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殿裡,我跪在他腳下,向他述說十八年前的那場相遇。
十歲的我,陪父皇東巡,在夜晚的街道上,遇見了賣身葬父的明熠。我送他一顆夜明珠,救了他一命。
後來每天,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他都在那裡等我。
可是,每次來赴約的,不一定都是我。
「我作為先皇最寵愛的公主,身邊有很多侍衛還不夠,我父皇還專門為我尋找了一個替身,她長得跟我相似,說話、儀態都相似,幾乎以假亂真。」
明熠說:「所以,有時候來陪我的是你,有時候來陪我的是她?」
「是。」
「你怎麼能這樣做?」明熠無奈地搖頭嘆氣。
我絞著帕子,「我……我就是想測試一下那個替身,看看能不能騙過別人。」
「那你就拿朕試驗?你是在戲弄朕!朕鼓起勇氣說出那些山盟海誓、肺腑之言,聽的人卻都不一定是我的心上人……可笑,太可笑了。」
「皇上,你說的那些話,無論說給誰聽,我都聽到了。」我俯首下拜,「熹微,心悅明熠。」
「你說,你心悅我?」他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若心悅我,那之前發生的那些互相傷害,又是從何而起?」
「你要奪我的國,我又怎會為了兒女情長就放下家仇國恨?」
「既然你父親已經把帝位禪讓給我,你也嫁給了我,你就該放下了。」
我默然半晌。「皇上,我會努力放下的。」
我回到自己的宮裡,之秋正坐在我最喜歡的秋千架上,蕩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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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我的祖奶奶呀,你快下來吧!剛生完孩子,著了風可怎麼辦?小虎子,快把她給我弄下來。」
之秋斜我一眼,「長姐,我哪有你身體那麼弱,懷了幾胎硬是生不下來,最後還得妹妹來幫你搞定。」
「對對對,還是二妹你最厲害。」
令熹微,令之秋,我們兩個是孪生姐妹。小的時候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奶娘都分不清我們。
但是,按照皇家的規矩,雙生子隻能留大,不能留小。我父皇看在我母後的面子上,格外開恩,沒有殺掉之秋,而是把她送到東州撫養。世人鮮少知道康帝還有一個女兒令之秋。
我扶著之秋上床躺下,嘆道:「他一遍遍折磨我,我要不是實在不行了,也不敢死遁啊。」
最後一次流產以後,我實在難以忍受了。我要逃離,唯一的辦法隻有死遁。
於是,我在登靜山的時候,故意墜崖。
之秋已經帶著人在崖下等我。
然後我被送去了隱蔽的山莊養病。
曾經,我們想,就這樣躲一輩子吧。
可是,我想到了令歲歡,我們的三妹,她隻有十一歲。
如果明熠找不到我,他很有可能對歲歡下手。
之秋說:「我來吧!我來引誘明熠,給他生一個有令氏血統的兒子。」
我想,也隻有這個辦法了。
我把隨身攜帶了十幾年的藍貝殼項鏈掛到之秋的脖子上,「你戴著這個,他會更相信你。」
之後,我們放出消息:東州府有個青樓姑娘名叫之秋,胸前戴著一個世所罕見的藍貝殼。
明熠果然去了。他一直以為,曾經萍水相逢的那個女孩,是長公主身邊的丫鬟之秋。
10
第二天,我去參見明熠,想向他稟明,我對之秋如何處置。
他打斷我,說:「不必讓朕知道了。」
「皇上當真對她一絲情分也無?」
「朕為何要對她有情分?」
「那時在東州,那麼多次相處,你有沒有對之秋生出一分愛意?」
「朕愛了,但朕愛的是你。」他望著我,沉頓地說。
然後又拋出一句讓我始料未及的話:
「東州我們每一次見面,都是你親自來的,沒有之秋。」
「皇上……居然分得清?」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你了。你說,人怎麼會把自己所愛的人認錯呢?」
「那為何,婚後皇上要百般折磨我?把我折磨到流產,導致我血崩,看著我的生命一點一點枯萎,你都無動於衷。這不像是愛一個人的表現。」
「因為朕恨你。」
「恨我?」
「朕的父親,是在下東海撈珊瑚時不幸溺水而亡。那撈上來的紅珊瑚去哪裡了呢?」
我說:「被東州州牧當作壽禮進獻給我。」
「那後來你怎麼處置那紅珊瑚的?」
「走的時候,忘帶了。」
「你走後東州大旱,紅珊瑚枯萎在一口枯井旁邊。」他眼底一片冷然,「我爹用生命換來的物件兒,被你們這些貴人棄如敝履。」
我終於明白了。這個是我的錯。
「可是……」我深吸一口氣,情緒在胸臆間奔湧,「你……你也不該傷我們的孩子。」
他的眼睛愈發猩紅,大概也是想起了託盤裡那個五個月大的男嬰。
我想,我和他,永遠不可能好好的了。
我於他有殺父之仇,他於我有殺子之仇。縱然我們有純稚美好的初見,也依舊懷揣著對彼此的心悅之情,我們也不能坦然相對,琴瑟和鳴了。
現在隻能說,勉強扯平了。
11
我被立為皇後。
這之後,明熠再也沒有踏足我的宮殿。
他已經不需要我這個生育工具了。
他開始廣納後妃。平靜如水的後宮漸漸熱鬧起來。
我病了。
太醫說,之前頻繁的小產、血崩,已經傷了根本,有油盡燈枯之勢。
我問太醫:「還能治嗎?」
