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回來了就好,不用再去讀書了,多累啊!」


 


「爹給你說了門好親事,隻要生出男娃,家裡都是你當家作主。」


 


我看著他那張偽善的臉,忍不住想要幹嘔。


 


「不可能!」


 


爹沒想到我敢拒絕,慈父的嘴臉再也偽裝不了,一巴掌打在我臉上:「反了天了!還敢頂撞你爹!」


 


我吐出一口牙齒,看著那牆上的鎖鏈。


 


他們捆住了娘,別想捆住我。


 


我不想做絕望的籠鳥,隔著欄杆歌唱。


 


「賣了多少錢?」


 


「八千八,嘿嘿,先起房子,剩下的當彩禮。奶奶的,賣也沒有那麼快。」爹嘬著牙花子,很不滿地瞪了我一眼,「女人就是來錢快,不像我們男人……」


 


我手裡捏著那塊奶糖,是周寶寶早上塞給我的。


 


「我有錢,我上大學之後會賺很多很多的錢。」


 


「和我有關系嗎?」爹古怪地笑了笑,「你有錢也是給你娘,心裡早就恨S老子了吧?」


 


「反骨仔,你以後有出息又怎樣,現在還不是任老子擺弄?」爹洋洋得意。


 


娘起身,短短的鎖鏈讓她隻能跪在床上。


 


她抄起手裡的擀面杖,狠狠向爹的後腦勺砸去。


 


她渾身都在抖,連僅剩的牙齒都在咯咯作響。


 


我抱住癱軟的娘,把奶糖塞進她的嘴裡。


 


「娘,別怕,我來了。」


 


我把爹拴在了牆上,用同一根鎖鏈。


 


遠處亮起火光,有人正在大聲呼喊。


 


我卻背著我娘走得格外穩當。


 


他們在找丟失的妻子和女兒。


 


我在走向娘和我的自由。


 


火光越來越近,我也漸漸體力不支。


 


娘拍拍我的背,罕見地輕聲細語:「把我放下吧!你還年輕,還有希望。」


 


兩盞車燈亮起,我也看到熟悉的身影。


 


她奔向我,嘴巴一張一合。


 


我努力分辨,她說。


 


「媽媽,別怕,我來了。」


 


14


 


周安邦眼睛紅紅的,明顯是哭過。


 


周寶寶拍拍他的肩膀,擺出了一個鬼臉。


 


周安邦憋不住笑了,聽起來倒像是哭。


 


我摟著娘,想把失去十六年的擁抱還回來。


 


縣城越來越近,娘佝偻的身子越發挺拔。


 


她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神情自若地砸下一個炸彈:「我要去醫院,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車子顛簸了一下,車內其他人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你們決定不了嗎?」娘笑了笑,「那我和大人說。」


 


娘到了小院,和周爸爸周媽媽聊了很久。


 


出來的時候,周媽媽哭得都站不住,周爸爸也紅了眼眶。


 


周媽媽摸摸我的頭,語帶哭腔:「好孩子,好孩子。」


 


娘被推進了手術室,三個小時後,她又變成了一個人。


 


周寶寶勾著我的手,把我拉進了角落。


 


一張嶄新的介紹信遞到了我的手裡。


 


周寶寶知道我最近在打聽什麼,她什麼也沒說,卻把事情辦好了。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周寶寶的眼裡也有淚花在閃爍。


 


「這樣子,姥……周阿姨才能真正的自由,」她抱住了我,輕輕拍著我的背,「別怕,還有我呢!」


 


我默不作聲地抹了一把眼淚,笑出了牙花:「欸,太好了,太好了。」


 


娘走的時候,我是一個人去送的。


 


凌晨的火車站人不算少,娘和我隔了幾米遠,像從前那樣。


 


火車嗚嗚嗚地來,娘看了我一眼。


 


我無法參透這一眼的意味,它含著痛苦,厭惡和眷戀。


 


卻沒有一絲絲不舍。


 


我笑著給娘披上了棉袄,拉著娘的手捏向硬硬的衣角。


 


娘眼神一動。


 


我搖了搖頭,把她推到了火車上。


 


「娘,快走!別回來!別再回來!走啊!」


 


15


 


娘走了之後,我沒什麼精神。


 


周寶寶更會偷懶,三天兩頭沒來上學。


 


我們班可是尖子班,我可不想她落下了功課。


 


我上課吭哧吭哧學習,下課就幫周寶寶記重點,晚上磕磕絆絆地給她講題。


 


周寶寶躺在床上,題寫不出來就塞我顆奶糖。


 


等我把牙從奶糖裡拔出來,她才裝模作樣地寫出答案。


 


