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貴公子往後揮了揮手,「屬下就不打擾娘娘和公主了。」
來人策馬而去。
我慌慌張張拆了攤。
「娘……」小福兒攥緊我的手,「你在發抖。」
大黃蹭在我腳邊,嗚嗚地不住嘴。
「娘,福兒不想當公主。」
小團子一把摟住我的腿:「福兒隻想喝豆漿、拌豆腐,長長久久地和娘在一起。」
我摸摸她的頭。
不知為何,素來心大的我此刻卻慌得心直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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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回家後,我想過逃。
可天下之大,熙熙攘攘,我又該逃去哪兒?
小福兒躺在我懷裡,奶聲奶氣地問:「娘,您真的不是畫上的那個娘娘嗎?」
我摸摸她的背:「娘哪裡有當貴人的命。」
爹S後,我也曾啃過樹皮,食過觀音土。
亂世浮萍,烽火狼煙,幸而保全一條命便是了。
「福兒為何今日會說自己是公主?」
我輕聲問,雙手捏捏她的耳。
「福兒和小花、大安玩的時候就扮過公主呀。」
福兒眨眨眼:「而且那畫像上的娘娘,她戴的簪子和娘給我買的那個一模一樣。」
小福兒嘟嘟囔囔,轉眼就睡著。
我卻驚出一身冷汗。
驟然回想,恍然明白了幾分。
我不是娘娘,可小福兒未必不是真公主。
窗外大雪簌簌下,院內大黃汪汪叫。
我睡不著,索性點了油燈做棉袄。
小福兒長得快,初春的棉褲已短了三分,穿在身上光禿禿露著腳脖子,寒風飕飕往裡灌。
大黃跑進屋,窩在炕腳不動彈。
我捏著針,前腳鑽花,後腳繡葉,指尖卻被細針鑽歪了縫。
初冬日,天大陰。
晚間門前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大黃帶著福兒滿地刨,我倚在門邊瞧他們鬧。
小雪花跳到福兒的鼻子上,她張張小手要我抱。
木門哐哐響,開門一看是春花嫂。
她家前年搬鎮上,S豬賣肉,如今也快當了娘。
「阿迎。」春花笑眯眯捧著大肚,「這是我表姐,她遠道而來,想嘗嘗你家的豆腐,不知今日可有?」
我應著笑,忙把婦人往裡請。
可她進了門,卻不說豆腐,反倒抱起了我的福兒。
「娘子好福氣,生了個年畫娃娃,又白又胖,瞧著真軟和。」
福兒吸吸鼻:「姨娘,你身上好香呀。」
我抬起頭,看向婦人的手。
白白淨淨,無一絲老繭。
我垂下眼,輕聲喊福兒:「夫人身上的衣服怕皺,福兒快下來。」
那婦人自稱陳大姐,直言自己家道落難,這才來投奔開豬肉鋪子的表妹。
「不怕不怕。」陳大姐笑眯眯,「一件衣裳罷了,我隻看福兒長得好。」
我靜靜地聽著,抬手請她進了屋。
「那什麼……」春花嫂眼睛不自覺往下瞟,「我身子重,站著累,想來還是回家躺。」
大黃衝她叫一聲。
她心虛一般站不穩。
