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裏 - 第3章

 


出院那天,陳隨嶼不知道從哪又弄來一對素圈戒指。


戒指低調,很符合我曾經對他提過的那個要求。


 


他將戒指戴進我的左手無名指,修長的手指還帶著些許冰涼,明豔的陽光將他的眉眼都照得朦朧。


 


陳隨嶼微抬下颌,故作矜淡:「不許再偷偷丟掉了。」


 


就這樣看似平和地回到家,我還在斟酌怎麼和陳隨嶼說照片的事,卻沒想到是他先開口。


 


「唐嘉致又聯系你了,對嗎?」


 


陳隨嶼很早以前就知道那些照片的存在。


 


唐嘉致大抵以為,陳隨嶼會因為那些照片毫不猶豫地拋下我,而我隻能回到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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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陳隨嶼沒有。


 


「不用擔心那些,也不用理會他。」


 


陳隨嶼朝我露出個驕矜又狡黠的笑,「唐家就快垮了。」


 


我不知道陳隨嶼究竟做了些什麼,我隻是把頭埋在他的肩上,悶聲開口:「我不怕。」


 


即便唐嘉致把照片公開,我也不怕。


 


曾經的我或許會在乎那些身外的名聲,可是現在的我不會了。


 


因為真正犯錯的人並不是我。


 


感到不堪和羞恥的人,也不該是我。


 


陳隨嶼卻沉默了下來。


 


他環抱住我,過了很久才傳出一聲輕嘆。


 


「你要我怎麼安心——」


 


「怎麼安心地離開啊?」


 


我的眼淚徑直砸下來。


 


陳隨嶼的病情一直是我們回避的話題。


 


他醒來之後,我們都默契地沒有提及。


 


如今他親手把看似平和的表面撕碎,讓我不得不面對血淋淋的事實。


 


陳隨嶼輕笑了一聲,「如果你要離婚的話,也可以。我走之後,應該也有挺多人喜歡……」


 


我厲聲打斷他,直起身看他:「我不要。」


 


陳隨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笑得直咳嗽,聲音有些悶,唇角卻止不住地往上翹。


 


他被我瞪了很久,這才收斂了笑意。


 


他的目光很溫柔,就像盛夏裡遲來的風。


 


「這本該是你自己的決定,而不應該是我逼迫你做出選擇。」


 


「可是,為什麼……」他頓了一下,像是有些哽咽,「我可能,隻能陪你走到這裡了。」


 


9


 


網絡上很快出現捕風捉影的消息。


 


有專門爆料的狗仔放出風聲,說是會在第二天中午公開發布某黑料女歌手的不雅照。


 


全網哗然,紛紛猜測那個黑料女歌手到底是誰。


 


隻是吃瓜群眾裡漸漸多了一道聲音,她們痛罵狗仔,痛罵始作俑者,痛罵評論區裡言語低俗的惡心男人。


 


這些聲音看似微弱又渺小,卻讓我重新拾起對抗的勇氣。


 


我知道這是唐嘉致在警告我。


 


那天之後,我沒再理會他,我甚至再一次拉黑了他,這對他而言無疑是挑釁。


 


或許對他來說,我的確是個叛逆的玩具。


 


而他把這一切都當做一場遊戲。


 


他讓我誤以為自己逃了出去,卻又狠狠折斷我的翅膀,似乎讓所有人都厭惡我,我就會安分地待在他的身邊,做他可以肆意擺弄的玩偶。


 


唐嘉致對我有很強的佔有欲。


 


這份佔有欲起初因一封情書而暴露,後來因為發覺陳隨嶼的存在,他終於在這場狼捉羊的戲碼中加快了腳步。


 


我被陳隨嶼拉去冰場了。


 


我很少上冰,甚至就連陳隨嶼先前教我的那些都快忘光了。


 


陳隨嶼單膝跪地,耐心地給我穿冰鞋。


 


迎面的冷風吹得我一抖,我垂下眼看去,卻看見了一截雪白如玉的脖頸。


 


陳隨嶼直起身來,足尖一點,唇角勾起笑,拉著我向後滑去。


 


我被他拉得突然,僵直著腿不敢動彈,最後因為慣性撲進他的懷裡。


 


