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西辭

沈西辭換下身上的素色錦衣,穿上了細棉寬袍。


 


他接著打開一本《金剛經》,開始伏案抄經。


 


寅時起,戌時休,吃素,抄經,念佛。


 


我本以為,像沈西辭這般,在紅塵打滾的紈绔,怕是過不了兩天便鬧著要回家。


 


可他卻十分虔誠熟稔,沒有一絲敷衍。


 


原來他們每年九月都會來住上半月。


 


為的是給寶珠祈福。


 


這邊輕簡上山的沈西辭認真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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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祈福也不能失了體面的國公夫人,舒舒服服地念了五天佛。


 


護國寺在山上,近來有流竄的山匪時常在山間出沒。


 


從第五日開始,寺裡的武僧會在周邊巡邏。


 


寺中的師傅告知諸位香客。


 


天黑後莫在寺外行走。


 


待在寺內便是安全的。


 


第六日傍晚,沈夫人派人來叫沈西辭去後山賞滿樹金黃的銀杏樹。


 


他神色晦暗不明。


 


「你說我要去嗎?」


 


他似乎是問我,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沈西辭去了,沒讓我跟著。


 


7


 


直到天色暗得徹底,我也沒等到他回來。


 


我有些不安,去了沈夫人的院子卻被攔在門口。


 


我問守門的婆子夫人何時回來的。


 


守門婆子不耐煩地趕我,道夫人今日壓根就沒出院子,談何回來。


 


我一把推開婆子闖了進去。


 


沈夫人頭上的白玉釵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珍珠釵。


 


她慢條斯理地擦著嘴,桌上擺滿了護國寺小有名氣的素齋。


 


「夫人不去後山,可曾派人告知世子?」


 


我看著沈夫人。


 


她眯著眼看我:「好大膽的丫頭。」


 


「天黑了他自會回來,沒回便是去哪裡野了,他慣是個沒規矩的。」


 


「如今山上不太平,他若是那麼蠢撞上了,也是他該受的。」


 


沈夫人眼中的惡意一閃而過。


 


她是故意叫沈西辭出去的,我明了。


 


我心中生寒,更覺荒唐。


 


親生母子間也有這般生S大仇嗎?


 


我轉身出了院子,去尋了寺裡的武僧,請求一同去後山幫忙找沈西辭。


 


好在沈西辭的身份有一定的分量。


 


武僧雖有不滿,卻仍是去了。


 


我們找了一個時辰。


 


最後在離進寺最近的一個柴垛旁,找到了後背受傷、失血昏迷的沈西辭。


 


他果然遇上了山匪。


 


寺中基本的藥材都有,當下便有人去煎藥了。


 


我將消息傳去了沈夫人的院子,接著便馬不停蹄地去學著給沈西辭處理傷口了。


 


血水端了好幾盆才得一盆清水。


 


沈西辭眉頭狠皺,牙關緊咬。


 


明明是痛昏了,卻仍然是一副十分倔強的模樣。


 


我守了沈西辭一夜,他的手也抓住我的手抓了一夜。


 


他十分不安,像是夢見了極其恐懼的東西。


 


我拍了又拍,手都累抽筋了他才平和了一些。


 


直到天亮他才退燒。


 


師傅們說挨過高熱便好。


 


我微松心神,挨過來就好。


 


和沈西辭相處的時間不久,但我覺得在他手下討生活,至少比在其他人手下好些。


 


如若不然,國公府的僕役何以擠破頭,也想進沈西辭的院子當差?


 


去膳房取了早食。


 


回來的路上繞了一段路去了沈夫人的院子。


 


一晚上也不見有僕役過來瞧一眼。


 


我心中有些怒氣。


 


可我到了沈夫人的院子,才發現已人去院空。


 


我進去問正在掃地的沙彌。


 


「原先住著的國公夫人去了何處?」


 


沙彌念了句佛,在沙彌解釋後,我才知道沈夫人下了山。


 


在知道沈西辭受了重傷後,山下傳來消息,殷亭玉惹了風寒。


 


縱然兩副藥下去已經好了大半。


 


夫人依舊火急火燎連夜回府。


 


沈西辭醒來後問我沈夫人有沒有來過,我據實以告。


 


他沉默許久才松開手中的白玉釵,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S人是爭不過活人的。」


 


8


 


護國寺的方丈親自為沈西辭看過傷。


 


建議沈西辭還是先在護國寺養幾天傷再下山回府休養。


 


沈西辭無所謂地點了頭。


 


等他勉強可以起身時,他客居的院子來了人。


 


「西辭。」


 


來人是長公主,我低頭行禮。


 


她張嘴想說什麼,卻又看了我一眼。


 


我心一沉,剛想跪下。


 


沈西辭目光一厲,罵我沒有眼力見,讓我滾出去,別妨礙主子們說話。


 


我斂目退出,心緒莫名。


 


沈西辭和長公主談了什麼不清楚。


 