高一期末考,周寶寶的成績不降反升。


 


我也拿了年級第一。


 


周寶寶身體不好,我可不能和她一起偷懶。


 


我縫纫機踩得冒煙,在年三十前好好賺了一筆。


 


揣著一兜子錢和十斤豬肉就往周家趕。


 


周寶寶最愛吃荠菜餛飩,這點荠菜可是我撕巴了三個大娘才搶來的。


 


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小院鬧哄哄的。


 


周媽媽靠在周興邦身上號啕大哭,周爸爸摘下眼鏡捏了捏通紅的眼角。


 


護士和醫生把周寶寶放在擔架上抬出來。


 


那個有點嬰兒肥的小姑娘,臉頰已經凹進去了。


 


粉嘟嘟的嘴唇泛著青紫,纖細的手垂在擔架外。


 


晃啊晃。


 


我把兜裡的鈔票拿了出來,手抖得那樣厲害,毛票飛得滿地都是。


 


「我有錢,我有錢啊!」我抓住周媽媽的衣角,「快救救她。」


 


周媽媽摟住我,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到我的額頭。


 


她說:「別怕,她不會有事的。」


 


16


 


周寶寶被搶救了一天一夜,我也在門外站了一天一夜。


 


我在想,是不是我太沒用。


 


福氣隻夠讓娘自由,不能保佑周寶寶平安?


 


窗外綻放著一朵朵煙花,有錢沒錢,幸福不幸福的,都坐在一起過年。


 


他們和家人在一起,可我,好像隻有周寶寶了。


 


周寶寶手指一顫,我輕輕握住她的手。


 


我想,我身無長物,唯一的愛好就是吃,如果周寶寶能健健康康的,那餓S也值得了。


 


周寶寶睜開了眼睛,周爸爸周媽媽一擁而上,連少言的周興邦都衝到病床前說話。


 


我默默地退出門外,從口袋裡掏出最後一顆水果糖,塞進了嘴裡。


 


等糖快舔盡時,周興邦指了指病房。


 


周媽媽周爸爸站在病床外,艱難地扯出笑容。


 


周寶寶在叫我,好像一隻歡快的黃鸝。


 


「唧唧歪歪地幹啥,」周寶寶白了我一眼,「這麼不舍得我?」


 


我破涕為笑:「胡說八道!」


 


周寶寶得意地哼了一聲:「別矯情,萬一我結婚了,你還能跟著我去?咱倆老粘在一起也不是事兒啊!」


 


我含淚點點頭:「好啊,我跟著你,到你家裡當老媽子!」


 


周寶寶抖了抖身子,伸出舌頭假裝想吐。


 


探望的時間很短,我和周家人相攜出醫院。


 


回周家小院和回縣一中是兩條路。


 


我禮貌地打了個招呼,就往學校走。


 


「小周,」周媽媽叫住了我,她衝我笑了笑,「阿姨,已經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了,記得常回家,啊!」


 


我沒有回頭,衝她揮了揮手。


 


手往口袋裡揣的時候,摸到了半兜子糖。


 


幾聲嗚咽,隨著風飄遠了。


 


周寶寶不在,我更加用功,從舊貨市場淘來一柄手電筒。


 


熄燈之後就在樓梯的角落看書。


 


聽說京市的醫學院分數很高,要是我特別特別努力,是不是就能治好周寶寶?


 


我一邊往眼睛下滴風油精,一邊美滋滋地想。


 


李老師站在教室門口,叫住學得昏天暗地的我。


 


她把我帶到角落,長長嘆了一口氣。


 


「門外有兩個男人在鬧事,一個說是你丈夫,一個說是你爹,」


 


她銳利的眼神刺向我:「你認識他們嗎?」


 


17


 


我第一反應是發抖,嘴唇不停地顫。


 


李老師耐心地說:「那個人姓錢,你姓周,怎麼可能是你爹呢?」


 


我猛地抬頭,李老師冷冰冰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很快就收了回去。


 


我風風火火地跑到校門口,爹頭上還綁著繃帶,躺在保安室前,像癩皮狗似的打滾。


 


「我好端端的大閨女,都是被你們教的!不守婦道,拋夫棄爹,硬要來這裡念書!」


 


小癟三猥瑣一笑:「說是念書,誰知道是在做什麼不正經的勾當!」


 


「還是跟我回家,我會在炕上好好教她道理的。」


 


我怒極反笑,大喝一聲:「放屁!」


 


「你說我是你大閨女,你說我是你媳婦,那我叫什麼名字?」


 


爹和小癟三面面相覷,爹結結巴巴地答:「錢招娣啊!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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