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顧氏,顧蘭亭。」
他的目光很深,像是意有所指。
「這一回,可別再忘記了。」
5
那日之後,我再醒來,發現那些嚼舌根的僕婦已經被顧府發落了。
但我依稀明白了那日似乎是個誤會。
江左顧氏,那是真正的名門望族。都說如今天下戰火滔天,生靈塗炭之下,唯獨江左獨善其身,全有賴於顧氏三公子的庇護。
我的身份不知怎麼就傳揚了出去,江左百姓生性愛熱鬧,無人不對高門大院裡的秘辛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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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口相傳之下,我從外室變成了與顧氏三公子自幼有過口頭婚約的女公子。
家中遭逢變故,走投無路之下的孤女,卻與幼時竹馬意外相認,郎情妾意的話本一時之間流行坊間。
傳得就連我都快要相信了。
推開門,竹室空無一人,我本想尋顧蘭亭道謝。
大夫說,我心脈俱損,中毒已深,能活到現在已是奇跡。
我知道世間沒有那樣多的巧合和好運可言,我能活到今日,許是因為顧蘭亭給我喂下的那味藥。
但我卻沒有尋見他。
僕從替我指了路。街巷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嬉鬧間,卻都戴著面具。
聽聞這是江左的坊間習俗,遊神祝禱,祈神降福。
火光迸射,碎金般的火花登時炸開來,我瞧見那位霜雪般的白衣公子正站在江畔,推燈入水,花燈隨水漸漸漂遠。
火花落下的瞬間,我推開人群朝顧蘭亭走去,有人卻從身後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我疼得皺眉,回首看去,隻見那人面容被面具遮掩,目光中藏著驚訝、欣幸,還有一瞬即逝的欣喜若狂。
他的聲音帶著一點顫:「阿音,你還活著。」
他身旁的侍從卻從袖中抽刀上前,我聽見那人低聲勸說「後患、不可留」的隻字片語,下意識後退一步,轉身便想跑。
遠處江面燃起一片火光,那是顧氏的戰船,不知怎麼便燒了起來。
人群騷亂,逃亡匆忙間撞在肩上的舊傷,很疼。
就在身後人再次抓住我手腕之際,一枚帶刃的扇羽卻揮退了伸向我的那隻手。
我急促的呼吸也凝滯一瞬,顧蘭亭將我全然掩在身後,看向那人的第一眼,便笑出了聲。
「謝詔,你不好好待在你的中原,卻來燒我顧氏戰船,是何居心?」
謝詔望向我的目光卻有些沉,被戳破身份後,他沉默片刻,摘掉了面具,忽而開口:
「此番前來,我來尋我的發妻。」
聞言,我攥緊了手心,心髒莫名抽疼,我覺得眼前人好生熟悉,好像記憶中也曾有個人向我許諾,我會是他此生唯一的妻。
顧蘭亭卻展開了我緊攥的手心,指尖沾上夜色些許涼意,從我手心輕輕擦過,卻又自然無比地十指相扣。
我怔神之際,隻聽他說:
「都說謝氏為拉攏宋家兵馬,不惜殘害發妻。」
他嗤笑一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輕蔑。
「想攻江左,直說便是。」
「現在又來裝什麼深情。」
6
江左到底是顧家的地盤,在兵馬趕來前,謝詔無聲望了我片刻,便咬牙與侍從率先撤離。
方才騷亂的百姓見顧氏兵馬將至,紛紛有了主心骨般鎮定下來。
戰船的火被人撲滅,遠運而來的糧草卻被燒毀大半,顧氏麾下侍從來報,江岸另一側似乎有謝氏兵馬在安營扎寨。
我莫名有一種預感,向來平寧祥和的江左,馬上將迎來一場腥風血雨。
我也恍然明白,失憶醒來後心底無聲的恨意,究竟是該對誰。
我沒有找顧蘭亭求證,也無需再找他求證。
為了不牽連江左,我決定與他辭別。
夜色已深,商議布防的將士在顧府爭執多時。
謝詔已命人放出風聲,此次駐扎江左之畔,隻是因為尋到了墜崖失蹤幾月的發妻蹤跡。
他們在爭執,為保江左和平,是否要將我交出去。
我進門時,竹室隻餘顧蘭亭一人。
他倚坐在屋檐上看月亮,見我來了,他微微垂眼看過來,目光無聲沉寂,卻又好像什麼都說盡了。
放在窗棂的裝酒玉瓶映照出月色瑩瑩微光,書案桌角堆砌著的金銀玉器沾灰蒙塵,那些世人趨之若鹜的財寶,他卻毫不在乎。
我開口說道:
「多謝你救我,但我該走了。」
他輕輕歪了歪頭,問我:
「離開江左後,你要去哪裡?」
我想了想,其實我也未曾想好,比起亂世,江左很好,我也不想回到謝詔身邊任人宰割。
但我不能留在這裡。
背負禍國的代價實在太大了。世人評判女子時向來苛刻,他們將男子為心上人傾覆邦國的舉止視為深情,卻將女子視為災禍的源頭,好像一個於亂世中飄萍的女子就可以輕易決定一代王朝的興衰。
可是女子,當真是禍國殃民的真正源頭嗎?
