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梧雪

我想了想,先用一點小米喚來了旁邊瘦得皮包骨頭的母子。


那母親頭裹布巾,腰佝偻著,看人時畏畏縮縮,破爛衣服下擺處還有幹涸的血跡。


她看我是個年輕姑娘,一邊接過小米,一邊又遲疑著要不要揭開衣服:


「大……大人,你要奴做什麼?」


她的孩子緊緊攥著小米,生怕我拿回去,顫抖著身子。


我嘆了口氣,按住了她要解衣服的手:


「阿姊,我想問一問,如今魏郡的局勢。」


她愣了下,似乎沒料到我隻是問這樣簡單的問題。


年輕母親的眼中掠過迷茫:「局勢……局勢?


「咱們這裡的地方,還用得著問麼?」


她苦笑著道:「姑娘啊,如果不是今日遇見了你,可能我和我兒就餓死在黃河邊了。


「你問我局勢,我大字不識的人,又怎麼會懂呢?


「你該問的,是那些軍爺,那些大人,那些貴人。至於我們,無名小卒而已,怕是沒幾日就死了。」


我盯著她年輕但滄桑的眼:


「不,阿姊,我要問的就是你。


「你們才是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主人,我憑什麼,要去問那些不相幹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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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魏郡這地方,聽我阿爺說,十幾年前收成倒也還好。隻是近年來天氣轉冷了,莊稼死了,牲畜也死了。」


女人苦笑:「安平六年,我嫁給了村口王阿牛為妻。可好景不長,地裡長不出莊稼、家養的雞鴨鵝死了後,他又將我轉手賣給了別人。


「如今,我已是跟了第三個丈夫了。」


說到這裡,她心疼撫摸了旁邊幼童的頭發:


「黃河決口,我帶著阿麥打算南下投奔親戚,卻又遇見了兵丁作亂。


「那些人隻管打仗,不管我們活人生死,一路上死了許多人。


「後來啊,天家也許是察覺到了什麼,又派兵來壓這叛亂。可惜啊,太遲,我第三個丈夫就是死在任上的。」


我沉默著,手裡的米似乎越來越燙手。


女人笑了下,抹去眼裡淚水:


「姑娘啊,我看你的樣子,也是被家裡人悉心養出來的,想必也是從京城來的貴人。


「我勸您啊,不必再去碰釘子了。


「魏郡中都是些吃人的猛獸,那些兵痞都算不得人,你進去了便是一腳踏進了泥漿子裡了,再回不來了。趁如今天色還早,小米我還給你,你快快回去吧。」


她明明那樣瘦、那樣薄,像飄在風裡的一片弱絮。


卻還依舊將豐潤的小米塞給我。


我站了起來,態度堅決:「不。


「阿姊,我必須得去魏郡一趟。


「為了你,為了我,也為了……千千萬萬的天下人。」


我將镌刻著「天師道」三字的令牌塞到她的掌心:


「往西南走五十裡,看到一個小道觀,將這令牌給觀主看,他們會收留你們。」


「這……這……」女人看著那令牌,像是接了一塊燙手的東西般,慌亂拒絕著:


「不,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阿姊,你就收下吧。」


我看了一眼她懷裡熟睡的幼童:


「就當,是為了孩子。」


秋風瑟瑟,我看著這個瘦弱的母親託起幼童,一步一瘸地離開了。


而不遠處被山影輪廓映照著的魏郡郡城,才是我此行的終點。


15


郡城,看守的小兵聽我找季陵,嚇得雙腿一哆嗦:


「你找那閻王爺做什麼啊!」


他慌忙搖頭,勸我別去碰壁了。


「季二爺昨天才砍了兩個人,那腦袋咕嚕嚕滾的,嚇得我做了一宿的噩夢,姑娘你這樣柔弱,還是別去了。」


我朝他笑了下:「我同他莫逆之交,我不信他會斬我。」


「什麼摸泥之交,就是摸糞之交,他也容不得你!」


小兵拒絕的話說得斬釘截鐵。


卻在看見城門內那個身披銀甲的人影時啞巴了。


他結結巴巴道:「季……季二爺。」


季陵將紅纓槍一橫,銀甲在天光下擦得锃亮,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他胯下的駿馬通體黑色,唯獨額間一抹白赤,很是神俊。


就像季陵這個人一樣。


我抬起頭,在散漫的天光下叫他:


「季二叔。」


他依舊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卻解了輕甲,示意我上馬:


「阿苗,你來魏郡做什麼?」


我說:「來找你造反啊。」


季陵笑了:「造反?你來時,你爹可同意了?」


他說起我爹,卻叫我沉默了起來。


我想起上一世倒在血泊中的我爹。


他臨死前的一擊,大抵也是對擁護的皇室最決然的反叛。


可是他的反抗,就像是炭盆裡的餘燼,微不足道。


我說:「這是薛苗的想法,與薛玉齊無關。」


季陵摸了摸下巴長出的胡茬,忽然給了我頭一下:


「你這丫頭,竟跟你爹這麼生分。


「那回頭,是不是還要不認我這個叔伯啊。」


16


季陵和我爹是難得的好友。


他出身南陽侯府,先祖是立國的八大功臣之一。


可他又在少年時被貶斥為了庶人。


先帝不喜季家擁兵自重,先斬了宮裡的季貴妃,又殺了季家的兩門公侯。


最後殺無可殺,褫奪了季陵的爵位。


他年少時走投無路時,是我爹救的他。


我爹曾評價他:「季陵此人,若生在盛世,則是治世能臣。若生在亂世,怕是個梟雄人物。


他勸他一心向善,勸他讀書明德,消散內心的戾氣。」


季陵也這麼做了。


但安平九年,季陵唯一的胞姐死在了驸馬的手下。


她不堪受辱、又不堪受人闲話,便拿著季家御賜的寶劍自戕而死。


後來,季陵一把火燒了所有聖賢書。


他披麻戴孝,孤身帶著那把寶劍來到了魏郡。


他仍然客氣拜別我爹,隻是卻不似之前那般全然敬仰:


「我信服大人一身風骨,但卻並不相信這等豺狼之下,也能生出盛世來。」


後來,他在魏郡收兵買馬,利用天險醞釀自己的勢力。


如今,已成為令北黎朝廷忌憚的一方勢力。


季陵看到我時,很是驚訝。


他有些疑惑:「你這個小丫頭不在京城喝茶繡花,千裡迢迢跑來魏郡做什麼?」


我卻直截了當跟他說:「魏二叔,我出家了。


「我拜入張天師門下,入五鬥米教。如今,已是主持一方的祭酒。」


他笑了起來:「就你這樣,還祭酒,我看你站起來還沒酒缸高……」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忽然猛地提了一聲:


「祭酒?」


我點了點頭。


季陵的表情卻看起來有些怪異:「那個裝腔作勢的錢祭酒,竟和你平級?」


我答道:「若是論師承,應當我比他還近些。」


季陵忽而一拍桌子,撫掌大笑:


「我看那個老道平日裡狂得跟什麼一樣,如今竟跟我侄女兒一樣!


「阿苗,你可真替二叔爭氣!」


笑過了一陣後,他卻又正了正神色:


「阿苗,你這麼小的年紀修道,一定很辛苦吧。


「我不知你是因為什麼原因被趕出京城,但既然到了魏郡,到了你季二叔的地盤上,我就絕對不會讓你吃虧。」


我頓了頓,看他:「季二叔,實不相瞞,我來魏郡,隻想辦一件事。」


「什麼?」


「平黃河水患,疏千裡河道。」


17


魏郡地勢險峻、民情復雜。


這裡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又是異族南下的必經之路。


因而幾百年來,生活在此地的人民各族皆有。


而前些年黃河不作亂、天氣好時,這裡的田地又能生產出千頃糧食。


足以供養數千戶的人家和軍隊。


然而,那是十幾年前。


近年來,由於地面泥沙淤積過多,黃河決口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當地懂天氣的老農說,再過不了多久,想必就是要徹底決口了。


黃河是天險,也是能要了人命的大河。


倘若一旦決口,洪涝、瘟疫、蝗災將隨之而來。


我翻開舊史書,發現上一次黃河引發的洪涝,直接導致了數十萬的死亡。


而如今。


我正色對季陵說:「必須興修水利、更改河道,才能挽救一定的損失。」


「可是……」季陵撓了撓頭:


「這一向不是朝廷要做的事情麼?


「我若做了,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


我定定地盯著他,忽然笑了:「季二叔,幾十年後的事,如今提前來做,又怎麼能算為他人作嫁衣呢?」


季陵愣了愣,眼裡閃過一絲深思,想通後又笑而指我:「你這滑頭,我就說你來找我準沒好事!」


他的幕僚也都笑起來了,其中有個白面書生,思索著捧書上前來:


「薛姑娘,黃河在五十年前曾決口過一次,在此一分為二。


「主流從此不再流向冀州的方向,就地入海,餘下的分流便倒灌了,依你看,該如何治黃?」


我自然早有準備,張口便答了出來:


「與其再疏浚河道、清理泥沙來治標,不如治本。


「便直接掘出一條新的河道,修渠築堤,使河汴分流,就從利津入海。」


白面書生在地圖上看了又看,良久,忽然贊嘆道:「妙啊!