「春花嫂。」
我出一副笑模樣:「福兒也曾認你做幹娘,是與不是?」
9
春花訕訕笑:「是,是。」
我端起一碗熱豆腐:「回去吧,你也是當娘的人了,定要注重身子。」
春花腳底抹了油。
我轉身款待陳大姐。
「有豆漿,大姐要不來一碗?」
福兒小臉一揚:「我最愛喝豆漿!」
大姐跟著笑:「自然要。」
掀了簾出了屋,大黃悄悄繞身後。
「你也覺出不對勁?」
大黃叫一聲。
湯勺攪進鍋,熱騰騰,香噴噴。
「娘,我要燒鍋。」
我關好門,燒熱鍋,福兒溜下炕來幫燒柴。
大姐慈和地笑:「福兒瞧著模樣像富貴人家的小姑娘,卻偏生娘子養得活。」
「細皮嫩肉,哪像個莊稼人家的小娃子。」
我沒說話,拿起白瓷碗,抬起勺子,滿滿裝了一大碗。
「雪越下越大,我還要磨豆子,就不留大姐了。」
陳大姐呵呵笑:「自然自然。」
我看著她走,腰背直挺挺,小步雖碎但又穩。
即便是鎮上有錢財的夫人,周身的貴氣都沒她半分。
她一走我就插了門,此人來路不對頭。
「娘。」福兒張開小手讓我抱,「剛才的嬸娘好用力,捏得福兒胳膊疼。」
我目光一頓,摟緊福兒,轉身備行囊。
「娘,咱們要去哪兒?」
我手抖得不像話:「好久沒去看翠姨,娘想得慌。」
大黃咬住我褲腳:「汪汪汪!」
我擰緊眉,遲疑地看著它。
「娘。」福兒脆脆地說,「大黃說它不跟我們走。」
是了。
大黃是我何迎的看門狗,平時離我不出十步,它若不在,外人定會生疑。
「大黃累了,讓它歇歇。」
我抱起行囊背起福兒:「咱們快些走。」
10
雨天路難行,不知摔了我多少跤。
「娘,福兒自己走。」
福兒凍得臉通紅:「娘背我,腳會疼。」
「娘不疼。」
我腿直打顫,卻片刻不敢停。
「娘,咱們為何不走正路?」
福兒摟緊我的脖。
「小路快。」
我笑著應:「娘想早點見到阿翠姨。」
緊趕慢趕,終於在打更前到了翠姨家。
我回頭看,陰雨綿綿無盡頭。
「阿翠姨。」
我輕叩門:「我是何迎。」
阿翠姨慌忙開了門,她言語急切切:「快屋裡進。」
屋內燈火通明,卻沒一個人。
阿翠姨笑著說:「兒子兒媳回娘家,我那不爭氣的口子去了鄰村討酒喝。」
我松口氣。
福兒已熟睡。
我拉過翠姨,小心問她家裡的密道。
娘親自幼和阿翠姨交好,飢荒年間,我記得曾經藏身在裡頭。
她垂下眼,語速極快:「好端端怎麼想起密道來?」
我氣得眼睛都發紅:「春花沒良心。」
她平日也待福兒好,卻想不到她竟會要福兒的命。
那陳大姐哪是她遠房的表姐,分明是城南馬家的人。
我賣豆腐時曾聽過馬家的事,都說他家的貴婦人身病體弱,家中常點一種奇香。
似檀香又似古香。
翠姨匆忙問:「那又如何?」
我冷笑:「南番的商人與他家來往頻,時常買兩腳羊。」
「福兒養得白胖,在他們眼中何嘗不是頂好的肥羊。」
翠姨的臉都在顫:「那也未必……未必吧?」
「或許,或許,那家的夫人隻是喜歡,喜歡罷了。」
若真是喜歡,便不會這麼大費周折地派人來我家。
他們得了消息,來人不過是看福兒的一身肉。
白胖胖,軟乎乎,豈不是挖心剖肝的好身體!