我隻知道長公主離開時又愁又高興的。


 


進去收拾方才沈西辭喝完的藥碗。


 


「過來。」


 


他的聲音不大,辨不出喜怒。


 


我不情不願地挪到他床邊。


 


他坐在床沿上:「換藥。」


 


沈西辭背上的傷口又沁出了血色。


 


我抿著嘴,清理傷口的時候手便重了些。


 


「陸聞仙。」


 


沈西辭抓住我的手臂,語氣發冷:「你想疼S爺?」


 


「我哪敢啊?世子威嚴,我敬重還來不及。」


 


我驚覺自己話裡的陰陽怪氣,復又閉上嘴。


 


他似乎是氣笑了。


 


「你在生爺的氣?剛才在長公主面前罵你是為了你好。」


 


「省得你聽到什麼不該聽的東西,早早小命不保。」


 


我慢吞吞地掙脫沈西辭的手:「哦。」


 


「嘖。」


 


「還使上脾氣了,蠢不蠢?」


 


我一口氣頂上嗓子眼,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


 


「自是比不得世子聰明,明知後山去不得卻還是趕著去送命。」


 


是的,沈西辭知道賞銀杏還有找玉釵,都是沈夫人故意引他去的借口。


 


沈夫人知道沈西辭不會拒絕。


 


沈西辭知道沈夫人不會出現。


 


「不是誰都配做母親的。」


 


我看著臉越來越黑的沈西辭說得認真。


 


他眼中似有火星迸濺:「所以我隻能認命是嗎?」


 


「不是。」我搖頭,「你隻能自認倒霉。」


 


沈西辭嘲諷的神色一僵。


 


母子親緣隻是命的一部分,並不代表所有。


 


隻能說這部分,很倒霉而已。


 


認了,然後繼續專注其他即可。


 


他沒再說話。


 


哪怕是我手抖下了重手,他也一聲不吭。


 


我出門的前一瞬,他叫住我。


 


「陸聞仙,假如我說我可以替你們陸家翻案你會怎麼做?」


 


我會怎麼做?


 


我會不擇手段。


 


而我當下隻是徑直出了門。


 


因為事情要一件一件做。


 


9


 


沈西辭放下抄經的筆時正是夕陽西下。


 


他望著窗外愣了會兒神。


 


「你見過後山的銀杏嗎?」


 


他的目光定在我身上。


 


我搖頭:「隻聞其名。」


 


護國寺後山有一棵百年銀杏,人伸開雙臂合攏也抱不住。


 


深秋裡扇子似的銀杏葉鋪就天地金黃。


 


我其實看過的。


 


「我帶你去看看。」


 


他多了些興致。


 


那一大片金黃映入眼簾時,樹下將僕婦指揮得團團轉的長公主也瞧見了我們。


 


「西辭,快幫忙找找,小年不見了!怕是進了山。」


 


長公主是沈西辭的表舅母。


 


三十好幾才得了個女兒小年,如今也才五歲,寶貝得不行。


 


沈西辭神色一凜,問清楚情況後便往山中走去。


 


日頭已經落了大半,若小年隻是貪玩迷了路那還好說,要是被歹人擄走,入了夜可真就蹤跡難尋。


 


路邊草木盡折,前頭已經有一撥侍衛進山找人了。


 


沈西辭時不時彎腰低頭探路,並沒有全然按照侍衛們的路線行進。


 


我間或同他交談幾句,討論草木翻折的角度是人為還是野獸經過。


 


我師從名家學過畫,利用草木形態辨認方向倒是有一點心得體會。


 


林間越發昏暗。


 


還若有若無地飄來了血腥味兒。


 


我心中發毛。


 


一個拐角後,一頭被開膛破肚的野豬倒在地上。


 


沈西辭還在愣神。


 


我臉色一變,咬咬牙蹲下,伸手摸了一把野豬肚子上的傷口。


 


沈西辭這會兒反應過來連忙將我拉到身後。


 


「還溫熱,S後不過一刻鍾,人還沒走多遠。」


 


我啞著聲音開口。


 


我眼尖,從地上的松針裡扒拉出一顆瑩潤的珍珠。


 


沈西辭面色沉沉。


 


方才長公主說小年今日穿著一雙珍珠繡鞋。


 


我領著長公主調來的人手重新回到野豬的位置。


 


林子裡已經完全不見天光。


 


方才我同沈西辭兵分兩路。


 


我回去和長公主報信。


 


沈西辭一邊追蹤一邊留下痕跡方便我們追上。


 


我帶著人順著記號追過去。


 


穿過密林之後竟發現一小片略顯空闊的山谷。


 


記號到此處便斷了。


 


眾人熄了火把,因為山谷中有一處燈火通明。


 


湊近些後才發現那處起了火,茅草屋一座連一座,火燒成排。


 


已經很久沒下過雨了。


 


數人穿行其間救火,小溪卻正幹涸,杯水車薪。


 


