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月

我是最賢良淑德的太子妃,五年來,無一錯處,人人稱頌。


 


可生產那日,姐姐病重,太子一眼未看我,焦急離去。


 


我難產而亡。


 


再睜眼時,我十五歲。


 


羞赧俊朗的小將軍正朝我遞來一枝桃花。


 


「你不喜梨花,那桃花,你要不要?」


 


我忍住淚意,輕輕接過:「要的。」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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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臨盆那日,姐姐病重。


 


蕭崇得訊後,連馬車都等不得,親自騎馬前去。


 


他實在是心焦難忍,連看我一眼都不曾。


 


無妨,我告訴自己。


 


還有穩婆與一眾太醫。


 


生產是我一個人的事,有他無他,都一樣的。


 


可從辰時到酉時,穩婆的臉色愈發難看,就連南茵的聲音都帶了哭腔時。


 


——我便知道,我大概,是不成了。


 


這個飽含眾人期待,足足五年才盼來的孩子,終是磨掉了我最後一絲生氣。


 


「娘娘,您再撐一撐,太子殿下馬上就要回來了。」


 


南茵握著我的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我隻是疲倦地闔上眼:「他不會回來了。」


 


回來,也無用了。


 


大概是渾身的血都要流盡了,才會這麼冷。


 


隻是可憐我的孩子,還沒來得及來這世上看上一眼。我不是個好母親,沒能生下他。


 


驀地,殿外一片嘈雜,風聲將他們的爭執傳到我耳畔。


 


「放肆!東宮之內,豈容外臣擅闖?」


 


「江老乃不世出之名醫,若是耽擱了時辰,太子妃有什麼閃失,你們擔待得起嗎?」


 


連串的腳步聲響起,南茵將人請了進來。


 


我費力地掀開眼皮,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


 


大抵是多年未見,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小將軍,如今已全然換了副模樣。


 


臨終前得見故友,我心中還是有些歡喜的。


 


用盡力氣,笑了一笑。


 


這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而後,我沉沉闔上雙眼。


 


書上說,人S時,最後消失的五感,是聽覺。


 


這大約是真的,因為我聽到魏欽跪在地上,哽咽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不是的。


 


不是你來晚了,而是我命太薄,再也熬不住這深宮苦寒。


 


所以,你不要哭了。


 


2


 


七歲時,我尚有一身反骨。


 


對世間事都充滿好奇與疑問,譬如為何女子為何不能科舉入仕,又譬如男子明明都是女子生的,又為何將女子都圈在後院裡……


 


但每當把這些話問出口時,父親都會面色陰寒地讓我跪下。


 


再用藤條一遍遍抽過我的脊背,直至皮開肉綻。


 


鑽心的疼,我淚流不止。


 


隻能違心認錯。


 


可我連怨也沒法怨,因為所有人都說,父親為我至今未娶續弦。這樣好的父親,無論做什麼,都是為我好。


 


於是,我翻開曾被我棄如敝履的女訓,一字字熟讀。


 


那樣大逆不道的話,我再也未說過了。


 


太子對我無意,他心悅之人,是庶姐。


 


然而,皇後嫌庶姐生母不過一介舞女,厭庶姐無才無德,不夠柔順。


 


一道懿旨,姐姐遠嫁徐州。


 


我知道,太子不喜我。可父親說,女子出嫁從夫,隻要我足夠賢淑,處處周全,太子遲早會看到我。


 


我戰戰兢兢,字斟句酌,唯恐行差踏錯,引起太子不悅,連累秦家聲名。


 


我等啊等,盼啊盼,直到我這一生走到盡頭,也沒等到太子看我一眼。


 


父親騙我。


 


他隻說太子妃是何等尊貴,卻沒說夫君冷待、婆母苛責、天下人皆盯著我出錯,是何等滋味。


 


我這一生從未動過惡念、做過壞事,琴棋書畫、施粥施藥、三從四德,我依照父親心意,樣樣都做得好、學得好,人人稱頌我的賢良,視我為天下女子之表率。


 


可為什麼,我還是落得如此下場呢?


