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的崽兒亂認娘 - 第4章

上山路上馬蹄印錯落,我心裡著急,就領著楚亭瀾離開大路,抄近道上山。


 


翻越最後一座小山坡時,我隱隱聽到了成王妃的叫罵聲。


越近,那罵聲越清晰,中氣十足,言辭粗鄙。


 


楚亭瀾扶額:「家母暴怒時一貫如此,稍後我替她向令尊賠罪。」


 


我板著臉答道:「沒事,我生氣的時候也這樣。」


 


楚亭瀾眨了眨眼,很感興趣地笑著問道:「是嗎?」


 


我面無表情地反問:「怎麼,妙妙生氣的時候不這樣嗎?」


 


楚亭瀾笑意一僵。


 


須臾,他搖了搖頭,雖然還在笑著,神情卻明顯地有點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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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太好奇我到底是不是楚亭瀾放在心尖上的暗衛妙風了。


 


可我現在還沒時間追尋真相。


 


我們爬到了坡頂,這裡可以從旁側看到寨門之前的情景。


 


成王妃站在寨牆之下,親手挽弓如滿月。


 


箭頭所指,寨牆之上,正是我爹。


 


我爹系著蒙面巾,就露出眼睛和眉毛,眉頭鎖得很緊。


 


成王妃:「老賊,你再不喊我那小兔崽子出來,我就一箭射你兩個窟窿!」


 


我爹:「王妃息怒,息怒,他真的下山去了,您先消消氣,氣大傷身……」


 


這慫爹給我氣笑了。


 


楚亭瀾則出言阻止成王妃:「母親,放下箭!」


 


冷不防聽到楚亭瀾的聲音,成王妃詫異地轉頭望過來,手裡的力道稍稍放松了少許。


 


然而,就在她把目光移到我身上的那一刻,眼底尚未熄滅的怒火驟然又蹿高了好幾尺。


 


毫不遲疑地,她轉回頭瞄準了我爹,一箭射出!


 


我嚇得魂飛魄散。


 


幸好,我爹的老胳膊老腿還算好用,他一側身,箭貼著他的面門飛了過去。


 


隻是……


 


掛掉了他的蒙面巾。


 


我爹愣了愣,匆忙捂臉。


 


不過好像已經晚了。


 


成王妃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啊!」


 


隨即她扔掉了弓。


 


雙手交疊放到了身前。


 


這個動作怎麼……


 


好像有點……


 


乖乖的?


 


就在我為她的這個動作感到迷惑的時候,我聽到她開口道:


 


「壽哥哥?」


 


聲音好像……夾了起來?


 


清甜如同少女。


 


不是吧……


 


剛才那個兇神惡煞罵髒字的,是誰啊?


 


18


 


我爹領著成王妃進了山寨,一路介紹寨子的來歷和現狀。


 


兩個人有說有笑,高高興興。


 


我黑著臉走在他們後面,用胳膊肘懟了懟跟在我身旁的楚亭瀾,問:


 


「他倆到底怎麼回事啊?」


 


楚亭瀾道:「令尊和家母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我震撼:「啊?」


 


他點了點頭,繼續道:「令尊愛慕家母,但家母隻把他當哥哥。家母與家父成婚後不久,令尊家中生了變故,他不得不浪跡江湖,甚至落草。他擔心家母會因此厭棄他,所以不敢再和家母見面。」


 


說著,他望著前面兩個人的背影,露出一點奇怪的笑意:明明是笑,卻又好像帶著點悲傷和怨憤。


 


「他一定想不到,家母不僅毫不介意,竟還懷著久別重逢的喜悅,隨他一起遊山寨。」楚亭瀾道,「我這母親啊……我以為在她的眼裡,感情的分量,遠遠比不過身份、門第這些東西;卻沒想到,到了她自己身上,情況竟然會完全不同。」


 


我心有所感,突然停下腳步。


 


「楚亭瀾,」我轉頭盯住了他的眼睛,「成王妃嫌妙妙的身份配不上你,所以瞞著你把她趕了出去,對不對?」


 


