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地牢裡,我執燈拾級而下。
見到她時,吹滅了燭火,隻待月光照亮這方天地。
「既取孩童臉面,為何要傷其性命!
「若你隻傷其臉,陸慕白定會為你善後!
「為何要罔顧人命!」
我顫著唇問她。
她卻兀自瘋癲地笑了。
笑得讓人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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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橘縣第一美人,自七歲便有外縣才子專訪,那年暮春上巳,他手持竹骨傘,負手而立清平橋,姿態從容,清貴非凡。」
我平靜地看著她。
猜想她口中這人,定是少年時的陸慕白。
「我與他青梅竹馬,等感情水到渠成,時機一到,我便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可是發生了意外。
陸府走水,她毀臉。
陸慕白何其矜貴一郎君,怎能容自己的妻子是殘面。
兩家婚事一拖再拖,她為了嫁給陸慕白,開始想盡各種辦法恢復容貌。
夜風穿堂而過。
我點燃了燭火。
若沒有那場無妄之火,她該是何其美的女子。
養在深閨,氣質從容。
「如果一個人真心愛你,他不會在乎你的容貌、你的家世,他應該隻在乎你。
「你愛錯了人,醒醒吧。」
她神色晦暗地盯著我,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娶你當天,蓋頭一揭,我就知道自己輸了。
「可我不甘心啊。
「我非要仗著救他的恩情,挾恩圖報。
「可自從來到了南亭,我才知道他一直都在打聽你的消息。
「那孩子非要說你是南亭第一美人,我氣不過啊……
「我是刺史之女,有錢有才,我知道如何玩弄人心,也知道如何將你陷入困境……」
我打斷了沈素素的話。
雙眼通紅地掐著她的脖子。
「收起你的情情愛愛!
「若愛一個人要靠犧牲他人的生命作為代價。
「你還不如S在那場大火裡。
「不,」我淬毒的目光迎上她令人惡心的嘴臉,「你和你的慕白最好一起,葬身火海!」
18
沈素素定在秋後問斬。
陸慕白一次也沒有去牢裡看過她。
他將孩童放置歸家,又重金聘請名醫為孩童醫治創傷。
沈素素問斬之後,他便在南亭驛買了一棟宅子,解甲歸田,拿著半生積蓄開了一個酒樓。
傍晚回家,他總是帶著兩個孩子在廚房忙活。
他今年三十了。
背卻有了佝偻之狀。
遠遠瞧去,仿佛一個老翁帶著孫子。
從前,我也這樣為他在廚房忙裡忙外,隻是因為我是他的妻子。
捕賊官很忙。
縣裡的治安都得靠捕賊官守護。
他長身玉立,一身黑色勁裝,渾然天成的俊美中帶著不可言說的凌厲。
站在人群中,總是散發著讓人踏實又舒心的氣勢。
橘縣有陸慕白,是百姓之幸。
許纓婷有夫如此,是許纓婷半世的福氣。
為他心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那時,我恨不得變成冬天的雪,落在他的肩,隨他晨昏朝夕。
他從風雨中歸來,無論多晚,我一定會守著一盞燭火,在門口等他回家。
他深夜回家飢腸轆轆,我便親自下廚為他開小廚房。
他愛吃西湖醋魚,我便去跟酒樓的大廚學。
他愛喝梨釀,我便親自上樹摘梨。
他是橘縣的光輝日月,我願意成為他星河裡的一縷流螢。
他守護百姓,我守護他。
可我不知道大公無私的捕賊官,竟然為了包庇青梅,罔顧人命。
沈素素害人。
他定然是知情的。
知情不報,視為共犯。
屋外又落雪了,屋內燈火闌珊。
他夾起一塊我愛吃的小酥肉,湊到我面前柔和地笑了起來:
「你愛吃肉,我沒忘。」
我攥緊了手裡沈素素的證詞,恨不得立刻、馬上到衙門檢舉他。
可他總是在我心狠的時候,給我吃一塊蜜。
以前我會心軟,可是愛會消失。
愛意也會在一次次的冷淡和取舍間,蕩然無存。
我將沈素素的證詞擺在了桌面上,眉梢一挑,冷聲道:
「拋屍入河的沈素素已經伏法。
「包庇犯人的陸慕白又有何顏面,坐在與你無半點瓜葛的仵作之家,堂而皇之地坐進來。」
19
不遠處傳來一聲鞭炮脆響,雪壓枝頭,落雪繽紛。
