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向傅思閣,多年未見,他眼神堅定,眸光明亮,我曾凝望他的眼睛,那生命力在他的眸中勝過從前,更加頑強,有什麼東西在我心中轟然倒塌。
我為什麼曾經固執地幾次五次三番救傅如修,哪怕險些搭上自己的命?
因為傅如修也曾這樣看著我,用那雙與傅思閣相似的眼,眼中有倔強,不屈服,對生命與權力近乎瘋狂的渴望。
是了,在見到傅如修的第一眼,我就沉浸在這樣的眼神中。這是喜歡嗎?
也許我錯了,我隻是固執地在救那個被困於絕境中依然想要向上的小孩,無論是在儋州還是京城這個波詭雲譎之地,無論是傅如修的性命還是他被人拋棄的地位。
我顫顫巍巍,幾乎站不住身,傅思閣扶住我的手,微微發緊:
「別怕,皎皎,我來了。」
4
那晚宮宴的事使柳枝雲受了驚,可偏偏她是有福分的人,太醫診斷時,診出了喜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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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傳來喜訊時,我的毒正發作得厲害,可傅如修有令,宮中嫔妃乃至京城內有頭有臉的女子都得前往寶華殿為皇後這一胎抄經祈福。
我的婢女蓮心為我擦去額頭上的汗,十分不忍道:「皇上怎麼能忘了娘娘對這種煙香過敏呢?」
我曾在天福寺為傅如修燒香祈福,許是煙香誘發了毒素,毒發更劇烈些,也正是那次回去後,我全身高燒,昏迷不醒,傅如修就衣不解帶照顧了我三日。
傅如修的記憶超乎常人,哪怕曾在儋州病得神志不清時,也沒有忘記我每日吩咐他所做的小事。這樣的事,他又怎麼會忘呢?
隻是這是傅如修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他所中意之人所懷,他自然無比重視。我怎麼樣,那便不重要了。
我強忍著痛,可心底竟不覺得苦澀。
蓮心小心翼翼道:「要不奴婢說娘娘身子不適,去回稟了?」
我搖搖頭,不顧身上疼痛起了身:「如若這回不去,不知又要被別人怎麼編排了。」
我從寶華殿祈福出來後,經過御花園,正巧碰著在賞花的柳枝雲。
身體的不適本能地讓我想逃離這裡,可柳枝雲喚我一句「皎皎」。
她站在花叢裡,不施粉黛的臉上倒映出別樣的風情。我對上她的眼,那雙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楚楚可憐之色十分動人,顯得人比花嬌。我好像突然就有些理解了傅如修這麼多年對她念念不忘的原因。
隻不過,在儋州的那幾年,他藏得太好了。
柳枝雲緩緩朝我走來,手不時撫過肚子。如今不足三月,是不顯懷的,可她眸子裡流露出憐愛的目光,倒像那小孩已經在她懷裡了似的。
她撫著我的手也搭上了她的腹部。
「從前皇上尚為太子時,我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也幻想過以後有這樣的一天。不管地位如何,哪怕做一對平常的恩愛夫妻,子孫在旁,也十分可樂。可他偏偏要把這皇後的位置掙給我。我把姐姐當自己人,便告訴姐姐,立儲的詔書已在養心殿的牌匾之後,你瞧瞧他,就是這樣心急。」
人們常說自古帝王多薄情,可傅如修偏偏給她這世上最高的尊榮。原來隻是看人罷了。
我點點頭,卻沒有順著她的話說。我不蠢,柳枝雲話裡的深意我聽得明白,我隻是不懂,柳枝雲明明什麼都有了,為何還要來找我的不痛快?
