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嘔出一大口鮮血來,想不明白自己的紕漏出在何處。
我呼出一口氣來,嘆了一句:“皇嫂啊,我在北燕待了那麼多年,你們的往事,還是聽過的。”
“再說,”我猛嗅了一下:“從北燕到了這兒,隔了千裡,你用的燻香,一直沒變過。是因為這香,是北燕王他親手給你選的嗎?”
踢了一腳一動不動地癱在地上的人,我拍拍徐嬤嬤,示意她跟我一起,處理掉面前的屍體。
她幫我把屍體扔進冷宮的枯井,忽然用力向後推了我一把,轉身跳了進去。情急之下,我探身向前抓去,隻扯下了她的半片衣袖.
“嬤嬤!”我伏在井口,向內大喊。
幹癟枯老的聲線,伴著疼痛的抽氣聲從黝黑的井底傳上來:“真兒,你要給娘娘報仇!隻有S人才能保守秘密,殿下放心吧。”
我朝枯井拜了拜,毅然轉身離開,成全她這一片忠僕之心。
這麼大的皇宮,不知多久以後,才會有人發現冷宮的枯井裡,多了兩具面目全非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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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捏眉心,把手裡的書卷放下,院子裡的宮女內侍已經跪了一地,高呼著:“皇上萬歲。”
許知衍手裡拿著一個匣子,興衝衝地走進殿內。
“真兒,”他很急切,向我招手:“快來,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隨後,小心翼翼地打開匣子,裡面妥帖地放著四隻小兔團子點心。
他說已經告老還鄉的御膳房師傅又被他請了回來,這是老師傅親手做的。
從老師傅開始做的時候,他就等在一旁,為了讓我吃上出鍋後的第一盤。
許知衍滿眼含笑,撿起一個小兔團子,託在掌心裡送到我面前,示意我試試,看看還是不是當年的味道。
我瞥了一眼他手裡的小兔團子,沒有接,隻是幽幽地說:“哥哥,我竟然不知道,你是這麼自虐的人。”
許知衍愣了,我的說辭顯然在他意料之外,他把點心放回託盤,揮手讓立在一旁的小太監退了下去。
“看見這種點心,不會記起,當年你被父皇仗責的情形嗎?”我又問。
他薄唇微抿,點了點頭:“確實。”
“不過,”他抬眼看著我,唇角扯出一個慘淡的笑容來:“也會想起,那個一直追在我身後,不停地喊哥哥的小姑娘。”
我避開他的視線,站起來走到窗前,望著簌簌落下的花瓣,淡淡道:“我早就不是小姑娘了。哥哥,你的妹妹,已經給幾任可汗做過妃子了。”
他疾步走到我身後,雙手放在我肩上,讓我轉過來面對他:“真兒,”他的聲音有些抖,“不會了,以後都不會了,我保證,以後都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是嗎?
如果傷害我的人是你呢?
我望進他的眼底,笑著說好。
他松了口氣,輕輕摸了摸我的發頂。
“今晚的宮宴……”他踟蹰著開了口:“你要是不舒服,就……”
我打斷了他:“我去。”
“哥哥,”我牽起他的手,帶到妝臺前,看著鏡中的人影,道:“幫我簪花吧。”
他的視線黏在我倆交握的兩隻手上,拇指擦過我的手背直到指尖,緩了片刻後,從妝匣裡拾起一朵碩大嬌豔的牡丹,別在我的發髻上。
“好美,真兒,”鏡中人的眼神頗有些痴態,他輕柔地撫過那朵牡丹,無意識地呢喃道:“隻有你,才與這牡丹最配。”
表面和諧的宮宴,實則暗流洶湧,我端坐在那裡,就已經惹得很多人不痛快了。
女眷們的竊竊私語聲,自四面八方傳來:
“聽說沒,真兒公主給好幾任可汗做過妃子呢!”
“嘖嘖,想不到啊,看她那幅雲淡風輕的樣子。”
“誰說不是呢,說不定啊,就是這幅淡泊的表情,才最遭男人疼啊!”
“怎麼有臉坐在那兒呢,要是我啊,早就自刎了。”
……
我心中冷笑不已,滿殿的高門貴女,和鄉野村婦也沒差別。
連侮辱,都是蕩婦羞辱那一套。
許知衍的面色不虞,放在膝蓋上的手緊握成拳。
在他把拳頭放到嘴唇邊,想要佯裝咳嗽時,我站了起來。
殿內須臾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道道目光都射在我身上。
6
我笑笑,朗聲道:“蔡文姬尚可歸漢,我沈真兒不能回朝嗎?”