楚亭瀾呆呆地望著我,須臾,眼底翻湧起滔天的哀痛來。


 


半晌,他笑了,卻笑得比哭還難看:「你真聰明,這麼快就猜到了。」


 


這不難猜。


 


他剛才那些話明顯意有所指,再加上他在題跋中傾訴的沒有保護好愛人的悔恨之意,我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這樣的猜測。


 


於是我問:「所以,我是妙妙嗎?」


 


不等他說話,我就又補充道:「我不喜歡『你可以不是』這樣的回答,告訴我『是』,或者『不是』。」


 


大概是我的聲音有點大了,走在前面的兩個人停住了腳步,回過頭。


 


成王妃怒道:「賤婢,你在命令誰?我告訴你……」


 


她的第一個字才出口,楚亭瀾就上前一步,把我攔在了身後,道:「母親,她命令的是我,我甘願聽從,無須您替我不平。方才那個詞,希望您今後永遠不要再對她說出口。」


 


成王妃更氣了,還要再指著我鼻子罵,被我爹拽住了胳膊。


 


「所思妹妹,」我爹道,「妙風現在是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你的女兒……」


 


成王妃勉強忍住了罵我的衝動,擰著眉頭思索了半天,忽然道:


 


「行,壽哥哥的女兒,就是我的侄女。」


 


我爹剛剛面露喜色,就聽她很快地補充道:


 


「但她仍然不可以是攝政王妃!」


 


此話一出,楚亭瀾就轉過了身,面向我,背對他的母親。


 


我以為他會傷心失望甚至憤怒,然而,他的神情很平靜。


 


「你確實是妙妙。」他認真地望著我,「我們換個安靜的地方,我把過去的事情說給你聽。」


 


19


 


楚亭瀾說,我從前的確是他的暗衛,名叫妙風。


 


就這兩個字,沒有姓,因為不知道爹娘是誰。


 


前些年楚亭瀾下江南時遇刺,我和他與其餘護衛失散,一起在深林裡躲了好些天。


 


我們就是在那時生了情。


 


回到京城後不久,我便有了身孕,楚亭瀾安排我住進了他的一間別院。


 


他過於頻繁地往別院跑,引起了他的母親成王妃的懷疑。


 


小寶剛出生,她就帶人找了過來。


 


成王妃堅決不同意楚亭瀾娶一名身份微賤的暗衛為妻。


 


見楚亭瀾堅持,她大怒,說我狐媚惑主,命人將我亂棍打S。


 


楚亭瀾護著我,與她周旋良久,她不得不後退了一步:


 


她答應我作為平妻留在別院,但楚亭瀾必須立刻迎娶某大家閨秀為正妻。


 


但楚亭瀾還是不肯答應。


 


成王妃臨走時放下狠話,說最多給他五天時間考慮。


 


誰能想到,掌控朝局的攝政王,他自己居然被掌控在母親的手裡。


 


成王妃走後,我和楚亭瀾商量了許久。


 


最後我們的對策是:楚亭瀾不再堅持給我正妻的名分,並以限制每月來此見我的次數作為交換,拒絕迎娶那位大家閨秀。


 


成王妃同意了。


 


我和楚亭瀾都沒想到,這隻是她的權宜之計。


 


幾天後,趁楚亭瀾離京,成王妃派人帶著白綾來到別院,逼我自盡。


 


她卻不知,她派來的人是我舊識,自小一同練武的小姐妹。


 


這位小姐妹不願S我,也不願違背主上的命令,便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她以一同外出散心為由,領著我來到京郊,途中哄我喝了她水囊裡的水。


 


然後她拿出白綾給我看,告訴我,隻要我一天還在楚亭瀾身邊,成王妃就一天不會放過我。


 


她在水裡放了致人失憶的藥。


 


過不了一會兒我就會睡去,醒來後就是一個嬰兒般的「新人」。


 


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道楚亭瀾是誰的人。


 


說「妙風」從此不在人世了,也沒錯。


 


這種結果,對於她而言,確實是實現了兩全。


 


可我自然無法接受。


 


