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眼姜雲息,他風餐露宿,看起來滿面風霜,眼尾耷拉著有些頹靡。
「阿衡,我叫人做了姜湯,馬車湿冷,可叫人用皮子封好了?你的身子受不得寒。」
「多謝殿下,更深露重,還是早點歇息吧。
「殿下就送到這兒吧,已經護送了兩日,難道要送我到西北嗎?殿下還有大業要圖謀,府中還有懷孕的女眷,不該囿於兒女情長。
「雨停了,殿下。」
「你是不是沒打算回來?
「鍾洛衡,一個月後,我派人去接你。
「你別忘了,你不僅是我的太子妃,你更是鍾家的女兒,鍾家的前程不要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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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知道我在乎什麼,總是能一語中的。
我朝他行了禮:「妾身知道。」
他終於離開了,帶著他的車馬,凌晨時分便走了。
束縛著我的枷鎖好像隨之消失了,我應該感覺輕松,卻不知為何,隻覺得更加沉重。
11
祖母病故了,我為她守孝三月。
她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等著我來,最後,昏迷中連連喚著我的名字,終於撒手人寰。
府裡有一棵梧桐樹,祖母在我周歲時種下。如今梧桐枝繁葉茂,上面那個大哥親手為我扎的秋千已經落滿了灰。
喪事結束後,族中叔伯兄弟們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吃了這頓飯,族人就要返回各自的任上。
大嫂親自為我烙了一個油餅,她說我小時候最喜歡吃她親手做的餅子,一別之後,再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我怔怔想了半天,隱隱記得是有這麼一回事。我最愛坐在秋千上,吃著大嫂給我做的餅子,歡喜地看著院中的父兄操練。
一切仿佛已經過去許久。
臨行前,他們叮囑說陛下的身子不好,上京的局勢越來越兇險,留了遠歌帶著一隊府兵保護。
遠歌這些年周遊各國行商,早就不是當年供人驅使的小馬夫。
空落落的府邸,總是勾起往日的舊憶。
祖母生前經常在庵堂做善事,她S後,我便也在庵堂住了下來。
再見姜雲息,已是半年後。
他一身便服而來,玉冠烏發,玄衣大氅,風姿更勝從前。
大雪封山,山路湿滑難走,難為他一路走上來。
「阿衡,你瘦了。」見我不語,他苦笑一聲,「我若不來,你便不回嗎?」
「殿下言重了,鍾家如今隻有妾身能為祖母守孝,還請殿下成全。」
他顯然不信:「阿衡,那你要守孝到何時?一輩子嗎?」
「求殿下再寬允些時日。」
「鍾洛衡,你為何就這樣執拗?你無非就是介意那些女人,難道你要我把她們全S了才肯罷休嗎?」
原來他以為我在捻酸吃醋。
爭吵聲驚起幾隻麻雀,震落枝頭的叢叢白雪。
遠歌往前一步,擋在我身前,手落在腰間的刀把上,露出白刃。
太子的親衛一瞬便警備起來,紛紛亮了兵器。
路過的人擔憂地注目,惟恐再引來更多的關注,連雯趕緊上前疏散了往來駐足的女尼師傅,費了一番功夫拽走了遠歌。
姜雲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是做了妥協。
他探來一隻手,輕輕掃落我肩頭的雪,壓低了聲音對我說:「父皇今年大概是不好了,你父兄兵馬雖多,卻遠駐邊疆,京中我隻有巡防兵權,若是皇兄們一齊發難,我們並無全身而退的勝算,眼下能調動的隻有皇陵那支五萬的兵馬。」
那支兵馬從前受命於我外祖,後來外祖去世,由他親信副將統領。
我少時寄養在舅舅家,那林將軍還總來走動。
「殿下早說,我親筆書信一封給林將軍就是,事成之後,望殿下莫忘了鍾家的從龍之功。」