打破了屋內的靜謐。
快要除夕了。
我穩了穩氣息,將證詞拍桌。
溫舟和陸子玹對視一眼,皆看向了陸慕白。
他臉上的笑意全沒了,對兩個孩子說道:「子玹,你帶著弟弟去睡覺。」
陸子玹眼眶微紅。
他轉身走到妝奁,十分不禮貌地將信撕開。
拿著信走到我面前:「娘親,阿爹並未給你真的放妻書,你仍是我的親娘。」
影影綽綽的燈火下,陸子玹明顯哭了:
「娘親,是子玹對不起你。
「那時我還小,對你諸多挑刺,是子玹不懂事,求娘不要遷怒於爹。」
說著,他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
朝我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帶著溫舟頭也不回地進了裡屋。
20
屋內又隻剩下我與陸慕白了。
燈色照在陸慕白眼底,他眉目間染上了一層寒霜。
「陸慕白。」
長夜寂靜,我已記不清多久不曾喚他的名字。
聽見我喚他,他蒼白的唇嗫嚅了一下:「纓婷……」
我的聲音寒意不減。
「因為你的嫌棄,沈素素才走上了邪路,你是罪魁禍首。
「你知她罔顧人命,知情不報,是為失職。
「知她敗露,你借她上位,是為失心。」
從未想過,我從前怎會愛上這樣的人。
他艱難地咽了咽,眸中蓄滿了霧氣,一隻手撐著坐起身來:「說完了嗎!」
那雙凌厲的桃花眼終於不再驕傲,聳拉了下來。
「說完了,明天我要去州衙稟明一切。」
「可我已不是官。」
蠟梅壓枝,落雪為安。
我看著一身常服的他,這才想起他已辭官。
他抓著我的手,伸進後背,一道道深的、淺的、蜿蜒的傷疤落在我掌心。
「不是我不娶她,是她自己走不出來。
「初遇你那晚,我並未喝醉,是真熱,是真燙,也是真中毒了。
「我承認從一開始我在利用你,擺脫對她的愧疚。
「可漸漸相處,我也是真喜歡上了你。
「從前她傷的孩童,我都已妥善安置,我也已告誡她,不可再傷臉面。
「可這次孩童出事,是我疏忽,沒有看住她。
「十日前,我已經將這些年的知情不報一一呈上,」他抿唇看著我,攥著我的手驀然收緊,「朝廷念我多年有功,已收回我的刺史之位,貶為民。」
屋中的炭火燒得噼啪作響。
他情緒稍許激動地攬我靠近,輕聲問:「都告訴你了,你可以原諒我嗎?
「你可以回到我和子玹身邊嗎?」
真相猝不及防。
我苦笑一聲。
沈素素不愧是高門貴女。
臨S還要讓我和陸慕白心生嫌隙。
我看著他風霜鋪面,眉眼卻是難得的松弛。
想必這些年他背著恩義,過得恐怕也是不盡如人意。
可我早已不是八年前,對他言聽計從的小女孩了。
我抽回了手,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你覺得你告訴了我真相,告訴我一切都不是你的錯,我就會捐棄前嫌原諒你。
「沈素素傷人性命是真。
「你知情不報也是真。
「我一直覺得你對我多少會有愛意,可自我嫁給你,你對我冷淡是真,婆母刁難我時,你不聞不問也是真。
「不過是沈素素精神失常了,你覺得終於可以擺脫她了,所以才來尋我。
「可是陸慕白,我已經離開你八年了。」
我低頭看了一眼桌上的放妻書,抬眸看向人到中年的他。
「這是假的放妻書。
「可你卻真真實實放我離開了整整八年啊。」
21
我提和離之後,婆母告訴我,本朝仵作並無和離先例。
隻能放妻。
若是和離,我尚可婚嫁自由。
若是放妻,恐怕媒人再難替我尋好人家。
可我本就不打算再嫁人,我痛快地走進陸慕白的書房,看到他正在畫一幅小像,想必那畫中之人就是沈素素。
心中酸澀,我不忍多看一眼。
「給我放妻書。」
他提筆的手頓在空中,俯下身將未作完的畫收了起來,將畫筆往桌前一扔。
抬頭盯著我:「為何要走!」
他素來對我的語氣都是嚴肅帶著質問的。
我沉默了一下,腦海裡回想起他護著沈素素的模樣。
心透徹地涼。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遠處的天積攢著厚厚的雲團子。
雷鳴閃動,大雨傾盆而來。
「等我十日,我自放你走。」
雷聲越來越近,喉間湧上了一股苦澀,我轉頭奔進了雨幕裡。
曾幾何時,我以為隻要我對他好。
他的心裡就會裝著我。
可是我錯了,無論我做什麼,他都有他的處事原則,從不肯,也不願為我破例。