「此計大妙!若能功成,能使黃河穩定六七百年,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如此,季陵才是真正放下心來。


他向我介紹道:「這是徐宗,是鬼谷子的傳人,也是我麾下最擅農利之人,你可莫要怠慢了人家。」


「不會的。」我搖頭,笑道,「有徐大人這樣的人才相助,是薛苗之幸。」


而後,季陵便將徐宗和兩萬民工撥給了我。


這人,他撥起來也是頗為心痛:


「阿苗,幸虧這不是春耕時,否則我是萬萬不能讓你冒險的。但既然做了,就要做得徹底,望你千萬不要負了季二叔。」


我握著他布滿老繭的大手,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我爹當年給季陵塞的那些書很重要。


他心中的聖賢書還沒有被燒掉。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他分明記得很清楚。


武定二年四月,所有工程竣工。


也是在這一日,我接到了從京城而來的家信。


我娘懷孕了。


18


上一世的記憶太久遠了,久到我差點要記不清了。


但是此刻,看著我爹清雋的字體,我忽然有一種徹悟的感受。


就像是懸在頸側的一柄刀,終於要到它落下的時候了。


我娘懷孕了。


在她懷孕後的五六個月,新安公主將目睹她和我爹簡單而恩愛的一幕。


她的嫉妒心又會像野火般燃起,連綿不斷,直至將整個薛府都焚燒盡。


悲劇的齒輪即將轉動。


但我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此時,我走在新掘出的河道兩岸,信紙在我的手中,被風吹得顫動,像蝴蝶的翅膀。


遠方的民夫領了最後的工錢,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季陵的親兵正在操練著,日光從紅纓槍的槍尖一閃而過,落到了地上。


黃河平穩後,將為整個魏郡乃至北方地區都帶來百年的安寧。


我攥緊家書,忽然下定了決心。


武定二年冬月。


遙遠的京城送來了一道旨意。


【天師道靈真子治黃河有功,特召進京嘉獎。】


我拿著百姓贈送的萬民傘,騎上了毛驢,又回到了京城。


而這時,和之前的寂寥不同。


來迎接我的儀仗從城內一直排到了十裡亭。


日頭毒辣,李玄昭也沒挪步,而是站在華蓋下翹首盼我。


直到看見了我,他才欣喜地向前挪了一步,握住了我的雙手:


「靈真,你是怎麼做到的?」


黃河水患由來已久,歷代皇帝都是糊弄了事。


他從未想過居然能由我來解決這個難題。


哪怕,倚仗的是他從來都瞧不上的「匪類」。


我的目光一閃,在日光下問他:「陛下沒有什麼想問的嗎?」


他卻欣喜不已,並沒有察覺到我神色的異樣:


「我有什麼想問的?你為我大黎做出了這樣的功勞,我謝你還來不及呢。


「省下這筆銀子來,明年我便能收復隴西,北擊匈奴,屆時將魏郡那窩匪徒也收了也無礙。」


李玄昭大抵是在皇位上坐久了。


哪怕在他這樣心機深沉的人身上,此時竟也顯現出一絲天真。


我的眼底掠過一絲嘲諷。


皇帝做久了,總以為全天下的事都是理所應當。


可惜,一切都是有代價的。


19


我才十七歲,卻又做了北黎的國師。


天師道按資排輩,倒是沒什麼。


就是朝野之間議論紛紛,尤其是一些古板的官員,更是氣得絕倒。


他們紛紛上奏,求李玄昭收回這道胡來的旨意。


又罵我「才疏學淺,不堪當職」。


這些都被李玄昭強硬地壓了下來。


他自然而然道:「靈真精於圖谶一道,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又平定了黃河之患,怎麼就當不得這個國師?」


李玄昭用人一向多疑。


除去其胞姐新安公主舉薦的人才,鮮少有一直在他手下得信任寵愛的。


但對於任用我這件事上,他不容置喙。


當晚,新安公主的府中一夜燈明,似是有謀士在商討著什麼。


隔日,她便頂著蒼白狼狽的臉色進宮了:


「昭兒,阿姊的心好不安。」


那時李玄昭正召我議事。


新安公主隔著珠簾假惺惺的一句,差點令我笑了出來。


李玄昭經歷過之前諸多事情,對這個胞姐倒是冷淡了許多:


「阿姊,不痛快就找醫官,朕又不會醫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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