姜雲息聽後十分惱怒,可得了信,便也匆匆走了。
他走後,我叫來遠歌呵斥:「你可知他是將來的皇帝,御前不敬,不要命了?」
這人卻仍然油鹽不進:「這條命,本就是小姐的。」
這樣性子的人,也不知怎麼在邊商貿易裡做得如魚得水的。
但他不該卷進這個漩渦裡。
我請大哥將他調走,換了一個陌生面孔來護衛。
12
年關將至,時局動蕩。
佛前念再多遍的《心經》,也撫平不了我心裡的掛慮。
姜雲息此行並未留下關於連芷的隻言片語。
我問連雯:「連芷一個人在府中,你不擔心她嗎?」
「忘恩負義的東西,擔心她做什麼?」
真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吶。
表哥遞信過來,有幾股勢力朝我而來,庵中已不安全,我便與連雯一起隨軍上京。
整座都城執行宵禁,隻進不出。
太子府守備森嚴,仍然不能撫平驚慌的人心,女眷們院前都有重兵把守,內官和侍衛布防在王府的各個暗點。
半夜時分,大街上有騎兵穿過街巷,高喊著:「陛下駕崩了……」
過了子時,街頭巷尾盡是刀劍廝S的聲響,無盡哀號和呻吟順著寒風悽厲的聲響,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不好了,太子殿下遇刺身亡了……」
與此同時,別院裡響起女子的痛哭聲,悽慘而絕望。
緊接著,有人朝府裡投射火油,一切始料不及。
「救火,快救火……」
身旁的連雯滿臉驚慌,滿眼淚水哀求地望著我,一切盡在不言中。
「去吧。」
連雯應聲而泣,跌跌撞撞地朝連芷的院落奔去。
緊接著,有匪徒闖進府裡,滿目的火光裡,四處是打鬥,侍女護著我躲避,一聲嬰孩的啼哭聲傳入耳中。
我心中一驚,那是楚秀容的小樓,門前一片屍體橫陳的慘狀,鮮血浸透了石板。
侍衛們先行探路。
我撿起地上一把染血的劍,緊隨其後。
一陣火光突然冒了起來,大火從樓上迅速往下蔓延,楚秀容懷裡抱著嬰孩,困在火光裡。
侍衛們遭遇了伏擊,殊S抵抗。
一個匪徒搖搖晃晃站起來,提刀向楚秀容走去,我陡然生出一股勇氣,提著劍一把扎進匪徒的胸口。
「走啊……」我朝著楚秀容大喊。
匪徒又要提刀砍我,嚇得我又朝他刺了一劍,見他倒地,我才松了劍。
轉身要走之際,一根燒斷的橫木突然落了下來,眼看著要砸到我,一個身影闖進來,一腳將橫木踢得歪了一個角度,生生錯過我,在地上砸出個深坑。
我嚇得怔愣地站在原地。
「小姐,別怕!」
他撤下蒙面巾,露出半張臉,是遠歌。
刺目的火光,將出去的路擋得嚴嚴實實。
我的雙腿發軟,極度的驚恐下,連聲音都難以發出,隻有一雙盈滿淚水的眼,乞求地望向他,無言地求他,救救我。
「小姐,得罪了。」他背起我,循著火勢較輕的那頭奔去。
遙遙地,透過火光,我聽見後面姜雲息喚我。
「阿衡……阿衡……」
我回頭,恍惚看見一個人影穿過大火,朝我奔來。
更大的一塊木梁落下,發出震天巨響。
13
幸運的是,冬日裡罕見的暴雨讓我們撞上了。
可惜連雯S了,和連芷一起埋葬在那場大火裡。
S的還有那個鍾家的太子妃。
新帝登基,先是追封了皇後,緊接著肅清前朝餘孽,雷霆手段震懾朝野。
鍾氏全族在這場風波裡保全了下來。
據說邊境趁著此番帝位更替的亂局,肆意侵擾邊疆百姓,幸得父親早有部署,不僅俘虜了眾多敵軍,更是一鼓作氣,率邊軍挺進五十裡,嚇得各國紛紛投來降書。
其中就有樓國,送來一名傾城絕色的公主。
聽說,陛下對她一見傾心,封了儷妃。
番外
父兄為我隱瞞了身份,在西北養了兩年,我手臂上的燙傷疤淡了許多,若是不細看,瞧不出分別。
可每逢刮風下雨,身上就疼得很。
父兄四處搜羅名醫,終於找到一位大夫,替我治了整整半年,才將將好全。
臨行前,大夫偷偷跟我說,那位聖人背上的燒傷比我可怕得多,卻不如我聽話懂事,治了兩年也沒能痊愈。
上元節那日,遠歌偷偷帶著我上街,滿街的燈火,看得人迷了眼。
恍惚間,身後好像跟了個人影,戴著面具,身材看著和那人有幾分相似。
我搖了搖頭,他怎麼會來,金鑾殿的寶座難道不夠舒服,來這貧瘠的北疆做什麼?
