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當晚回到山頂。
是個無風的月圓夜。
我搭弓射箭,開始對準銅鈴——
射!
這很快引起了騷亂,門派弟子慌亂衝我喊道:
「管師弟!你幹什麼啊?!」
「小師兄???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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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這不是兒戲,要是被長老知道了,重重責罰的!」
我踩著琉璃瓦,立在屋脊,沒搭理他們的話,反手夾起一支羽箭,拉開硬弓。
「啪嚓」一聲,遠處屋檐下懸鈴墜地。
小半盞茶時辰後,終於傳來一聲暴喝:
「管彤?滾下來!」
見我不應,又厲聲道:
「管含丹!聾了嗎?你在幹什麼?!」
我側頭看去,殿前不遠處廣場上,魏旻皺眉,臉色沉冷。
他手按劍柄,猶如一頭虎視眈眈的雄獅,隨時準備拔劍。
我在所有人驚呼裡,猛然掉轉箭尖指向他。
又笑了聲,放下,道:「毀了這些礙眼的銅鈴。」
見它們也被我損得差不多了,不足為懼,
我將彎弓別到身後,垂眸給自己綁上護腕:
「我早就想這麼做了。」
魏旻咬牙:「師門待你不薄。」
「嗯,我知道。」我贊同點頭,又提高音量,「可是諸位,你們仔細看看!所處的到底是仙山,還是蟲窟?!」
話音剛落,一片混亂。
38
我不知道修仙門派,如何定義走火入魔。
但此時此刻,瘋癲起來的千百號人,不亞於群魔亂舞。
他們沉在戳破幻境的惶恐裡。
我輕輕一躍,落地拍衣,抬指撥開魏旻刺來的劍,誠懇道:
「師兄,拼命的話,你不是我對手。」
盡管魏旻修至出竅,我才築基。
但我身上一堆零七碎八的暗器。
同時,透視看到靈力經脈的走向。
再加上這三四年經驗,足以讓我猜到,他們的下一步動作。
果然,魏旻使了個「九九歸一」,又被我提前翻身避開。
我看著他丹田蜂擁而出的觸手,同他說道:
「師兄,看看你的金丹吧。」
「……閉嘴!!!」
魏旻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逆賊——竟敢下藥讓所有人走火入魔!」
他像是想起什麼:「三年前那次,銅鈴舌失,也是你!」
「是我。」這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我大大方方一攤手:「設計引來凡間騎兵,讓師父誤以為銅鈴之事是凡人搞鬼的,也是我。」
魏旻被我氣得雙目赤紅,唇齒哆嗦:
「宵小叛徒!師父方才閉關,你就敢拿同門開刀,蓬萊當年真是瞎了眼才把你撿回來!」
我輕輕道:「我沒求過蓬萊。」又倏地抬高音量,「更沒讓你們S我親人!」
說著,我泄憤一般,從腰間布袋解下一個,化為白骨的小小骷髏頭,甩到魏旻面前,指著道:
「師兄,你入蓬萊一百三十載,斬七情六欲,滅紅塵羈絆。
「好!真是條漢子,好極了!
「這是我從你魏家陰宅墳茔裡刨出來的。
「你睜大眼好好看看,他是你剛滿月的兒子,還是所謂的,怪、物?!」
骨骼同漢白玉石磚相碰。
悶聲骨碌,滴溜溜地滾在魏旻腳邊。
他像是被燙到,看都不看就踢開,厭惡道:
「別拿這些東西糊弄我,說不定是你的劍下亡魂呢。」
他抵S不信,持劍耍了個狠招,再度朝我襲來。
擋路的白骨被他踩得粉碎。
我看著碎骨,沒有抬頭,手腕處刺出的淬毒飛刃,快很準地插進魏旻丹田。
「啪嗒」一聲。
魏旻的劍落了地。
我悲憫地看他:「師兄,很少有人六指。而這隻骷髏頭下的手,六根手指。那就是你的妻兒。」
再轉向另一邊,對聞訊而來,已經完全呆住的宣燕。
輕輕問道:
「那師姐呢,你信嗎?」
39
宣燕沒有立刻回答。
她呆立了很久,不斷低下頭看自己的丹田。
焦躁地摩挲銀刀刀鞘。
她甚至下意識想去扶魏旻,又被張牙舞爪的蠕蟲驚得不敢接近。
半晌,才狠狠按住太陽穴,似是在調息:
「……瘋了,都瘋了。」
山間罡風又起了,烏雲遮住月圓。
這次銅鈴未再響起。
宣燕的半張臉籠在黑暗裡,另外半張,被山巔上,晝夜不滅的長明火,照得通紅。
我的整張臉,同樣半暗半明。
幹脆側過頭,看她:「師姐,你沒瘋。」
她痛苦地抱頭跪地,頭疼欲裂一樣,喃喃開口:
「我為什麼S了他們,讓我想想,上次見到爹娘是什麼時候……」
整個蓬萊山脈,鬼哭狼嚎。
長明聖火猶如鬼火,點綴木林之間。
在這樣的背景裡,不知過了多久。
宣燕赤紅著眼,抬頭看我:
「三年前,那隻旱魃,你問我『S他幹什麼』……
「為何如此疑問?你看到什麼了?」
我道:「你S了一個小沙彌,很惶恐地倒在地上的,比我還小的……小沙彌。」
宣燕終於崩潰了。
她哀嚎啜泣,在滿山的嚎叫裡,也尖叫出聲:「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垂下眼,手腕上是她替我做的精致護腕。
我猶豫片刻,還是想上前安慰。
可這時,異變突生。
猝不及防地,宣燕拔出右側彎刀,抹過脖子。
晶瑩的雙眸沒有焦距,隻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把命賠給他們。」
我:「!」
我來不及阻止,保持抬手姿勢,額角抽疼。
眼前,宣燕好似被抽去所有力氣,像她S過的無數人一樣,重重摔倒在地。
一點都不漂亮。
將祁莫剛給她買的中秋新衣,染上髒灰。
我咬緊牙根,靜默站了許久,長嘆口氣。
將她落到地上的桃木簪子拾起。
輕輕地,別在了她的發間。
40
而祁莫呢?