當時藥效已經起來了,我應該感到頭腦昏沉、全身乏力,可我跟她動起手來,竟打得比以往更兇,沒用幾招就打傷了她,趁機逃走了。


 


我本想逃回別院,因為那裡有楚亭瀾的親信,可以保護我。


 


偏偏,途中碰上了我的仇家。


 


我拼了命地擺脫了他們的追S,卻也在這個過程中偏離了目標的方向。


 


最終,我帶著一身傷,昏迷在了祝家寨的山坡上。


 


後面這些事都是楚亭瀾回來之後一點點調查出來的。


 


所有跡象都顯示我生機渺茫,可因為沒找到屍首,所以楚亭瀾始終不願放棄。


 


那兩年中,他一面找我,一面照料小寶長大,一面努力擺脫成王妃的掌控。


 


如今,他已經暗中替換或收服了成王妃身邊九成的人手,所以成王妃第一次找來祝家寨時,他才能指揮成王妃的副將強行「護送」她離開。


 


按說他現在可以毫無顧忌地接我回去了。


 


他見我對小寶沒有惡意,就故意把他留在我身邊,自己以探望小寶為由,賴進山寨——


 


帶著失憶藥的解藥。


 


他知道若是貿然將實情告訴我,我一定會抵觸。


 


所以他把藥混進飯食裡,打算先讓我想起來再說。


 


楚亭瀾講到這裡,我不解地問道:「可是後來你為什麼又把所有的藥都燒掉了?」


 


20


 


楚亭瀾沉默著,半晌,苦笑道:「因為我舍不得了。」


 


我皺眉:「什麼意思?」


 


他不答反問:「你是更願意做祝家寨的大小姐,還是更願意做暗衛妙風?」


 


我道:「所以你更希望我做前者,對不對?」


 


楚亭瀾點頭,垂眸望著腳邊的一株小草:「妙妙太苦了,她的心裡沒有自己,永遠都在替我考慮。」


 


他說著,聲音慢慢帶了哭腔:「可恨我沒有體察她的苦,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的付出。她說她不在乎名分,我就真的打算把她像外室那樣安頓在別院;她說不願看我為了她和母親鬧翻,我就真的打算縮減與她相守的時間,換得與母親的和睦相處。我的報應來得太快了,可真正承受傷害的卻是她,我實在可恨……」


 


他深深望著我的眼睛,目光悲傷:「我把她害得那麼慘,又憑什麼替她選擇人生呢?尤其是親眼看到作為祝家寨大小姐的她過得有多麼瀟灑快意之後。」


 


我默然不語。


 


楚亭瀾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音調稍微正常了一點:


 


「祝小姐,實在抱歉,還是讓你知道了那些糟心事。不過請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再試圖恢復你的記憶。你就權當聽了一個別人的故事就好。」


 


「如蒙不棄,我願繼續留在寨中端茶倒水,聊為補償。」他轉頭望向茫茫的夜色,「若是……若是你不願再見到我,我會立刻下山,絕不糾纏。」


 


夜風撩起他幾縷鬢發,透出一點頹唐的狀態。


 


攝政王殿下故意挪開眼睛不敢看我的樣子,實在有趣。


 


我冷聲道:「楚亭瀾。」


 


他像嚇到了似的回頭道:「請講。」


 


「你憑什麼認為我不想恢復記憶?」


 


他怔了怔,好半天才理解了我的意思,皺眉道:「那些事情隻會給你帶來痛苦……」


 


我反問道:「你我從相識到相戀,難道一點快樂的時光都沒有過嗎?」


 


他忙道:「那自然是有的……」


 


「那我就很想知道都有哪些了。」


 


楚亭瀾搖頭道:「我可以講給你聽,你實在不必連同痛苦一起記起。」


 


「無論快樂還是痛苦,都是我自己的經歷。」我道,「現狀再好,我也不想永遠做一個空白著二十多年的人。」


 


說到這裡,我挺直腰杆,微微抬起下巴:「你不必擔心我。我不知道以前的妙妙如何,但現在的祝妙風,絕不是一個軟弱到接受不了過去的人。」


 