換作旁人,已經氣急敗壞或是怔住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柳枝雲甚至笑得更加明媚。
「所謂好事多磨,隻因中間有諸多波折,使我們暫時分離了。他說同我分別那些年,無一日不在思我念我,說起來,倒要多謝姐姐替我照顧了他一段時間,儋州地偏路險,想來生活極其不易,不知姐姐可否給我講一講他在儋州的生活?」
我迎過柳枝雲的目光,便知她非真心想聽,但也笑著回應:「當然是極好的,在儋州時,他不是什麼太子,更不是皇上,而是我的病人。他幾次有性命之憂,是我從黃泉路上一點一點把他拖回來的,我晨起時要用荷葉的露水入茶,他數年如一日,雞鳴時便替我去採,夜半時,他疼痛得不能安眠,我在一旁唱曲兒哄他入睡,他也曾喚我一句吾妻。他同你講的那些誓言也無一不給我許過,你要是再聽到時,可也得想起我。」
柳枝雲不再笑了,她眉心微蹙,那雙晶瑩的眸子染上怒氣。
我依舊笑著:「皇後娘娘,隻有過得不那麼如意的人,才會執著於過去不放。您什麼都有了,想來也不需要同我計較。」
說完這話,我欲轉身離去,可柳枝雲拉著我的手SS不放開。我回眸,她氣性翻湧直上,冷笑一聲:「你若一日留在傅如修身邊,我便什麼也沒有。」
我不理解這話什麼意思,卻也懶得仔細琢磨體會。可就在我要甩開柳枝雲手的一剎那,她直直向後倒去,花叢的旁邊,是一道銀湖,冬暖夏涼,夏日的水可冰涼刺骨,柳枝雲掙扎著倒了下去。
我立刻就被烏壓壓湧上來的侍衛押跪在地,有一滴眼淚,砸在了地上。
傅如修,你曾誇我一句天真無邪,不懂算計。可你真正喜歡的,原是這樣一個深不可測的女子。
5
柳枝雲流產了,傅如修的生母太妃向來祈福修行,不問世事,可這會兒她卻全然不顧往日的尊貴,用世上最難聽的話罵我:
「自己生不出來,便動了這般歪心思,早知如此,當日哀家便不該同意修兒帶你這粗鄙女子回宮!」
太妃一巴掌打得我暈頭轉向,可我抬起頭,愣是沒有掉一滴眼淚:
「若沒有我這個粗鄙女子,您的修兒當年早已命喪儋州,我為何生不出來,您該問問您的好修兒!
「太妃娘娘,宮中人向來稱您菩薩心腸,不問表面問真相,那就請您明察!有歪心思的,從來就不是我。」
太妃被我這句話氣得當場要暈倒過去,眾人扶住她,場面亂作一團。
長公主沫華出聲厲喝:「笑話,枝雲有皇上的寵愛,如今又當上了皇後,她會想不開,要拿自己的孩子去潑你髒水?」
周圍的婢女與侍從皆小聲應和:「皇後與皇上本就在京城傳為佳話,這中間是祝妃橫插一腳。
「聽聞皇後娘娘曾在府中時就受祝妃欺負,如今她卻成了皇後,祝妃懷恨在心報復也未可知啊。」
入宮以來,除卻那日宮宴,我許久未見到傅如修,沒想到再見時是這樣的場景。他越發像一個皇帝了,俗稱「君王一怒,伏屍百萬」,此刻,傅如修從殿外走進來,連一句旁的也沒有說,他狠狠掐住我的脖子,雙目充血,變得異常狠戾嚇人。
周圍的人跪作一團,屏氣凝神怕見天子發怒。
傅如修兇狠地問我:「是不是你幹的?」
我看著傅如修掐住我脖子的手,這雙手曾挑開我的蓋頭,揉過我的頭發,也曾與我十指相扣,整夜都舍不得放開。
我想起,他曾經也愛我如命。如今再看著他那雙眼睛,好像恨不得S了我,我笑了笑,輕聲說:「是,是我。」
脖間的手越發收緊,好幾次我都要窒息過去,可我卻目不露一點悲色。我直直地看著傅如修,看到他因氣急而紅透了的雙耳,想起那年我為他試錯藥,差點失去性命,醒來後,他抱著我又哭又笑,氣我這般不顧自己的生命,也是這樣紅透了耳根。
我不禁想,我到底是愛上了一個怎樣的人啊!