 


神佛靜默,無人應我。


 


3


 


再睜開眼,春光明媚,鳥雀啁啾。


 


俊朗卻羞赧的小將軍在暖陽中垂下頭,小心翼翼地遞來一枝桃花。


 


「你不喜梨花,那桃花,你要不要?」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這一年,我十五歲。


 


沒有嫁入東宮,沒有五年冷眼,更沒有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是秦家未出閣的小女兒,秦素月。


 


眼前的少年面容尚且青澀,滿心愛意藏也藏不住,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


 


實在是,好久不見。


 


我與魏欽,算是青梅竹馬。


 


兩家隔著一條街,他闲不住,常常來尋我。明明自己還是個稚子,卻總把我當妹妹哄著。


 


每當我無趣時,他就帶著我翻牆出府遊玩。


 


被規訓久了,好像隻有逃出秦府時,我方知何為自由,何為鮮活。


 


前世,魏欽遞來那桃枝時,我不是沒心動過。


 


可父親早早警告我,皇後有意為太子與我賜婚。


 


我不能這樣任性,不顧大局,自私妄為。


 


所以,我沒有接。


 


那一刻,我朦朧意識到,心中那道微弱卻不息的聲音徹底消失了。


 


我非我,而是太傅之女、東宮太子妃、未來的國母。


 


可太子妃S於難產,所求一切一場空。


 


如今,我隻是我,秦素月。


 


望著少年,我忍住淚意,輕輕接過那枝桃花:


 


「要的。」


 


桃枝輕得仿佛沒有重量,可其中心意卻重若萬鈞。


 


這樣珍重的心意,歷經兩世,我才終於敢接過。


 


4


 


回府時,宣平侯夫人正與父親商談。


 


宣平侯夫人是皇後之母,太子的外祖母。


 


這樣的人物親臨秦府,隻怕是為我婚事而來。


 


若我不阻止,明日賜婚的懿旨就會送到秦府。


 


我決不可能,再重蹈覆轍。


 


「能得皇後娘娘青睞,是小女的福氣……」


 


哐當一聲。


 


我推開門。


 


懷中捧著那枝開得正豔的桃花。


 


身姿筆挺,毫不畏懼地對上父親驚詫的眸子。


 


一字一頓:「我不嫁。」


 


這樣荒唐無禮的行徑,活了兩世,我還是第一次做。


 


迎著眾人驚愕的眸光,我沒服軟,也沒退縮。


 


「我心有所屬,不配為太子妃。」


 


那一瞬,我清晰地看到,父親的神情變得錯愕而惱怒。


 


宣平侯夫人在此,我豈敢、我豈敢——


 


「秦素月與魏欽兩情相悅,無福嫁入東宮,還望老夫人海涵。」


 


我輕笑著,再一次火上澆油。


 


「放肆!」


 


父親猛地站起來,冷冷地凝視著我,怒氣衝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你任性妄為?」


 


我仰起頭,徐徐道:


 


「父親,我從不任性。」


 


又看向一旁端坐著的老夫人,歉聲開口:「辛苦老夫人走這一遭,隻是素月實在無緣東宮,擔不起太子妃之尊。」


 


到底是見慣風浪的侯府老夫人,面對我如此無禮的行徑,依舊面不改色。


 


沒有開口斥責,沒有居高臨下,而是輕嘆一聲。


 


「既然如此,老身也不強求,隻最後問你一句,你當真不想嫁給太子?」


 


那是頂頂尊貴的人,萬人之上的太子,未來的君王。


 


天下沒有女子會拒絕這樣的誘惑。


 


可我卻俯身一拜,垂下的眼簾遮住上湧的淚意,聲音極輕,也極堅定。


 


「素月心意已決,決不更改。」


 


秦素月,再不會與東宮扯上任何幹系。


 


5


 


老夫人離開,父親合上門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扇了我一掌。


 


「跪下!」


 


我便知道,父親又要責罰我了。


 


看得出,他實在怒不可遏。


 


多年謀劃毀於一旦,我不但自毀聲名,還徹底得罪了皇後,再也做不成太子妃了。


 


可這,正是我想要的。


 


我扯了扯嘴角。


 


「我不跪。」


 


從前,我不敢違逆,忍下一道道責罰,認下一樁樁罪名。


 


這次,我不跪,也不認。


 


前世的我,樁樁件件都聽從父親心意,做整個京城最溫婉賢良的女子,卻痛苦半生,不得善終。


 


既如此,重來一回,我又為何要聽他的?