有人不屑:“文姬歸漢靠曹公,不知真兒公主的曹公在何處啊?”
哄笑滿堂。
我盯著那人,不退讓:“許久不曾御馬的骠騎將軍,也有顏面來參加宮宴嗎?”
“你!”他氣結。
“琅琊崔氏的子孫,沒有上陣S敵的本事,隻會在宮宴上嚼舌根,愧對祖先!”我繼續說道:“在坐的貴戚們,你們,是靠我這婦人之軀過了8年太平日子!有什麼資格指責為國付出的我?”
人群集體失語,似是想不通,為何當年那個愛笑嬌氣的公主,變得如此凌厲逼人。
我掃過那一張張臉,舉起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這杯,敬所有為國境平安付出過的人!”
“哈哈哈哈!”一陣大笑傳來,有人拍掌喝彩:“真兒!好樣的!六叔敬你!”
是六王爺,那個曾經被父皇最重視的弟弟,他自許知衍繼位以來,一直寄情山水、縱情詩歌。
今日的宮宴上,他本來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斜倚在坐榻之上,雙目漫不經心地看著歌姬舞姬一曲接一曲,曾彎弓射雕、持槍執劍的手,拿著酒杯飲個不停。
他平地一聲喝彩,驚醒了眾人,大家紛紛舉杯:“敬聖上!敬將軍!敬邊境的戰士!”
我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皺,想要離開這個地方。
垂在身側的左手冷不妨被許知衍握住了,我看見他眼角微微泛紅,然後嘴唇微動,吐出了無聲的“對不起”。
同樣回了他沒有聲音的“無事”二字,欠欠身邁步離開。
剛走出沒多遠,“真兒”的喊聲自背後傳來,六王爺踱著方步慢悠悠地過來了。
“不知六皇叔有何見教?”我開門見山地問道。
他笑笑,一把扇子遞到我面前,上面託著一張請帖:“新得了一份孤本,這個月初八,邀人來宅裡賞鑑,真兒一起來吧。”
我有些踟蹰,一時拿不定主意。
這位皇叔,近年行事越發乖張,許知衍親徵北燕時,他伴駕而行,用兵如神,府兵也能以一當十。但是大軍剛得勝,他就立即上交令牌馬不停蹄地回了京。等到論功行賞,他隻收財帛,不接任何職務安排。
六王爺忽得走近幾步,壓低聲音道了一句:“鸚鵡前頭不敢言吶。”
我抬頭看向他諱莫如深地目光,馬上接過請帖:“多謝皇叔賞臉。”
他贊許地點點頭,又背著手踱著方步繼續向外走去。
宮宴後,許知衍又來尋我。
他先是遞給我一杯酒,說是他特意留得上好的花雕,然後讓我不要把宮宴那幫人說得放在心上,隨後又詢問我的貼身婢女,公主最近食寢可好。
我有些不耐,勸他,宮宴已經很耗精力,皇兄還是早些回去安寢吧,夜已深,再耗在我宮裡,多有不便。
他將酒一飲而盡,從身後抱住了我,將下巴擱在我肩頭,他說:“真兒,我後悔了,不該送你去和親的,我真的好後悔。”
“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他在我耳邊絮絮不停:“是我的錯。”
我拍拍他的手,轉過來面對他:“我是公主,受萬民供奉,和親可止兵戈,是我的職責。天家無兄妹,隻有君臣。哥哥,你是君,我是臣。”
“不是!”許知衍忽然激動起來,他用力把我的手攥在掌心:“我們不是君臣,你是我的!從小時候你追在我身後,喊我哥哥那天開始,你就是我的!是我許知衍的!不是這天下的!”
我頓了一下,他終於……還是說出來了啊。
那些埋在他心裡多年的秘密,那些不能示人的少年悸動。
就是這些幽微而禁忌的感情,讓他動手S了母後,也送走了我。
我壓下胸中翻騰的情感,平靜地看著他:“皇兄,”用稱呼拉開兩人的距離:“您醉了。”
7
他怔愣片刻,眼神清明了些,訕笑一聲,仿佛無事一樣隨口問,皇叔找我何事。
隻要稍微清醒,他就又是皇上了,是拼命要抓住手中權力的人。
想是宮內的耳目,將六王爺在連廊後見我的情形告訴了他。
兜兜轉轉,他還是更關心他的皇座。
我把懷中的請帖遞給他,如實說道:“皇叔新得了一份孤本,邀我一起去賞鑑。”
許知衍摩挲著帖子的金邊,沉吟著開了口:“既然如此,那咱們就一起去,看看六皇叔,到底得了什麼樣的寶貝孤本。”
他還是忌憚他啊。
初八當日,礙於許知衍的駕臨,王府裡忙做一團。
許知衍打趣他,說明明是為了孤本邀人賞鑑,為何隻有我們兄妹二人,其餘被邀請的人呢?