可傅如修到底未能掐S我。不知傅思閣從哪得來消息,入了宮,在宮殿外求見,道有要事相商。
傅如修慢慢松開手,我身上已全然沒有力氣,被甩倒在地。
他闔上眸,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他默然半晌道:「祝妃犯下大錯,往後在宮中亦討皇後厭煩,罰趕回太子府,終身囚禁。」
我大笑起來,聲音清亮,道一聲:「謝皇上恩典。」
傅如修轉眸來看我,目光不再森寒,蒼白的面頰上卻透出一股深邃的滄桑與悲涼,烏黑的眼眸欲說還休,叫人不禁覺得他一下老了好幾歲。
我伏跪在地,仰著頭看傅如修:
「皇後生辰那日,我在宴席之上,聽見你高坐明堂,念著同別人生生世世的諾言,恍然間,我還以為是你娶我進太子府當日所說。我自詡足夠珍視你的真心,但可惜,你的真心瞬息萬變,隻是,傅如修,你再怎麼樣,也不該糟蹋我的真心。
「我也曾於花前月下盼著與你年年歲歲,白頭到老,卻沒想到,到頭來我成了被人唾棄的妾,在京城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同你反目。皇後告訴我,你在儋州那些歲月也無一日不在念她,那麼傅如修,我又算什麼呢?我的生命與愛卑微到土裡,被你視如草芥嗎?」
說著說著,我哽了一下,竟再說不下去,於是便撕下衣裙的一角,遞到傅如修眼前。
其實,從柳枝雲被迎進太子府,我從未有過這樣冷靜堅定的時候。這一刻,我卻無比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古人有割袍斷義之說,今日我割斷衣裙,同你恩斷義絕。傅如修,我什麼也不盼了,隻願餘生不見,來世不遇。」
我說完這話,不再同自己較勁,不再追悔自己愛錯了人。
外頭傳話的太監又來傳了一次「邊安王求見」,傅如修像是終於反應過來,走出宮殿。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相見,真好。
隔著厚重的雨幕,不知怎的,傅如修卻突然回了頭。我看到他眸子裡有濃鬱得化不開的憂傷,我眨了眨眼,再想看清,他已轉身離去。
而後,我就這樣看著他消失在雨裡,在那條漫長又黑暗到沒有盡頭的大道。
一定是我看錯了。
6
我就這樣以廢妃的身份回到了太子府。太子府的風水很好,我曾經在這裡與傅如修攜手種下過許多花兒,自以為收獲圓滿,可花開花敗,活得卻要比我肆意。
我念叨著這裡的花兒不知我能看多久,說不定花還沒敗,我就先敗了。然而這話才說到一半,有人「呸呸呸」地打斷了我。
傅思閣翻牆了來,立於紅牆之下,端的是洋洋灑灑的樣子,可表情卻無比認真:
「祝皎皎,我說我能醫你,你別不信。」
我本能地回了一句嘴:「私闖太子府,犯的是S頭的大罪,先救你自己吧。」
說完這句,傅思閣報復似的捏起我頭上的釵,打了個環兒。眉宇間有桃花落下,一簇又一瓣,好看得緊。
恍然間,好像回到了從前在儋州的日子,傅思閣可從來不把我當救命恩人來看,同我拌嘴、吵架是一樣不少,好幾次把我氣得同我爹告狀。
最後,傅思閣蹲在我眼前,他輕輕撫了撫我的發:「我要是早點回來,你就不會受這麼多委屈了。」
傅思閣說起他在邊疆的日子,說他在邊境聽到我的婚事時,差點出了錯,S在戰場上,可是好在老天留他一命,讓他以這條命換來無數功勳。後來他聽說太子妃換了人,便知曉我是受了委屈,他覺得老天留他這條命,定是要來救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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