他的耳朵也是紅的,不知道是被冷風凍的,抑或其他別的什麼原因。


 


陳隨嶼耐心極了。在我每每要摔倒的時候,他總是能恰好趕到我身邊,將我穩穩託住。


 


他臉上的神色冷清卻恣意,唇色也殷紅。他是冰場上的輕燕,一瞬間就輕盈利落地飛遠。


 


偶有抬眼朝我望來的時候。對視的那個瞬間,像有璀璨的火星四濺。


 


肆意華彩落在那雙上挑而俊美的眼眸中,留下驚鴻一瞥。


 


10


 


等我們從冰場上下來的時候,早就已經過了十二點。


 


起初經紀人還對我電話轟炸,十二點之後,反倒沉寂了下來。


 


熱搜早已綴了個「爆」字,不過卻並非是關於我的,而是唐家。


 


唐家的確如陳隨嶼所說,快要垮了。


 


這些年,唐家的產業越做越大,也牽扯了不少黑色產業。


 


有人遞交了證據,現在已經立案調查了。


 


唐嘉致自顧不暇,自然無暇顧及其他。至於原先說要爆料的狗仔,我早就報警了。


 


唐氏的股票一跌再跌,唐嘉致攜款想要逃到海外,出境前被逮捕。


 


那個曾經毀掉我青春的人終於徹底離開了我的生活。


 


窗外陰雨綿綿,一切順利得好像不真實。


 


陳隨嶼冒雨從外面跑了回來,雨珠順著蒼白的臉滑進衣領,他抱著一盆綠植,進門前隨手擱在了門邊。


 


最近陳隨嶼疼痛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可他不願意住院,他總覺得在醫院裡的日子太過沉寂,他想要在他最後的生命裡,留下最後一筆濃烈的色彩。


 


光透過他鴉羽似的睫毛,長睫在顫動,半明半暗中,留下一小片陰影。


 


我若有所感地朝他看去,隻見他彎著唇,指尖還有些顫:「明天,我最後一次上冰。你來看嗎?」


 


我們都清楚地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陳隨嶼的主治醫生早就對他這段時間的任性表達不滿。明天之後,陳隨嶼就會正式辦理住院手續。


 


疼痛將他席卷,或許有一天他將再也無法站立,再也無法觸碰到他的冰面。


 


明天,是他最後的告別。


 


11


 


音樂響起時,全場尖叫。盡管隻是熱場,觀眾們依舊興奮成一片。


 


陳隨嶼礙於身體原因,集訓隊原本是不打算讓他參加這次冰上演出的,隻是他強烈堅持,隻得作罷。


 


陳隨嶼出場的時候,觀眾的尖叫聲達到頂峰。他朝觀眾席上打了一個手勢,大家便又默契地安靜下來。


 


他今天的考斯滕是緋色的,肩胛處鑲嵌了耀眼的亮片,花紋復古而繁麗,在光束下耀眼到奪人心魄。


 


他第一次登上花樣滑冰的國際賽事舞臺時,穿的也是這樣一身緋紅。


 


如今的他,和記憶裡那個青澀稚嫩的天才少年,漸漸重疊了。


 


陳隨嶼低垂著頭,在音樂響起的瞬間,腳尖輕點,向後滑了出去。


 


聚光燈之下,我的目光追隨他。


 


那是一朵冰上盛放的玫瑰。


 


冰刃劃過冰面時,飛冰四濺。急促的鼓點聲分明淹沒了一切,可我仿佛聽見了冰刃劃過冰面時的聲音。


 


是那樣的獵獵作響。


 


他的落地很穩,後內結環三周接後外點冰三周,右腳落冰的瞬間,正好踩上鼓點。


 


陳隨嶼又向後退了半步,利落地從滑往冰場的另一個方向。


 


輕飛如燕,翩若驚鴻。


 


他要嘗試阿克塞爾四周跳了。


 


他抖展衣衫,向前旋轉時快到令人看不清。這個跳躍近乎完美,旋轉足周,可是下一瞬,眾人驚叫。


 


……他重重摔在地上。


 


這個跳躍對於如今的陳隨嶼而言實在是太難了。他沒有了從前充沛的體力,腿骨疼痛難忍,能夠足周做完動作已是不易。


 


他從冰面上爬了起來,朝眾人安撫般地抬眼彎唇,露出一個簡單的笑來。


 


他的目光依舊清淡,帶著些歉意和遺憾。


 


跌落冰面一定很疼,因為這個跌倒,卻使本就疼痛的他再也無法完整地做出任何一個跳躍了。


 


集訓隊的人險些要衝上場來,卻在陳隨嶼的目光下生生退了回去。


 


音樂依舊歡欣,鋼琴彈出的旋律清澈動聽,可他的速度卻漸漸慢下來。


 


我強忍住眼淚。


 


分明是這樣歡快的旋律。


 


……怎麼會是離別呢?