門外更聲陣陣傳,尋人的腳步漸漸響。
「快藏快藏。」
她拉住我的手,直喊我的兒。
「阿迎!」密道門關的那一霎,阿翠姨驀地紅了眼,「我不怕S,可我還有兒和孫。」
「別怨我,別怨我!」
一瞬間。
我心如S。
11
福兒被吵醒,黑暗裡,她乖乖問:「娘,福兒惹禍了是不是?」
「沒有。」
我柔聲安撫:「我的福兒最懂事,哪裡會給娘親惹禍。」
「何家丫!」
密道的門被打開。
周嬸爬進來,她舉著燈,神色枯黃卻精明:「快快走,賊胚子在前院,那賤人還在裝好人。」
我手腳並用往外爬。
「周嬸,周嬸你也走。」
「我不走。」
周嬸笑眯眯:「他們要的是兩腳羊,我一隻母蝗蟲,肉都沒幾兩,他們不稀罕。」
「我的福兒呦。」
周嬸捧起福兒的臉:「好孩子,奶奶無兒無女,以後要記得奶奶,常來看我,不然我可不依!」
「走西牆,牆外有草堆,大膽跳,不要怕!快!」
密道口,我被周嬸一把推開,再回頭,她關了門。
「福兒快。」
我掉下淚:「別回頭,咱快跑。」
那年軍亂,餓殍滿地,我娘也曾拉著我這樣跑。
原先我是有個妹妹的。
但就是那年,我的妹妹S了,也是一個這樣的陰雨天,我親眼見到了什麼叫作兩腳羊。
「汪汪!」
翻出牆,我見到了黃。
夜色太深,我不知道大黃有沒有傷,但總歸它還能走。
「汪汪汪!」
福兒伏在我背上:「娘,大黃想要分開走。」
我顧不得,隻能一個勁地往前跑。
身後的腳步越來越多,一腳一腳,像是踩在了我肩上。
「福兒不怕。」
我眼淚直流:「有娘在,你別怕。」
「有娘在,福兒不怕。」
我不知跑了多久,拐進山林,我才累得摔在地。
「福兒,磕到你沒有?」
我摸摸福兒的臉和手,卻發覺一抹黏糊糊的血。
「傷到哪兒了?哪裡疼?」
「娘,我沒事。」
我猛然想到了黃。
「娘!」福兒趴在我懷裡嗚嗚哭,「是大黃的血對不對?」
12
怪不得,怪不得它向來膽子小,今日怎麼愣是不肯跟我走。
原是它知自己受了傷、跑不快,所以才要將那些馬家人引到反方向。
福兒淚汪汪:「娘,福兒不該吃胖,福兒不該惹禍,都是福兒的錯。」
「不是福兒的錯。」
我貼緊她的臉:「福兒沒做錯,錯的是那些沒了心肝的人。」
大黃跟了我十二年,那年逛廟會,我和妹妹選了它。
賣家說一隻跛腳的狗,沒人會喜歡,不要錢當白送。
可娘還是給了他三塊最新鮮的豆腐。
娘說狗能懂人話,知道自己是白送,它也會傷心。
後來,妹S了,娘走了,我就隻有大黃了。
它陪我早起磨豆腐,陪我走街又串巷。
大黃就像我的影子。
一分一秒都離不得。
從此往後,我不知我的影在哪兒。
「娘,周奶奶和大黃該怎麼辦?」
福兒在我懷,小小的身子直發抖。
我咬咬牙:「娘帶你進宮。」
食人肉、公侯亂,權勢之下,無法無天,這絕不是盛世之相。
若是戰亂紛起,休說平民,便是官宦人家也難逃脫。
若是福兒進了宮,總比跟著我要好許多。
「進宮。」
我喃喃自語:「福兒,娘帶你進宮好不好?」
「福兒進宮就可以救周奶奶和大黃嗎?」
我別開臉,不知該說三或五。
「福兒要好好活著。」
我隻重復這一句。
天上人間,隻有活著才是根本。
13
娘去世前,熬夜為我做了一件新衣。
我第一次穿上它,跪在金燦燦的金鑾殿,人猶如飄在雲端。
寶座上的年輕帝王喚我抬起頭。
他的聲音溫和如玉,可細細聽來,卻有著不容人拒絕的威嚴。
「民婦何迎,叩見陛下。」
我微微仰頭,目光並不敢直視他。
「半個月前你還不肯讓朕與福兒相認,如今怎麼又肯了?」
我急忙磕頭,將那日的事情經過盡數說與他聽。
高臺之上的人緩緩走下,他抬抬手,示意我起身。
「朕知道了。」
帝王抬抬手,便有侍從出入殿門。
「朕已派人,那馬家既喜歡吃兩腳羊,便也讓他們嘗嘗滋味。」
他上前幾步,溫聲詢問:「朕為你準備了長春宮,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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