火光中奔出一道黑影疾行。


 


他們後面還追著幾個魁梧漢子喊著打S。


 


我一手一個將侍衛推出去幫忙。


 


公主府的侍衛個個好手,但對方人多,一時間竟也分不出高下。


 


一個身材略矮的男子同我視線相接。


 


他斜裡劈出一刀,眼見就要砍上沈西辭的手臂。


 


沈西辭本就重傷未愈,又是疾行又是背人。


 


如今唇色發白,手都有些握不住劍了。


 


我猛地撞上那個矮個男子,將刀撞歪了些。


 


沒砍傷沈西辭,倒是把我臉頰到小臂劃傷了。


 


矮個男子神色一變,急退隱入暗色。


 


沈西辭回頭看了一眼。


 


他背上一個仙童般的孩子臉上多了幾道炭灰。


 


呼吸卻是均勻,應是睡著了的小年。


 


著火的村子還有人不斷湧出,可我們身邊也亮起了一片火光。


 


長公主帶著更多人趕上來了。


 


「小年!」


 


向來端莊華貴、儀態萬千的長公主腳下生風。


 


她急急伸手,卻在碰到小年的那一刻輕了手腳。


 


小年回到公主懷中後,沈西辭松了口氣,有些悵然,但更多的是欣慰。


 


剩下的便不用我們管了。


 


10


 


現場交由長公主的侍衛長負責。


 


我們跟隨長公主先回了護國寺。


 


待到了燈火通明處,我才發覺我一半的外衫都被血浸透。


 


沈西辭轉頭看我應是想說什麼。


 


看清我的模樣後瞳孔一縮。


 


手抖得越發厲害。


 


第二日一早,長公主便帶著小年下了山回公主府。


 


不過她給我留下了府醫。


 


我熬過一夜。


 


沒有發熱,隻需靜養。


 


密林後的匪村被長公主府一鍋端了。


 


她下山前問了沈西辭是否一起下山。


 


沈西辭拒絕了,因為我們兩個傷員都需要靜養。


 


沈西辭隻託長公主留兩個人幫忙看顧一二。


 


長公主道是應該,眼神微閃。


 


中午時分,沈國公派長隨來看情況,帶了好些傷藥。


 


國公夫人那廂毫無動靜。


 


打發走沈府的人,沈西辭想從我手中接過藥碗給我喂藥。


 


我把著碗:「世子,於禮不合。」


 


畢竟我隻傷了一隻手而已。


 


沈西辭不說話,隻用一雙黑凌凌的眼睛盯著我。


 


我被看得心虛,松手讓他接過藥碗。


 


我最怵吃藥,皺著臉,隻覺得命都沒這碗黑藥汁苦。


 


沈西辭垂著眼,睫如鴉羽,認真地吹涼勺中的藥。


 


「世界上有陸夫人那樣的母親,有長公主那樣的母親,也有我母親這樣的。」


 


沈西辭緩緩開口。


 


我一時怔住,不自覺地喝下第一口藥。


 


沈西辭沒有停下。


 


他說昨夜的小年讓他想起五歲時的自己。


 


那時他們從陳郡回來遇上山匪,山匪索要贖金。


 


贖金已在送來的路上。


 


不知山匪如何突然得知他們竟是國公府的家眷。


 


山匪知曉自己將不得善終,惡從膽邊生。


 


他們決定將這幾個貴人S了陪葬。


 


如此也值了。


 


縱使時間不多,山匪也想出了足夠誅心的法子。


 


他們讓國公夫人殷氏選擇她生的龍鳳胎哪個先S。


 


若是沒在半炷香的時間決定好,那便大家同時S好了。


 


國公夫人哀痛不已。


 


她知道沈國公已經在來的路上,山匪也知道。


 


同時S雖是絕對不甘心的選項,國公夫人必須選出一個。


 


「你猜她選了誰?」


 


沈西辭放下喝完了的空碗,往我嘴裡塞了個蜜餞。


 


我被沈西辭的往事恍了神,沒察覺一碗苦藥已經下了肚。


 


許是我潛意識也覺著沈西辭的遭遇比這藥還苦。


 


11


 


難怪沈夫人待沈西辭苛刻。


 


原來是自己無法承受推了沈寶珠出去送S的選擇,便將怨恨都轉到沈西辭身上。


 


當時怕沈西辭活不下來,如今又恨沈西辭活下來。


 


他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沈夫人。


 


所以她才會將對沈寶珠的愧疚全部加在年紀相仿的殷亭玉身上。


 


不是她有多喜歡自己的侄女。


 


隻是當時的她生不如S,她需要殷亭玉。


 


這麼多年相伴下來,愧疚中也有真心。


 


沈夫人如今待殷亭玉確與親女無異。


 


但對沈西辭,沈夫人則是看不得他太好。


 


在她心中,沈西辭是踩著沈寶珠的屍體活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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