皇叔倒是不慌不忙道,原是怕驚了聖駕,隻能讓其他人換時間來。
正闲談間,一個小肉團子撞到了我腿上,手裡的茶潑了她一身。
“哇”的一聲,小肉團子毫不猶豫地哭了起來。
“佳柔!”六皇叔呵斥的聲音響起。
乳娘慌忙去拉小郡主,小肉團子看看六王爺,立馬躲到我身後,抱著我的腿大哭:“好燙啊,嗚嗚嗚……爺爺好兇……嗚嗚嗚……”
她SS抱著我的腿不肯撒手,不管六皇叔的橫眉冷對,在六皇叔準備上前把她從我腿上撕下來的時候,我俯身下去,抱住了她:“皇叔,我帶她去找世子妃吧。”
小佳柔趴在我肩頭,衝皇叔做了個鬼臉,開心地任我抱走。
避開人群後,我低聲問她:“好啦,現在已經沒人了,你想跟我說什麼?”
佳柔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指揮著我一路折騰,從王府的後門出來,徑直到了一處隱蔽的房屋前,然後從我身上下來,一溜煙兒跑走了。
我推開房門,卻在看清房內擺設時,震驚不已。
這是間靈堂,裡面孤零零地供奉著一個牌位,上面寫著我母後的閨名。
在我四下打量的時候,房內暗門“吱呀”一聲響起,六王爺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沒有理會我的驚訝,而是默默地點了柱香,拜了一拜。
他背對著我,問道:“知道你母親因何而S嗎?”
“知道。”我新取了一柱香:“謝謝皇叔還惦念著母親。”
“你的母親,曾是這座都城裡,最讓人驚豔的姑娘。”他的目光深遠,仿佛穿過悠悠歲月。
他與母親,算是從小一起長大,他小時得外祖父教誨,經常出入母親家。
後來,皇叔被派去討伐北燕,他倆的故事,還沒來得及萌芽,就結束了。
等他回來,母親已入宮,再相遇時,她已是他的大嫂。
我對著牌位拜了拜,把香插入香爐內,問:“所以,皇叔,您是準備幫我報仇了?”
他頷首:“是。”
“下個月皇兄會去木蘭圍場狩獵,”我慢慢說道:“御林軍,就拜託皇叔了。”
語畢,我準備離開。
“從密道回去吧,”他叫住我:“你皇嬸和佳柔,都在那邊兒。”
等我牽著佳柔和世子妃一起入席時,許知衍和皇叔的面前已經斟滿了酒。
我看了看許知衍手上戴的那串珠子,舀起一碗粥,放在他面前:“哥哥,先用些白粥吧,養養胃。”
他嘗了一口,贊道:“皇叔家的廚子果然不錯,一碗白粥都如此與眾不同。”
王妃掩面而笑:“聖上,這可不是廚子做的,是真兒親自下廚熬的。”
許知衍欣喜地看向我:“真兒何時學得這種手藝了?”
在被你扔去和親的八年裡。
我莞爾:“皇兄喜歡,等回宮,我日日給您熬,不要吃厭了才好。”
“不會,”他說不出口的感情,隻能借著半真半假的玩笑話來表達:“真兒熬的粥,永遠不會厭。”
08
六皇叔帶著S士和府兵攻入木蘭圍場的狩獵營地時,許知衍正在跟我手談,他的黑子快要被困S了。
棋盤被他一把掃到地上,黑色和白色的棋子跳躍著、翻滾著崩了滿地,像再也回不去的曾經。
他怒斥道:“反了!狼子野心!”
“來人!”他喊道。
“來……人……”第二聲尚未至,他的聲音就弱了下去。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溫柔道:“皇兄,別喊了,你現在沒什麼力氣,好好睡一覺吧。”
“真兒……你……”他雙目圓瞪,不敢相信地看著我。
接著,如軟綿綿斷了線的風箏般,落到了地上。
許知衍被押到了宗正司,進行秘密審理,六皇叔和年長的皇親們都到場了。
他傲然站在殿上,不屑道:“你們這幫人,不過是仰仗先祖榮光過活,有什麼資格審判我?我上沒有愧對祖先,下沒有愧對百姓!”