太醫答:「娘娘,即便用盡天下最好的藥材,也就保娘娘半年無虞。」
我說:「把好的藥材留給更需要的人吧,以後,隻給本宮送些補湯,吊著命即可。還有,我的病,不許告訴任何人。」
之秋伏在床邊,靜靜地流淚。
「長姐,他肯定知道你病了,卻沒有來看你一眼。」
「來看我幹什麼?我對他已經沒有用處了,他對我也沒有有用處了。」
「難道,連一點點舊情都沒有了嗎?」
「他不殺我,不把我打入冷宮,還準太醫給我治病,那就是他最後一點溫情了。」
之秋恨恨道:「說到底,都怪父皇那個老糊塗!他當初要是把皇位傳給你,我們令家也不至於淪落到如此地步!非要把皇位禪讓給一個外人,偏偏那外人與我們還有殺父之仇,這下好了,你死了,就該我了,然後是歲歡,令家就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了!」
「之秋,太醫對我的診斷,你不能說出去,更不能讓皇上知道。」
「為什麼不能讓皇上知道?你的病,都是他造成的,他應該來彌補你!」
我握住之秋的手,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之秋,我不需要他的彌補。你就聽我的話,照我說的做。」
幾天後,我的陳情信呈到明熠的桌上。
我在信中情真意切,字字泣血,隻有一個懇求:他能再見我一面。
信封裡除了陳情信,還有一個藍貝殼。
如果我的陳情信不夠打動他,這個藍貝殼應該能讓他動容吧。
皇宮的秋天太冷,我的身體難以承受,此時,我已經在溫泉行宮裡養病。
養病,不如說是吊命。
明熠來了,我向他行禮,他扶住我,面色沉鬱。
「皇上看見我,似乎心情不好?」
「好得很,好得……不知該說什麼。」他撫著我的臉,「令皇後,你清減了許多。」
「皇上,叫我熹微吧。你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叫過我。總是兇巴巴地叫我『令熹微』『令貴妃』,現在又是『令皇後』。」
「熹微……」他輕聲道,「問徵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很美的名字,很美的人兒,終是……被朕毀了。」
我笑著搖搖頭,「身為末代公主,這就是我該承受的。」
我抱著他,「皇上,我寒症又犯了,好冷啊,你陪我泡泡溫泉可好?」
溫暖的泉水中,我靠在他的身上。他的手在我身上遊走,呼吸粗重。
「若不是你病著,朕簡直忍不住要……」
「皇上,現在你已經不需要我為你生皇嗣了,就不必勉強自己來寵幸我了……」我陰陽怪氣。
他捏了我一下。
我「哎喲」一聲,嗔怪道:「皇上,你捏痛我了,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你以為,朕真的隻是為了跟你生孩子才……」他有些急,平靜了片刻,說:「朕那時恨你,特別恨你,可是越恨你,就越想要你。明知你剛小產,明知你懷著孕,都忍不住想要你。現在想來,真的後悔,毀了你的健康。朕現在就是再想要你,也要忍耐,真是辛苦……」
他的嘴唇在我耳邊遊走,輕聲地說:「快快把病治好,朕想寵你一生一世呢……」
我帶著幸福的笑容, 和他擁在一起。
這時, 我看見前方寒光一閃。
竟是一把飛刀, 破風而來!
千鈞一發之際,我推開明熠。
12
我有今日也是活該,當時殺他未能一擊即中。
「(我」這時我第二次流那麼多血。上次是血崩,這次是飛刀插進了胸口。
明熠抱著我飛奔, 大喊「太醫,太醫!」
他把我放在床上, 按住我胸口的傷, 豆大的眼淚從他的桃花目中掉落。
五個太醫匆匆趕來, 看了一眼我的情況,都垂著腦袋跪下了。
「皇上……利刃已入皇後娘娘的心脈,如果拔刀, 她會立即失血而死。如果不拔刀,她也許還能撐一會兒……」
「明熠, 不拔刀,不拔刀……」我扯著他的衣袖,「跟我說會兒話,最後一會兒……」
「好, 我陪你, 我陪你……」
「刺客呢?」
「刺客被侍衛抓住, 該死, 已經咬舌自盡。朕要把整個景朝翻個遍,殺了那些逆賊!」
「答應我, 不、不要查下去了……現在天下需要的是安寧……」
「好,好, 我答應你,不追查, 安寧, 安寧……」他近乎語無倫次。
「那個之秋, 你納了她吧, 讓她做皇子的母親……」
「在我心裡, 你才是我孩子的母親。」
「明熠,下輩子, 如果還能在東州見到你, 我,咳咳咳……我絕不離開……」
「我也不會讓你離開, 絕不會!」
我說不出話來了, 不斷咳出的血阻塞了我的呼吸,我眼前開始模糊。
耳邊響起明熠撕心裂肺的哭聲。
「對、對不起……」這是我這輩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對不起, 我用我生命的最後時光,完成我的復仇。
那個刺客,是追隨我多年的死士,他的任務, 就是要讓明熠以為我替他擋了刀。
既然我已經油盡燈枯、命不久矣, 那我就要用我的死,讓那個男人刻骨銘心。
我要的是他一輩子的愧悔、追憶、愛而不得。
唯有如此,他才能善待我康朝的舊臣, 善待之秋和她的兒子。
我發誓,下輩子,我絕不會再去東州。
我絕不要再遇到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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