 


「好、好!我養你十五年,便養出來個忤逆親父、不知廉恥的女兒!」


 


這話極重。


 


我卻渾不在意,隻是笑著道:「當真是女兒麼?父親想養出來的,難道不是一隻乖乖聽話的傀儡嗎?」


 


他瞪大眼睛,見了鬼似的盯著我。


 


德行、名聲、孝道,種種十年如一日地壓在我身上,讓我難以挺直脊背,堂堂正正地看父親一眼。


 


父親怎麼也不敢相信,往日溫順乖巧的女兒會吐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他想不通,幹脆不再去想。


 


「你如此行事,是不是受了魏家那小子的蠱惑?他性情頑劣,我早便告訴你,離他遠些!」


 


我搖搖頭。


 


「沒人蠱惑我,你也不必想著去魏家問罪。


 


「魏家滿門忠良,駐守邊關,戰功赫赫。魏欽是魏將軍獨子,可不會任你發落。


 


「至於兩情相悅,並非虛言,我的確是心悅於他。」


 


父親呼吸急促,氣怒道:


 


「你心悅又如何?你拒絕的是太子、是皇後!


 


「秦家清名,皆因你一人蒙羞,你非但不知悔改,還敢強詞奪理!」


 


清名。


 


我便是被這二字,拖累一生。


 


原來拋下這些,感覺這樣好,沒有想象中的恐懼無措,隻有釋然與輕松。


 


我輕聲道:「我無錯,為何要改?


 


「父親這麼想嫁入東宮,不如自己去嫁,何苦來逼迫我。」


 


6


 


父親被我最後一句話氣得暴跳如雷,下令關了我禁閉。


 


我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優哉遊哉地翻著南茵買來的話本子。


 


果然,翌日,皇後召見。


 


我在坤寧宮外站了一個時辰,才被請進去。


 


皇後雍容地坐在鳳座上,素手輕揉額際,似乎有些疲憊。


 


見我來了,她鳳眸輕掃,許久才開口:「本宮本以為,你秉性柔婉,又心慈面善,既能照顧好太子,又能善待妾室子女,是再合適不過的太子妃人選。」


 


我跪在地上,皇後並未叫我起身,想必心中怒氣未消。


 


見我仍直挺挺地跪著,不發一言,皇後似無奈般輕笑了一下。


 


「原來骨子裡是個倔的,倒是與太子一般,認準了什麼,就不肯回頭。」


 


我重重磕下頭,字字清晰:


 


「臣女不敢高攀太子,太子亦對臣女無情,強湊姻緣,不過一對怨偶,請娘娘三思。」


 


太子對姐姐一片痴心未改,身為人母,她豈會不知?


 


但她仍要把我嫁給太子。


 


他們都認為,隻要妻子做得足夠好,夫君就會逐漸收心。


 


可不是的。


 


我那樣努力,那樣卑微,處處完美,仍沒能打動太子的一顆心。


 


真心換不來真心,我所作所為,不過跳梁小醜,笑話一場。


 


那五年來,每逢夜幕降臨時,我都寬慰自己,無妨,無妨的,也許明日,也許後日,太子就不再對我漠然視之。


 


直到難產那日,我危在旦夕時,終於認清,那不過是他們編織的謊言。


 


我再也無法騙自己。


 


情之一字,我強求不來。


 


7


 


從坤寧宮出來時,恍若隔世。


 


午後陽光炙熱,我卻渾身冰冷。


 


片刻,我驟然笑了。


 


原來,為自己而活,這樣簡單,這樣歡喜。前世種種苦楚,我本不必一一忍受。


 


心境開朗,我步子輕快,向宮門口走去。


 


卻碰見一人。


 


玄衣錦繡,身姿颀長,一雙鳳眸漫不經心地掃過我。


 


太子,蕭崇。


 


我呼吸一滯,垂下頭,隻等他走過。


 


誰料,他卻在我身側停下來,語氣淡淡:「秦素月,孤以前未曾發覺,你竟有這樣大的膽子。」


 


我不驚不懼,面不改色:「殿下謬贊。」


 


蕭崇意味深長地笑了聲,終於偏首,正眼看我。


 


「孤可不是在誇你。」


 


我盯著腳下的地面,淡聲道:「臣女愚鈍。」


 


「秦小姐素有才名,美名揚於京都,豈會是愚鈍之人?」


 


蕭崇不依不饒。


 


似乎對於我敢拒婚一事,很是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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