22
陸慕白身形一晃,險些跌倒,陸子玹和溫舟推開了門,衝了出來。
陸子玹先扶著他的阿爹,才來看我。
溫舟卻徑直走向了我,抱著棉衣給我:「娘親,天冷了,添衣。」
我摸了摸溫舟的頭。
溫舟坐在我的懷裡,將桌上的放妻書平整開來。
「娘親,畫中女子和娘親長得真像。」
我隨溫舟的手指看過去。
那女子一顰一笑都是我的模樣。
畫像下寫著一段小字。
【初遇夫人,雪落壓枝。眉如彎月,眼若星明。同床一夢,動人心魄,生不能忘,S願相守。蓋因年少得恩於活,恩與愛自古難全。堪堪四載,夫人受苦,然慕白已對夫人鍾情於心。今夫人求慕白放妻,慕白心中不忍,唯願與夫人同赴他鄉,共哺稚子,故約十日後未時青橋亭一見。】
淚落於臉頰。
溫舟抬起小手替我拭去。
屋外雪開始簌簌地化開了。
冬天要過去了。
春天不會遠了。
23
燭火滅了一盞。
溫舟踮起腳跟又添了一盞。
我與陸慕白相顧無言。
他將眼簾垂得很低,似乎很想看清自己的心。
當初他抱著年幼的陸子玹,在青橋亭從午時等到黃昏,都不見許纓婷赴約。
他生氣。
他懊惱。
他恨不得衝到她身邊,問她為什麼不跟自己走。
可最終他的理智戰勝了他的情感。
許纓婷走後數月,他強迫自己不去追問她的消息。
知道她已經落腳在了南亭。
知道她撿了一個遺腹子。
知道她種了滿院的葵花,又開始重新研究小兒食譜,一點一滴地養大另一個孩子。
他路過南亭驛多次, 卻隻敢在門外輕飄飄地瞥一眼。
夜裡夢回。
他真恨許纓婷啊。
她是真絕情, 也是真狠心。
一去八年, 對自己的親兒,對自己的夫君不聞不問。
明明他在信中已經懺悔過了。
她憑什麼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像個石頭人一樣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他像是在和自己賭氣。
又像是在和許纓婷賭氣。
明明知道她在哪裡,看到她過得平和快樂, 他卻偏不出現在她面前。
起初她變賣了首飾,就為了給她的養子做一道西湖醋魚。
後來她再也沒有進過廚房。
恐怕連西湖醋魚怎麼做都快忘記了。
那個叫溫舟的孩子真的很乖。
比陸子玹乖多了。
他小小年紀就開始研究許纓婷的喜好,記住了她喜歡吃酥肉, 記住了她喜歡看志怪小說,記住她夜裡睡覺害怕涼。
於是小小的一個人啊。
每晚許纓婷上床之前, 他都會裹在被窩裡, 隻為把床焐熱,好讓許纓婷睡個溫熱覺。
陸慕白終究還是輸了。
他不是輸給了一個孩子。
他是輸給了他自己。
八年, 他明明愛著一個人,卻在心口難開。
八年,他明明關注著一個人,卻從來不出現在她面前。
24
南亭終於平靜了。
陸慕白的酒樓生意越來越好。
因為南亭民風淳樸,我這南亭仵作也樂得清闲, 沒事就愛多看看書。
學堂散學時, 我來接溫舟。
陸慕白來接陸子玹。
我們住在同一個地方, 卻又像是離得很遠。
「有沒有見過一個孕婦?」
「(「」陸慕白會彎下腰和溫舟打招呼:
「小郎君可願來老夫的酒樓露兩手?」
許溫舟會淺淺一笑,大大方方地拒絕:
「多謝老伯, 我們不同路。
「待將來我開酒樓之時, 還請老伯攜愛子光顧。」
一句「老伯」惹得陸慕白大笑不已。
隻有陸子玹面色鬱鬱,他總是眼神悲傷地盯著我。
幾次三番欲言又止。
陸慕白倒是心寬得很,一襲雪衣走在前頭, 陸子玹回回一步三回頭跟在後頭。
直到有次我來接溫舟時,帶了糖葫蘆。
他走了老遠,又折回來扯著我的衣服:
「娘親, 我也是娘的兒子, 娘為什麼不對我好——」
他板著一張小臉, 淚在眼眶裡打轉。
「娘親,我錯了。
「以後我會很乖很乖, 我會和溫舟一樣孝敬你。」
溫舟狠狠地咬了一口糖葫蘆, 仰著小腦瓜問他:
「陸子玹,那你知道娘親最愛吃的菜是什麼嗎?」
陸子玹愣了。
溫舟牽著我的手,笑嘻嘻地往西走。
過了好一會兒,陸慕白才折返回來, 一個食指敲在陸子玹頭頂。
「傻兒子。
「是酥肉。
「以後多學著點吧,你娘親恐怕一輩子都哄不回來。
「乖乖待著吧,陪她終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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