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總要好好活下去

小姨子問我：「昨天晚上你一直想姐姐嗎？有沒有一秒，哪怕就一秒，你想過我嗎？」

 

她帶著些祈求地捧起我的臉，認真和我對視。

 

她哭著問我：「我變得開始喜歡你了，五年多了，朝夕相處兩千天，老公，你有沒有想過我哪怕一次？」

 

當她喊我老公的那一刻，一股痛楚在我的心裡蔓延。

 

這個稱呼，曾經是別人喊的。

 

我沒法回答她的話。

 

因為我想過。

 

就在今天早上，我拿了離婚協議的時候，我坐在這張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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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寶寶蹣跚學步的時候，她牽著寶寶的手，開心地說我們一口氣走到爸爸身邊。

 

我想起每次深夜加班回來的時候，桌上總是會放著一個保溫盒，裡面裝著她為我留著的飯菜。

 

我想起她會坐在餐桌旁戴著眼鏡，認真地計算家庭開支，帶著埋怨的語氣責備我，讓我別再給寶寶買新玩具。

 

可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天我從警察局出來，她哭著叫我抱抱她。

 

我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的點點滴滴，似乎早已經把我們相融在一起。

 

我曾覺得這隻是一種習慣，可當我拿著離婚協議，一股強烈的不舍，竟然也開始在我的心裡蔓延。

 

可正因為我想過，所以我的內心才無比痛苦，煎熬，我跨不過這個坎。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盯著我的眼睛許久，最後一陣苦笑：「好，那離婚吧。」

 

她灑脫地籤上了名字，然後走進房間，冷冷地說：「你的家我不稀罕住，我自己有家，我收拾好就走。」

 

她重重關上門。

 

我可以聽見主臥的哭聲。

 

我默默收拾好地上的東西，看向離婚協議。

 

她改了協議。

 

這套房子的歸屬，她加上了我的名字。

 

到底是個灑脫的女孩子。

 

我抬起頭，看著妻子的遺照。

 

讓我奇怪的是，我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隻是在想，如果真的有在天之靈，她會怎麼說。

 

這種感覺很奇怪，我把小姨子氣壞了，她帶著我的孩子回了娘家。

 

空蕩蕩的屋子裡，隻剩我一人。

 

今天我明明吃了藥，卻睡不著。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聽不見主臥傳來的歡聲笑語，隻有時鍾在滴答滴答地走著，還有廚房的水龍頭在滴水。

 

原來寂靜這東西很吵，吵得我無法入眠。

 

失眠的我起了床，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機，卻找不到想看的節目。

 

最終我在硬盤裡看到了我和亡妻的婚禮影像，是當初婚慶公司給我們拍的。

 

我打開硬盤，一眼就看見亡妻穿著婚紗，坐在鏡子前化妝。

 

旁邊是攝影師在問她問題。

 

「新娘子真美呀，馬上新郎就要來接你了，請問你現在的心情怎麼樣？」

 

「很開心，很幸福。」

 

「你最喜歡新郎的哪一點？」

 

「喜歡他負責，顧家。」

 

攝影師又調皮地問：「那你最受不了新郎的哪一點呢？」

 

我皺起眉頭，因為這一段我沒看過。

 

以前我們每次看婚禮記錄的時候，都是她在操控遙控器，她可能是跳過了這一段。

 

而我的醫生一直告訴我，不要去看和亡妻有關的東西，所以這五年來，小姨子從來沒讓我看這個。本來醫生還建議清理掉她所有的遺物，但我沒同意。

 

電視裡，伴娘們開始起哄。

 

亡妻猶豫幾秒，說：「他總是做一些自我感動的事情，喜歡自作主張為別人著想。就好像我們當初談戀愛的時候，我一直在等他求婚，我早就準備好了，可他卻覺得自己經濟實力不夠，拖了三年才和我求婚。」

 

攝影師問：「為人著想不好嗎？」

 

亡妻溫柔地說：「他很好，但是我希望他學會尊重別人的決定。很多時候他隻是感動了自己，卻傷害了別人。我做好準備了，我決定付出了，我勇敢踏出了那一步。不要說什麼為我著想，不要小看我的決心。」

 

我關了電視機，屋裡再次陷入一片寂靜。

 

記憶，開始變得很混亂。

 

結婚第一年，她站在路邊，哭著叫我王八蛋，要我抱抱她。

 

結婚第五年，她鼓起勇氣，躲在門後探出頭，告訴我她不討厭我。

 

她躺在床上瑟瑟發抖，人生第一次主動親吻男人，最終卻咬牙切齒地喊我王八蛋。

 

我想起她哭得歇斯底裡，告訴我她已經勇敢踏出那一步了，可我卻是一個要和她離婚的王八蛋。

 

兩千天朝夕相處，換來一紙離婚。

 

我曾經想，如果亡妻有在天之靈，會和我說些什麼。

 

現在我明白了。

 

「我希望他學會尊重別人的決定，很多時候他隻是感動了自己，卻傷害了別人。不要說什麼為我著想，不要小看我的決心。」

 

我拿起車鑰匙，急匆匆出了門。

 

說什麼對她不公平。

 

說什麼跨不出那道坎。

 

原來都是我的一廂情願，是我設計了一個自我感動的劇本，把自己當主角，給自己冠上為人著想的名義，其實卻在傷害別人。

 

我來到了嶽母家樓下，已經是半夜兩點。

 

可我不知道如何按下門鈴。

 

我忽然在想，現在我給她發個微信，問她睡了沒有。

 

如果她沒睡，我約她出來聊一聊。

 