聽我說得堅定,楚亭瀾暗淡了許久的眼睛終於稍微亮了亮。


 


於是我勾起唇角,一盆冷水衝他兜頭潑下:


 


「至於要不要繼續和你在一起,等我想起過去了再說。」


 


21


 


小寶三歲生日那天,我正式嫁與楚亭瀾為妻。


 


回門之日,楚亭瀾陪我一起,帶著小寶回到了祝家寨。


 


我爹早早就備下了一大桌子菜,還開了一壇珍藏多年的老酒。


 


我們一進門, 他就招呼我們直接往桌子邊上坐。


 


楚亭瀾望了望門外,問道:「爹, 我母親呢?」


 


嗯, 成王妃她,現如今住在祝家寨。


 


我決定恢復記憶的那天,我爹和她談了一整宿。


 


雖然最終也沒能讓她支持我和楚亭瀾的婚事,但好歹讓她決定自己躲出來,眼不見心不煩。


 


我爹笑著擺手:「不願意見妙風, 提前下山闲逛去了。」


 


楚亭瀾搖了搖頭, 笑嘆一聲,沒再說什麼。


 


我則湊到我爹耳邊悄聲問:「追上了嗎?」


 


「啊?哈哈, 餓了?快,動筷子!」


 


嘁,臭老頭,跟我裝傻。


 


或許是因為對自己的現狀很滿意,我倒並不怎麼恨成王妃。


 


我爹愛她愛到現在都沒娶妻, 我是真心希望他們能夠成其好事。


 


當然, 這事也不是我該操心的, 讓臭老頭自己努力去吧。


 


酒過三巡,我爹面色酡紅,握住了楚亭瀾的手:


 


「女婿?」


 


楚亭瀾乖乖點頭:「爹。」


 


我爹笑得見牙不見眼:「爹跟你商量個事啊?」


 


楚亭瀾微微一笑,並不搭話, 低下頭, 從袖中取出一個長條形的小盒子。


 


祝老頭的眼睛「唰」地亮了起來。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確定裡面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鎮寨之寶」後,才心滿意足地重新蓋好蓋子, 收入懷中。


 


回去的路上,我問楚亭瀾:「那金簪到底是怎麼回事?」


 


楚亭瀾抿唇笑道:「那是我母親的舊物, 令尊大人舍不得她出嫁,想留個她的什麼隨身之物作念想,卻又開不了口去討要, 幹脆就偷了一件。」


 


我震驚:「啊?這臭老頭怎麼這樣啊?」


 


楚亭瀾笑道:「為這事,他擔驚受怕了二十多年。當年我打上祝家寨的時候, 發現了他和我母親的淵源,就答應放他一馬,隻是要扣下這金簪作抵押。若是祝家寨有什麼不軌的舉動, 我就要拿著這金簪向我母親告發他。」


 


我忍俊不禁:「祝老頭真是全天下最好控制的山匪頭子了。」


 


我火氣上來了,把他高高舉起,威脅道:「你想好了再開口,到底是『娘親』還是『奶奶』?」


 


「「「」我笑道:「不至於不至於,我爹其實本來也挺老實的。」


 


楚亭瀾卻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好奇道:「那是什麼意思?」


 


楚亭瀾彎起唇角,將我攬入懷中:「如果我沒有扣下這支金簪,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你。」


 


我穩穩地靠在他的肩頭, 無聲地笑了。


 


思緒忽然飄回他賴進山寨的那個夜晚——


 


他在黑暗之下,對著身處光亮之中的我,深情地說:


 


「隻要知道你在哪裡, 我就不會害怕。」


 


也許曾經的他並沒有給我最完美的愛。


 


但他在「愛我」這件事上足夠勇敢。


 


我因此被打動, 決定找回記憶, 與他重新開始。


 


所幸,他沒有讓我後悔。


 


馬車顛簸,我在他懷裡昏昏欲睡。


 


忽然, 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忙爬起來攀住他的肩膀。


 


「楚亭瀾?」


 


「嗯?」


 


「把你那幾首短詩給我瞅瞅。」我橫眉,「我就不信我看不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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