 


在最後的那個時刻。


 


疼痛、不舍,迸發而來。


 


他俯下身,溫柔地、近乎虔誠地,親吻那片他為之熱愛多年的冰面。


 


他甚至沒能擁有一場正式的退役。


 


他隻能蜷縮在這樣狹小而不為人知的冰場,和他的花滑道別。


 


無人不為之動容。


 


12


 


陳隨嶼下場的時候,我近乎撲過去扶他。


 


他的冷汗已經冒了滿身,就連唇都在顫。


 


我輕聲問他:「疼嗎?」


 


他抬眼看著我,眼眶有些紅,像是委屈,又像是不舍。


 


他低低地應了一句。


 


「……疼。」


 


隊醫給他做了簡單的檢查,最後直接送往醫院了。


 


陳隨嶼疼了一宿,直到第二天才好上許多。他穿著病號服在病房裡晃悠,隊友來看他的時候,他竟然還在笑。


 


我沒打擾他們敘舊,關上門退了出去。病房外站著喬晚,上次見面之後,我很久沒有再看見她了。


 


我不想讓陳隨嶼難做。


 


陳隨嶼之前暈倒住院的時候,我曾意外撞見他和喬晚說話。


 


一向溫和的人難得冷了臉色,帶著警告,把話說得明明白白。


 


我轉身欲走,喬晚卻喊住了我。我原以為她會冷嘲熱諷歇斯底裡,誰知她卻垂著眼,過了半晌,吐出了一句對不起。


 


「我從初中的時候就喜歡他。那時候我爸逼著我讓我學花滑,我總是應付了事,一點也不情願。」


 


「我真正開始用心訓練是因為他,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在冰場上見到他。」喬晚抬起眼,眼睛也哭得通紅,「明明我和他接觸的時間比你還要長,可我根本不明白為什麼他就是不喜歡我。」


 


「我承認,之前我的確想過破壞你們之間的感情。短信是我故意發的,我也是故意湊到你們之間。我一直覺得你討厭,因為他明明那樣在乎你,可你卻不肯公開和他的關系。」


 


「可我不知道你居然……我還說出那些話,」她的聲音很輕,「對不起。」


 


我心情復雜,在原地站了很久,沒有作聲。


 


放在以前,我大抵會直接轉頭一走了之。


 


可我透過窗去看病房裡的陳隨嶼。


 


他臉色蒼白,卻帶著笑,陽光穿透他的睫羽,落下一小片淺淡的陰影。


 


我總覺得這些煩心的事還是不要讓他知道了,最後的這段時光,他每天開心快樂就好。


 


喬晚是那樣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卻甘願低頭向我道歉求和。她究竟是為了誰,不用猜都知道。


 


而我的內心和她想的一樣。


 


於是我從包裡拿出紙巾,遞到喬晚面前,「雖然這樣,但並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道歉。」


 


喬晚看著紙巾一愣,最後輕哼一聲:「我知道。」


 


13


 


陳隨嶼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疼痛頻繁,劇痛難捱。


 


他的病情被發現得太晚了,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擴散到了身體的其他部位。現在做的化療也隻能延長一段存活的時間。


 


陳隨嶼通常隻是安安靜靜地坐在窗邊看書。病房裡栽的那盆綠植是我從家裡帶來的,如今卻有了枯萎的跡象。


 


我不想看,把它塞到角落裡去了。


 


陳隨嶼再一次被送到急救室搶救的時候,樹幹裡的蟬都失去聲響,盛夏都快過完了。


 


他被推出來的時候,虛弱得睜不開眼,唇色蒼白,疼痛的時候就緊咬著牙,讓人看了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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