他下山偷酒喝,錯過下了藥的山泉水。
所以神態最是清明。
在滿世界的癲狂裡,祁莫紫衣金冠,提著長劍,款步走來。
哪怕看到魏旻的屍體,也漠然移開視線,淡淡問我:
「怎麼回事?」
我將腕串菩提珠捏碎,漫天的白粉散開。
如果溶於水中,將會無色無味。
「承蒙師兄開導,特殊的食物能讓蠕蟲沉睡。」
「聰明。」祁莫沒看我,目光凝視不遠處,「做了我不敢做的事。」
他輕輕走過去,像是怕驚醒一個夢。
半蹲下來,將宣燕鬢角碎發拂到耳後。
然後將她抱到懷裡,一吻她眉梢,又替她攏了攏微亂的領口,正了正微斜的發簪。
他將佩劍拋給我:「S了我罷。」
我愣了一愣。
「宣燕S了,不是你S的,但因你而起,我應找你算賬。但你親人都是我S的,即使非我本意——所以,我倆扯平。」祁莫悲極而笑,「S了我。這樣瘋狂的日子,早他娘幾十年前就過夠了!」
他也在清醒裡癲狂,笑得滿眼血淚。
我拇指SS摁住劍柄。
過了很久,才在祁莫萬分期待的目光下,輕輕說道:
「如你所願,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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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三般形態。
魏旻是抵S不認地倔。
宣燕是聲嘶力竭地哭。
祁莫是風輕雲淡地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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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深秋的寒風裡,站了半宿。
看著奔走逃亡的弟子們神色痴狂地從我旁邊,擦身而過。
然後才逆著慌亂逃竄的人潮,往上。
踏過白玉長階,漫過仙雲繚繞。
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下。
我劈開了長明仙府的門禁。
朗聲道:「徒弟管彤,拜見師尊。」
師父坐在蒲團上,悠悠睜開雙眼。
他尚在閉關,丹田處的蠕蟲在吐出黏膩的絲,猶如春蠶結繭,快要將他包裹其內。
度劫後期,想要突破大乘,必須經歷這般破繭成蝶——
再孕育出一顆顆的金丹。
就像那些無力動彈,隻能「閉關不出」的太上長老們一般。
師父緩緩開口:
「昨夜滿山的動靜,你鬧出的?」
「不算。」我想了想,「畢竟我沒逼著他們滿山亂竄。」
師父嗤笑了聲:「雕蟲小技。」
我試探道:「……師父,您知道嗎,金丹是蟲丸,有蠕蟲盤踞丹田……」
師父他老人家將拂塵一掃:「妖言妖語,蠱惑道心!」
刺骨的寒意席卷,我被瞬間提拎起來。
他在廣闊的大殿裡無奈搖頭,瓮聲低語:
「蓬萊不缺這樣的叛徒,三百年前,也有人夜放鬼火,嚷著『喚醒』『拯救』,可笑,可笑!」
在窒息的緊縛裡,我俯視他,搖頭道:
「沒人想動搖您的道心。但您……也該睜眼,看看這真實人間。」
最後一顆菩提珠破了。
洋洋白粉灑落。
可師父依舊面色如常,他沒有受到丁點影響:
「狂妄。何況,何為真,何為假?」
他的語氣才叫狂妄:「我信,則為真;我否,則為虛。」
「嘎達」一聲,刺骨疼痛。
我知道,是肋骨被勒斷,刺入胸肺。
我咳出一口鮮血,卻笑了起來,諷刺他:
「原來程算前輩說的是真的呀!度劫度劫,度劫期的人,能短暫回到現實——你早就看過人間,卻又回到了仙山——是您,自行選擇了這條路。」
三百年前,他也曾像我,無比虔誠,將目睹的叛亂當作走火入魔。
度劫期後,他閉了雙眼,成為不染塵埃的座上仙人。
可以理解。
誰能放棄歆享幾百年的供奉、實力和地位呢?