他對所有到場的皇族怒目而視:“你們,根本沒資格審判我!”
我打開簾布,從殿後方走了出來,嘆道:“是啊,哥哥,他們沒資格,那我呢?”
“真兒……”他喃喃道:“你可以……隻有你可以……”
“我不該……送你去和親。”說完,他痛苦不堪地抱住頭。
我沒放過他,厲聲逼問:“母後呢?母後可以嗎?”
他忽然發了狂,大叫起來:“她不配!她沒資格!她想要毀了我!”
“可是哥哥,”我把那封加蓋了皇後玉璽的絕筆信拿出來:“這皇位本來也不應該是你的啊!你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孩子!你不過是宮女跟別人苟合的賤種!”
許知衍反應過來,他哈哈大笑:“真兒,拿封信就能說我不是父皇的孩子嗎?父皇當年傳位的聖旨可還在呢!”
他直直地盯著我。
“沒錯,”我點頭:“如果,找到了你的生父呢?”
看到被帶進來的那位老人時,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因為他跟許知衍,長得實在是太像了,一樣的鼻梁和眉眼。
“當著這麼多皇族的面,你們就滴血認個親吧。”坐在主位上的六皇叔發了話。
“汙蔑!你們這是汙蔑!”他緊緊握住拳頭,拒絕向認親的碗裡滴血。
我走過去,輕輕拉起他緊握成拳的手,在他耳邊用別人聽不到的音量,溫柔地蠱惑著:“哥哥,不是親兄妹的話,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啊。”
他略顯遲疑地看向我的眼睛,趁他恍神的空檔,我迅速用針扎入他的指肚,向碗內擠出一滴鮮血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兩滴血融合在了一起。
“真兒!”他悽厲地笑著:“你騙我!”
六皇叔給他定了罪,篡奪皇位,戕害先皇後,秘密處S。至於他的母族,皇宮的暗衛派了出去,株連殆盡。
許知衍不再掙扎,他仿佛無知無覺的木偶般,聽著發落。或許,在我把他的指尖血擠入碗內時,他就已經心S了。
直到那日,我去天牢裡尋他。
許知衍盤腿坐在地上,如老僧入定般,我蹲下身去,他別過頭不理我,直到我開口:“哥哥,那人,根本不是你父親。”
9
他疑惑地抬起眼皮。
我告訴他,時隔這麼久,如何找得到人。那老人,不過是我們找到的面貌與他相像的替罪羊而已。至於滴血認親,往水裡加點兒白矾,任何人的兩滴血都能相融。
他搖頭笑笑,無奈地說:“真兒,你又騙我。”
“罷了,成王敗寇,”他長嘆一聲,看了眼我身後端著藥碗的小太監:“這條命,賠給你。”
他拿起碗來,一飲而盡。
“哥哥,”我喚他:“你喜歡我,是嗎?男女那種喜歡。”
他眼神巨震,顫聲道:“你又何必說出來。”
“十八年前,你喊的那聲哥哥,讓我再也無法放下你。你是第一個,喊我哥哥,認可我身份的人。”
“我所求,”他閉上眼睛,滿是苦澀:“不過是希望你永遠記得我。”
“哥哥,你可真讓人惡心,對自己的妹妹都會有欲望。”我幽幽地說:“放心,你不會S的。”
我告訴他,剛剛他喝下的根本不是毒藥,而是麻痺肉體的藥物,一會兒要做個小手術。
既然喜歡我,那就留在我身邊吧,做個內官也不錯。
“這樣,你就不用擔心我忘了你了。”
我咯咯笑著:“為了讓你少點兒痛苦,妹妹我啊,可是操碎了心呢!”
他滿眼的不可思議:“你太狠毒了!”
他出離憤怒,大聲怒吼:“你S了我!你S了我!”
我摸摸他的臉,無比溫柔地說:“哥哥,求生不得求S不能,你也試試吧,沒有什麼是熬不過去的。”
我提醒他,要是有什麼想說的話,就趁現在趕緊說吧。喝下的麻藥,混合他手串上的毒,過不了多久,他的嗓子就沒用了。
“真兒!”他的眼淚流了滿臉:“求你,S了我!”
我擺擺手指頭,拒絕他的請求,S是在容易不過的事情了。
我要他好好活著,好好看著,自己當年的一念之差,帶來多少災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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