如果她睡了，那就是老天讓我們無緣，我回到家裡，從此各過各的。

 

可想到這裡，我又覺得自己不對。

 

別人已經鼓起勇氣踏出了這一步，為什麼我還要在這裡畏畏縮縮？

 

最終我沒有發微信，而是直接打去了電話。

 

電話被接通了。

 

她冷冷地問我：「幹什麼？」

 

我喘著氣說：「我在你樓下。」

 

樓上的窗戶被打開，她低頭看著我，然後掛斷了電話回屋。

 

幾分鍾後，她下樓了。

 

她似乎哭過，眼睛還是紅的。

 

而她卻依然帶著倔強和我說：「這麼急著來找寶寶是吧？我和寶寶說了過來玩幾天，又不是帶她走了。」

 

我說：「我是來找你的。」

 

她不高興地問：「我和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說：「想過。」

 

她愣住了。

 

我看著她的臉，握緊了拳頭，強迫自己踏出那一步。

 

我說：「我想過你，我也舍不得你。我知道我是個很麻煩的人，每天都要吃藥才能睡覺，動不動就會哭起來，每天過得渾渾噩噩，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你在盡心盡力地照顧我們，我卻一直在沉迷過去。」

 

「我曾經想過一S了之，我準備好了繩子，綁在小房間裡。我覺得這世上任何東西都治愈不了失去這場傷痛，當我踩上板凳的時候，臥室裡傳來了你和寶寶的笑聲。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自作主張，給我的人生定義了沒必要繼續的前提。我不相信時間能洗刷傷痛，我幻想過無數次跨過生S去找她，可我現在開始明白，如果真有在天之靈，她會看到自己的孩子活得很好，她會看到自己愛的人還堅強地活在世上。」

 

小姨子低下頭，她小聲說：「王八蛋。」

 

我說：「對，我是王八蛋。我一直在逃避，我逃避活著這件事情，你卻闖進了我的生活，讓我逐漸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她忽然問：「那你還想試試嗎？」

 

我走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

 

而我的心髒，也開始快速跳動。

 

五年了。

 

這五年來，我第一次感受到心髒如此有力地跳著。

 

我低下頭，我說：「在這世上, 不會有人祝福我們的，即便如此，你也願意試試嗎？」

 

她閉上眼睛，睫毛微微顫動。

 

我吻住了她。

 

不知為何, 她和我一起落淚了。

 

她生澀地回應著我的吻, 而我緊緊抱著她。

 

她哭著說：「王八蛋, 好好一個續弦，你非要整得像我奪走了姐姐的男人一樣。你這個王八蛋, 混蛋！」

 

她用拳頭胡亂打著我, 而我隻是緊緊抱著她，任由她打我，溫柔地吻著她。

 

我牽著她的手，認真地說：「和我回家, 好嗎？」

 

她擦著眼淚說：「我回去抱寶寶。」

 

我搖頭：「就你和我, 讓寶寶在外婆家住一晚。」

 

她嗯了一聲，羞澀地滿臉通紅。

 

我帶著她，回到了家裡。

 

打開燈, 當我們回來的這一刻, 屋子裡終於有了生氣。

 

我問她：「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她說：「你問我, 我也不知道啊！你把我帶回來, 你沒想好接下來該怎麼辦嗎？」

 

我想,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

 

雖然很奇怪，但這確實是第一次約會。

 

我們連吃飯和洗衣服也要分開，我多買了一臺小洗衣機，專門洗我的衣服。

 

「那她」「好。」

 

我拿來紙筆，認真地說：「電影我喜歡看周星馳、馬龍白蘭度、威爾史密斯。」

 

她說：「我喜歡沈騰、周星馳、黃渤。」

 

我點點頭：「那今天是我們第一次約會, 就看周星馳的電影。看電影時我喜歡滷味配啤酒, 你這邊的訴求是？」

 

她很認真想了想說：「滷味配冰可樂吧，我不喜歡喝酒，我覺得很苦。我也希望你少喝一點，我討厭別人喝多了發酒瘋。」

 

「好的好的，那我準備一下。那你看電影的時候，需要聊天嗎？」

 

「喜歡探討劇情, 和劇情無關的話題我不愛聊。還有我討厭劇透, 今天看老電影無所謂。」

 

「那這方面我們是一致的。」

 

我打開電視, 去樓下買了滷味、啤酒和冰可樂。

 

回到屋裡，氣氛有些尷尬。

 

因為牆壁上妻子的遺照,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問她：「我們在客廳看, 照片要不要掛在我小房間裡？」

 

她氣得破口大罵：「王八蛋！我又不是從姐姐身邊把你搶走的！」

 

我隻是怕她也覺得奇怪，但我知道, 估計是我又自我感動了。

 

她取下了遺照抱在懷裡, 生氣地說：「我讓姐姐的孩子健康成長，我照顧好了這個家，我代替她完成了她的遺願，我為什麼要藏著躲著！」

 

我想想也是, 連忙說對不起。

 

我擺好滷味和飲料，播放起了電影。

 

她抱著遺照，溫柔地擦拭著。

 

她呢喃道：「姐姐，我把這個家照顧得很好。如果未來我見到你了, 你會認為我做得很好嗎？」

 

她靠在我懷裡，輕聲說：「明天去給姐姐掃墓吧。」

 

我說好。

 

結婚第五年。

 

我們第一次看了電影。

 

不會有任何人祝福我們。

 

但我們勇敢踏出了這一步。

 

她不想我追隨她去，讓孩子變成孤兒。

 

那……生者總要好好活下去。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