我不要做旁人爭權奪利的遮羞布,也不要做江左戰亂的導火索。
若顧蘭亭顧念這些時日的交情,或許他會在將我交給謝詔之前塞給我一包假S藥。
倘若他不幫我,我也不怨。
因為這是我自己的路,所以必須由我自己走完。
我學著顧蘭亭的模樣,歪了歪頭,看向高懸著的月亮。
我掰著指頭數。
「廊州、黔州、嶺南……隻要不是江左,哪裡都可以。」
空氣一下子沉寂下來,我隻能聽見樹梢響動的蟬鳴。
半晌,就當我以為顧蘭亭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卻從屋檐上翻身越了下來。
他垂下一點眼睑,倏忽出聲:
「秦棲音,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像一個好人了?」
我不解地望向他。
顧蘭亭挑起一點眉,「無論你是否身在江左,哪怕如今你已經S了,江左也會有葉棲音、李棲音。想要攻打江左,謝詔最不缺的便是借口。」
「有人渴望權柄,卻恥於向世人展露自己的野心。他一邊點燃戰火,卻又怕百年後史書落筆苛責,於是便將罪責推至女子身上。」
他嗤笑一聲,語氣嘲弄:
「他既要又要的樣子,當真是可笑至極。」
顧蘭亭將手中玉瓶遞給我,澄清酒液在月色下倒映出我的面容,我微垂下眼,輕抿一口,攪亂了看似清澈平靜的水面。
苦澀、辛辣,隨後翻湧上來的是栀子的清香。
這是栀子酒。
喝得太急,我猝不及防被嗆了一下。
顧蘭亭又說:
「江左,你想待到何時,就待到何時。」
他話音一轉,復又說道:
「更何況,我從來就不是什麼普度眾生的活菩薩。」
「輕飄飄的感謝並不能將我輕易打發。」
顧蘭亭笑看我被酒嗆得咳嗽,一邊接過玉瓶,一邊朝我遞來帕子。
在我的目光下,他的唇印上玉瓶瓶口湿潤痕跡,將剩餘酒液一飲而盡。
他的眉眼潋滟,語氣平靜至極,隻朝我一笑。
「所以,我救你,是要索取報酬的。」
7
隔日,顧蘭亭命下人請我會面,一屋子的將士看到我時紛紛沉默,面面相覷。
有膽大的開口問道:「公子此舉,是何用意?」
顧蘭亭眼也沒抬,似笑非笑說:
「這兩日你們吵得我頭疾都犯了,索性將人給你們請來。」
「既然事關她的去留,不如你們當面商議,如何?」
原先還氣勢洶洶的一幫將士如今面紅耳赤,畢竟用一女子性命換取江左安寧,傳揚出去未免也太惹人嗤笑。
見他們面色躊躇,我將手中地圖在書案鋪展開來,指著江左,說:
「江左地勢平坦,水網密布,謝詔要做收復南方水土,必先攻下江左。」
江左民風淳樸,就連爭吵沒那麼多彎彎繞繞,有人把刀拍在書案,力道震得我手發麻,隻聽他梗著脖子說:
「若是將你交出去,謝詔自然沒有理由攻打江左了。」
我抬起眼睛,盯了他片刻,直到他有些心虛地移開眼睛,我這才開口。
「坊間皆傳,我是你們三公子自幼訂過親事的女公子。」
「我不認識什麼謝詔,也不知道什麼謝夫人。」
「今日,謝詔能以我為挾,火燒江左戰船。明日,他便能指著你的妻女,說她們是被拐至江左的中原百姓。」
那人氣得雙目赤紅,怒斥道:「他怎敢?」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說:
「他敢。」
在場諸位無人能夠反駁,所有人都知道謝詔所謂的尋找失蹤發妻不過是他設法攻打江左的幌子而已。
直到那人喘著粗氣也冷靜下來,我將地圖再次推至他們面前。
「謝詔並不善水,就連手下兵馬也多為騎兵。」
「江左雖戰事鮮少,但卻傍水而生。」
「水,才是江左的生機。」
我面不改色說:
「一場婚宴,S他,足矣。」
8
嫁衣在我面前鋪陳開來,金線繡著的並蒂蓮栩栩如生。
那日之後,顧府燈火通明,大紅燈籠高懸。
人人皆知江左顧氏要結親了。
婚宴的拜貼送往天下各郡,就連謝詔收到後也答應前來觀禮。
於他而言這是契機,於我而言亦是如此。
以身做餌,織就一場鴻門宴。
起初我並不想連累江左百姓,可顧蘭亭說得沒錯,不論是否有我的存在,江左終究逃脫不了這一戰。
與其被動地將自己困陷於謝詔身邊,不如把自己與江左命運主動維系起來。
婚宴設在船舫,蓋頭將我的視線盡然遮住,拜堂時有人姍姍來遲。
絲竹之聲遮掩案桌下的劍拔弩張,我聽見謝詔落座的聲音。
他滴酒未碰,隻是笑說:
「在下來遲了,還望三公子莫要見怪。」
顧蘭亭沒有回答。
謝詔也不惱,他開門見山說:
「尊夫人與我失蹤幾月的夫人身形相似,不知可否,掀簾而見?」
他身旁的侍從負手抽刀,下一瞬便傳來重物落水的聲音。
謝詔竟連表面都懶得應付,埋伏在船舫的刺客聞聲而上。
船舫猛地震晃,我扯開蓋頭,抓住窗邊木檐試圖站穩時,有人穩穩扶住了我的手臂。
「緊張什麼?」
顧蘭亭握了握我汗湿的手心,語氣頗有些懶散。
「打個京都送你玩玩。」
「倒也並非什麼難事。」
9
水上果然是顧氏的地盤。
即便謝詔有備而來,卻也不得不受制於江面。
他捂著受傷的手臂,卻越過與他纏鬥的顧蘭亭,所經之處遍地血色,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說:
「和我離開。」
我被他單手拽著走向船頭,不遠處已有謝氏兵馬在岸邊接應,我眉眼低垂,平靜地從袖中滑出刀刃時,他若有所感,抬手側身,躲過後心。
血湧如注,原先受傷的手臂此刻已完全失力。
謝詔面色慘白,看向我的目光中閃過不可置信,還有轉瞬即逝的悔恨和苦楚。
他苦笑著說:
「棲音,你是當真恨我。」
恨?
這也能稱之為恨嗎?
我隻是把他對我做過的事,也對他做了一遍。
我用手背抹掉臉頰上被濺上的血,彎眼朝他笑笑:
「你認錯人了。」
眼見顧蘭亭追了上來,謝詔不再猶豫,徑直躍入江中,血色登時蔓延開來。
有謝氏的人跳入水中打撈他們的主君,我取下船壁懸掛著的長弓,挽弓射箭。箭矢沒入江面,很快失去蹤跡,卻能看見有新鮮血色不斷染紅江面。
直到片刻後,有人將謝詔拖出水面,我遠遠站在船頭,看不清他的神色,隻依稀看見他的肩胛尚有一支斷箭。
謝氏有人拿起淬火的箭矢,似是要射向船舫,卻被謝詔咳嗆著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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