上一次聽到他的消息還是賜S儷妃的事。
君心難測,那麼寵愛的人,說S就S了。
可話說回來,他本就不是囿於情愛之人,不然也沒有今日的君臨天下。
遠歌問我在瞧什麼,我握緊他的手,朝他懷裡蹭了蹭。
我問他,若是被人揭發,不怕S嗎?
他說,雖S而無憾。
姜雲息番外
初次見她,是鍾國公凱旋歸朝,父皇率領文武百官相迎,她一身紅色騎服,乖乖站在國公夫人的身側。
我站在眾皇子的末尾,遙遙聽見皇兄們說,將軍歸朝能得皇帝親自出迎的殊禮,有史以來攏共也才三次。
父皇年邁,儲位空置,皇兄們鬥得如火如荼。
鍾家中立,不偏不倚,得罪了皇兄們,幾次都是父皇護了下來。
鍾鈺來淮北,在我意料之中。
見到她,是一個意外之喜。
她比少時長高了幾分,打扮成侍從的模樣,露出幾分小心翼翼的謹慎。
這些年經歷家裡的變故,她到底是沉穩了許多。
軍營裡,鍾鈺與我惺惺相惜,酒過三巡便有些口不擇言,還是她在一旁提點著。
兩姓聯姻,締結盟約。
在淮北的兩年,她為我重返上京出謀劃策,還為我籌算人心,籠絡世家大族。
我們敲定了蜀中平叛的計劃,拉開回京奪嫡的序幕。
「以我鍾家之力,另擁皇子又如何?且不說泓王與遂王皆是虎狼之輩,不可與之謀皮,如今他們已有門閥相助,有鍾家的助力雖然是大有裨益,可是,錦上添花哪裡比得上雪中送炭?
「最傷」蜀中太守被梟首掛於牆上,叛軍勢如破竹,在城內燒S搶掠,三萬守軍盡數陣亡。我帶著五萬大軍增援之時, 叛軍已有十萬之巨。
本以為會是一場苦戰,但在三日之內, 叛軍首領深夜遭人斬首,五萬民間義士受灏王感召聚集於此,討伐叛軍餘孽, 降軍被順利收編。
即便我生長於權力鬥爭,親眼見過世家門閥的真正實力,仍舊感到驚心動魄。
看不見的地方暗湧著一股無法駕馭的力量,那種感覺令人夙夜難寐。
有鍾家相助, 皇位已是囊中之物。
父皇亦有所察覺, 他警示我, 若太依賴鍾家,到頭來恐怕遭其反噬,帝王之道在於平衡。
我借著酒醉詢問了阿衡納側妃之事。
她錯愕了片刻,茫然的神色望著我, 不發一言,懸在眼眶裡的委屈和失望, 像是一下一下剜著我的心。
那晚輾轉難眠,或許守著她做一輩子的闲散王爺, 也不失為一個好結局。
可她輕易答應了。
也許, 她比我清醒, 始終知道這場聯姻的目的為何,兒女私情算得了什麼呢?
往日的溫情, 好像從那日開始撕裂。
我刻意冷落阿衡,扶持起楚秀容在後院與她分庭抗禮。
她冷靜得讓人意外, 主持中饋,賞罰分明,從未因為別人的挑釁,就失了分寸。
後來, 就連見我,她都永遠一副冷靜自持、疏離有禮、挑不出錯處的樣子。
我明知是自己一手將她推遠,卻又渴望她如往日那樣同我談笑風生。
我們夫妻之間,仿佛隻剩下了名分。
那日,火勢吞沒了小樓。
裡面傳來阿衡的哭聲。
我衝進去時,那根梁木燒斷落下, 砸在背上,將我擊倒在地。
烈火灼燒, 動彈不得, 火光黑霧裡,我看著阿衡被人救走, 心中還是松了口氣。
鍾家上書請求追封已故太子妃為皇後。
我知道她還活著,這是鍾家的意思,也是她的意思。
我不得不允。
經此一役,門閥隕落, 鍾氏獨大, 若是再成了外戚,後患無窮。
傷愈後,我曾去過四次西北。
最後一次,她一襲紅色騎服參加馬術比賽, 雖然沒有得名次,但那人給她送了一個花環。她望著那人笑眼明亮,仿若晨星。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