聽到我說的熟悉名字,師父緩緩眯起了眼。
他放緩了S我的速度,轉而是漫長的折磨。
折斷手——
我自顧自地繼續道:
「人都信奉自己見到的。他們拒絕,也不敢相信全然陌生的真相。」
折斷腳——
「您說,是因為愚蠢,因為真相鮮血淋漓,還是頹於困境,更讓人有愚昧的安全感?」
折斷脊椎——
「畢竟,破除迷障代價太大,足以讓人瘋狂——」
「管彤,你能透視對吧?和他們玩六博棋,你從未輸過。」就在卸我下顎之前,師父打斷我,用威嚴的聲音道,「我也是糊塗,今兒才發現端倪。」
他蒼老的低音猶如蠱惑:
「那你怎麼能夠確定,不是你的腦海裡,有一隻蠕蟲,扎根盤踞,蠱惑你,讓你誤以為我們都是群魑魅魍魎,用盡下作手段,讓我們走火入魔,將我們S滅殆盡——」
他一字一句:「它好汲取養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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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璣仙尊不愧活了幾百年,直指要害。
這個問題,困擾我整整三年。
我備受折磨,甚至比他更疑神疑鬼。
懷疑是否有更為高等的神明,假借我手,為的是剿滅蟲族。
渾身傷筋斷骨的痛苦,和師父鬼魅般的低語,讓我頭腦混沌,瞳孔驟縮。
我深吸口氣,強令自己回神。
垂頭,用牙齒叼起懷裡露出的紅線,甩出銅鏡。
「我當然知道真假!」銅鏡落地碎裂,上面映出萬千生靈惶恐的臉。
他們是綿亙九州的芸芸眾生。
都在沉默注視著,大殿之內的我和師父。
我放肆而道:「好,不是依賴於凡俗供奉麼?這幾年我改了傳音銅鏡,發到九州各地,來,讓芸芸眾生作證,誰為佛,誰為魔——」
既然你我皆難辨真假。
那一切,交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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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我仿佛聽到耳畔遙遠的人聲。
成千上萬,混雜低語。
我看到師父金光璀璨的丹田處,逐漸暗淡,黏蟲觸手吐出的長絲應聲而斷。
同樣應聲而斷的,還有快要將我絞S的拂塵。
我重重跌落在地。
渾身刺痛。
散落的拂塵飄到我身上,我不能動彈, 也沒力氣撥開。
卻仍挑釁地看著高臺之上,同樣無法動彈的師父。
我撐出一個筋疲力盡的笑:
「看來, 是我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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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熬著痛楚,整整十天,才感覺到, 骨頭稍微接上了點。
又五天,我勉強能夠坐起。
深秋的最後一片葉子,從古院飄入大殿。
它落到我胸前,我顫著手拾起, 抬起手, 將它對著殿外藍天, 靜靜看著。
它泛黃的脈絡,像是黃河幹涸的裂痕。
又過了三天,夕陽快要墜落,我終於攢夠了站立的力氣。
我掙扎起身, 拿起佩劍,走到師父面前。
他意識到什麼, 指著我的鼻子罵:
「你以為,天下仙山, 就這一座嗎?!
它就能迅速,成長壯大。
「□-」「你以為, 這種生生不息的森嚴體系,築基、金丹、元嬰, 等等,這一代才出嗎?!
「你以為……它們,就這一族嗎?
「你拿什麼去逆轉,天道命定的乾坤?!
「而且你的眼、你的眼……哈哈哈哈……你想知道真相嗎?
「還有下了山, 數不清的追S堵截,更何況——」
他說出了最殘酷的毒咒:
「你真的天真到覺得,掌握了這種力量的你,不會成為,下一個……我們嗎?」
「不勞師父費心。」我半蹲下來,平靜地道, 「若以後,遇到修士, 先勸回頭。不能勸者, 遇到一個,我就S一個, 遇到一雙,我就S一雙。我不會長生,在我S後,傳下辨認蟲屍的方法, 如何降伏它們的手段。
「自我以後, 百代相傳。仙山千座,凡人億者,倒也不必害怕。
「而我,永遠不會成為它們。」
我一劍斬下他的頭顱, 喝了口烈酒,放火燒了這座橫亙千年的仙山。
我背著滔天業火,仰頭而去。
我在火光裡哈哈大笑。
我沒有回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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